Chapter.03灵魂的距离
187年过去了，眼下已是公元2376年8月23日。
地球，英格兰地区西南部格拉斯顿堡，这片晨雾缭绕的仙境，乃是古代传说中，亚瑟王最终归宿的“阿瓦隆”之原型。今时今日，它仍保持着旧日风光，教堂的残垣断壁、碑文石刻以及林间小径，纵然斗转星移，俱与昔日相同。
这片天佑之地的中心，巍峨耸立着一座方尖塔。
轻质金属铸造的纯白塔壁，在晨曦下煜煜闪耀。
它是如今的世界里，为人类承载最后的生命轮回的场所。
“血肉之子”计划，自2189年至今已持续近两百年，历经十一代。
云茫一直都在这里工作，再也没回过星港。
他将人工制造的孩子们抚养成长。
而孩子们的工作，就是通过信息网络对世人进行鼓舞，施予人们大义名分。
“为了人类文明”。
起初，人们为此继续前进。
而最近百年，文明再度停滞。
在火星，建造一半的基地被风暴掩埋；在月球，只剩自律机器还在开采氦3；轨道星港，只有少数人维持运转。甚至距今最近的新闻，也是写于2289年。
文明的时钟停摆，然后“寂灭”开始。
许多人陷入沉眠，被逐一回收到隔离库房中进行封存。
世界人口总量，从80亿跌破30亿，仍继续缩减。
“.....或许是过于漫长的时间，已经改变我们的灵魂；人类的精神，已经衰落了吗?”
在方尖塔的顶层，云茫凝视着眼前之物，暗自思忖。
在他的面前，是一座沐浴光辉的水晶之壁——由无数毫米级的特制玻璃，模拟子宫形状层叠垒造而成的“圣杯”。
它的内部，被被富含生命必须物质的人工羊水所填满，当阳光落下，就析出色彩斑斓的光芒。
它正是这个时代里，人类用以诞下血肉之子的丰伟之杯。
此刻，在它恍若深海的中心，正孕育着一个崭新的生命。
第十二个“血肉之子”。
它纤细的身体，安静地悬浮于羊水之中；它的肌肤白皙而柔嫩，披散的金发辉映着阳光。
其面庞柔和的线条，以及精致的五官好似美丽少女；但柔韧的身段，却更似少年。
肩膀、锁骨、手腕和脚踝，就连指稍的形状都完美得难以置信。
未有性别之分，其光彩又超越性别。仿若一团清质无欲的光，在尘世凝为人形。
“维尔德，为什么第12个孩子会是没有性别的...等等....”云茫伫立于控制台一侧，正欲问询身边的技术主任，却忽地回想起一件事，“这是...Arkner?!”
2070年至2200年间世界第一的虚拟偶像，Arkner。
几乎无人不晓存在，宛如人类幻想之光的结晶。
但这怎么可能呢？
需要生长的血肉之躯，总会有取决于基因的随机性。通常而言，绝对无法达到这种完成度。
“感到震撼吗？为了让这幻想之光受肉降临，我可是埋头钻研了很久很久。”技术主任维尔德一手搭在栏杆上，一手推了推自己的黑框眼镜，“云茫，你能明白吧？如果将现今的我们联系在一起的，是对血肉的追忆或...憧憬,那它就是最好的图腾，性别根本就无所谓。当然，内在还只是空白就是了。”
维尔德·罗兰，这个人曾是世界上最好的医生之一。
但是，在2200年前夕，因为人类的完全电子化，医学发展停滞，他因此被抽调来负责“血肉之子”计划。
“你说的没错。”云茫不可置否地点了点。
确实，人类早已不再依靠媾和与妊娠来延续族群，区分性别也失去了意义。但此前的十一个孩子，出于习惯依然被赋予了性别。
而这第十二个无性的，与Arkner相仿的孩子。
他的样貌是人类共同的记忆——也许，虚拟的Arkner才是人类的第一位“血肉之子”。
注视着他，云茫想起了遥久以前自己曾经在剧院中见证的璀璨光辉。
还有某个已经快要遗忘的小小的梦想。
——将他养育，成为真正的人吧。
这个奇妙的念头仿佛将他与那稚嫩的生命连接在一起，圣杯中的孩子忽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澄澈的明眸，仿若阳光穿透的琥珀一般焕发着光彩，带着好奇四下流盼。
当彼此的目光对上时，孩子眨了眨眼，展露春风般的笑颜。
“……花咲。”云茫微蹙起眉头。
“什么？”技术主任。
“他的名字，花咲。”
“之前除了第一个孩子，其他不都是用编号称呼吗，怎么突然间……”
“我希望他能超离那个轮回，而且他的笑脸就像花一样。”
“是这样吗？”维尔德主任愣了一下，苦笑道：“抱有期待的心情，对我们这些人来说，真的是一件好事吗？”
那话中的弦外之音，云茫非常清楚。
关于他工作的真相——是不能一笑置之的，是背离人性的，是不可言说的。
他已经在这座方尖塔中渡过漫长的光阴。
两百年间，他目睹孩子们诞生于此，亲手将之抚养，并见证他们生命的终末。
死与别离的巨大悲痛,明明已随着人类电子化已经绝灭，他却感受了十一次。
“可如果连对与新生命邂逅的些许期待都失去,我们也早就随之寂灭了吧。”云茫不由苦笑。
“养育,并见证死亡,”维尔德耸了耸肩,”循环往复,我们就像追赶胡萝卜的驴子,得到的却只有空虚，和撕裂灵魂的罪恶感.”
“正因如此,我们一定要得到答案。”云茫沉重地说道。
N博士所要守护的“人类的名义”，究竟是什么呢？
无论如何，他的使命再一次开始了。
花咲。
他希望得出答案，并让这个孩子超离苦痛的轮回，并成为八十亿分之一的希望之花。
悄然下定决心，他握紧了双拳。
“……云茫，我们两个塔里的人，在如今的时代绝对是异类。”看他这副样子，维尔德突兀地发声。
“我知道。”云茫应道，“在如今的世界，作为这座方尖塔中的人，你我更完好地保留了人性。”
“这都是因为孩子们,是他们用死亡,将我们趋近泯灭的人性从深渊里拉扯回来.”维尔德摘下眼镜，注视着圣杯中的花咲，严肃地说道：“如果，你真的希望他能超离轮回，我会帮助你，我想，这也是医生的职责....”
“......难道说，你一直坚持的研究是为了这个？你料到会有这一天？”云茫愣了愣。
“从第一个孩子离世就料到了。我既是医生，也是科研工作者，当然会对未来更敏感一些。”维尔德倚上栏杆，悠悠扯开了话题：“其实我很庆幸参与这个项目，本来我以为世界不再需要医学技术，而这里让我有了继续研究的资本......2122年黎巴嫩山的事你知道吗？
“你说联合科技的轨道武器轰击恐怖分子居住的小镇吗？”
“是的，但其实根本没有恐怖分子。”维尔德耸了耸肩，“不过就是一群因为信神而拒绝电子化，逃进山里的当地人。明明神允诺的一切，科技都已能实现，我也不知道他们为何坚持...总之，当时我这个52岁的老家伙在那里讨生活——毕竟只有血肉之躯的人才需要我的医学知识，而且我老妈总说，想求索生命的秘仪，就要直视疾病与死亡。”
“...........”云茫沉默不语。
对这件事的真相，他也曾有所耳闻。据说在宗教势力根深蒂固的区域，联合科技曾采取一些过激的手段。
“那是个适合野餐的好天气，可仅仅数秒就变成了地狱。”维尔德摇了摇头，“从宇宙射来的钨棒咆哮着砸下，到处都是飞舞的鲜血和碎肉，我也失去了意识...其实就是死了。”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可当我再次醒来，所有人都好好的，除了一些连脑袋都粉碎的。包括我在内，大家都成了电子人——那一刻，我确定了，世界终将不再需要医学技术。最后，2189年人类完全电子化之后又过了十一年，2200年前夕，医学停滞了。”
“哪有停滞，你不是一直在努力吗。”云茫却打断了他的话，“作为世界上最后一个医生。”
维尔德闻言，颇为无奈地一笑，满怀期许地凝视着圣杯中的稚儿。
两百年，他在这座方尖塔中夜以继日地努力，试图以一己之力传承并推动医学的发展。
也许，不久的将来，人类会需要这份传承。
打从他参与这个项目，便如此确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