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1歌声，飞掠百年夜雨
远方，传来歌声。
嘹亮清朗，仿若星辰鸣动，随着微风响荡在格拉斯顿堡的原野。
月光下，草尖寒露闪烁着微光，时而舞动，似星尘零落在大地。
在这荒莽之地的一片杉林中，年轻的歌者以拥抱之姿，向着广袤星天伸展纤细的双臂，仿佛要将炽热的银河纳入怀中。夜风拂起他披散的长发，纯白袍服映射着光辉，显得虚幻而耀眼。
“你的梦想，如今是否实现了呢？”当歌声渐寂，他回过身，向身后手的青年问道。
那名黑发的青年神情肃然地手捧花束。一身黑色的笔挺正装，几乎让他融进这夜幕。
“早就实现了。”他走上前去，伸手轻抚歌者柔软的秀发，低声道：“只不过，我从未想过……那才是我真正的梦想。”
说罢，他迈开步伐，走过歌者身旁。后者便垂下眼眸，露出了然于心的微笑。
前方，矗立着十一座金属制成的墓碑，泛着清冷的光晕。
“ ……‘愿你们的灵魂，归于这自由的天与地’……”青年伏下身子，将手中花束献予这片土地。
为了祭奠人类在懵懂年代中犯下的过失，以及为此消逝的生命。
“快看天空，在北斗星的方向，”歌者悠然昂首迎向天空，愉快地呢喃道：“马上，就要过来了。”
他的话音淹没在天边传来的轰响之中。
一种震颤天际与大气的嗡鸣，压过呼啸的风声，由远而近。
伴随这声响，群星之下，一艘长及十余公里的巨舰徐徐驶过天空。那粲然闪耀的航灯与尾光好似一片壮丽的星云流过远天，将大地照耀如同白昼，一如赫利俄斯的战车驱驰于天之原野。
歌者用双眸追随那炫目的光明，再一次满怀喜悦与冀望放声高歌：
追寻闪耀之物，求索无限可能。
谨记人类之名，于此开辟未来。
以钢铁之身，我们不懈前进。
走过百年夜雨，跨越亿万光年。
将生命祭予，我们点亮心魂。
用十一座道标，接引原初黄金。
把群星连接在天空，于夜幕刻下闪光之路。
你我终将辗转相逢，在星海的彼岸。
以这首歌纪念——公元2654年9月28日0点，人类第一艘世代巨舰“摇篮”的出航仪式。
这艘在火星克里斯平原基地建造的巨舰，担负着为人类文明勇往星辰开疆扩土的使命；在绕地航行一周后，便会飞往南门二的比邻星方向。
青年远眺着远去的巨舰，以及向群星献上赞歌之人瘦弱的背影，回想起无数往事。
那是为了达成这文明的奇迹，在黑暗岁月中所付出的代价。
实际上，关于文明的方向，人类的未来，以及所谓使命——诸如此类空泛而深邃思考，在数百年前只有领导人和空想家们会为此绞尽脑汁。
时至今日，青年也仍然记得，他是如何承接下这一切。
2070年12月21日的C国H市，灰蒙蒙的天空淅沥淅沥地下着小雨。
大剧院，今天将有联合国太空委员会的宣传演出，世界级虚拟偶像“Arkner”将会登台献唱。格林威治时间8点，亦即是北京时间16点，会通过全息投影在世界各地进行同步公演。
此刻，距离公演开始还有半个小时，大剧场前的检票处，排起疏零的队伍。
队伍后方，云茫跟随着寥寥的人流，拄着一根金属拐杖，步履迟缓地通过检票口进了大剧场。
进入二层中央的观众席落座后，云茫掏出手帕擦了擦额上细密的汗珠，悠悠长出一口气。
对他而言，老远过来可不容易。毕竟，作为1995年生人他已经75岁，是一名白发苍颜的年迈老人了。
歇息片刻，他环顾四周——偌大的剧场空荡荡的，环绕式三层观众席，只有好位置才有人占。
而且，大部分也都是像他这样的老人家。
“呵呵，果然年轻人更愿意待在家里啊。这样也好。”云茫微眯着眼喃喃道。
毕竟，现在的虚拟现实技术已经做到了完全的浸入。
当公演开始，“Arkner”的身姿将会在全世界登台——从美国纽约大都会歌剧院到日本东京巨蛋，乃至是北非的大草原上，它的歌声将会在同一时间环绕地球。而通过虚拟实境设备，便可以随时切换场地，而且会有更好的临场感和演出效果。
而云茫之所以会辛苦地来到大剧院，只是因为他始终对现场观看有着一种仪式感的坚持。
“几十年前，要是有知名歌星开演唱会，光是门票就抢不到。现在，完全就是我们包场啊。”忽然，座位后方传来声音。
云茫回过头，发现是一名约莫和他同龄的老人。
“是呀，”他点点头，调侃道：“而且呀，咱们年轻的时候，如果有一群老头子独个儿跑来看小鲜肉的演唱会，简直是不可思议呢。”
“哈哈哈，也没什么不好的嘛。”后座的老人闻言大笑。
云茫有些无奈地会心一笑。
的确，在他们这一代人中，独身终老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虽然其他原因也有不少，但无非就是社会资源的不足，譬如工作条件、个人收入、住房与保障等等诸如此类的问题。着这一切早在2037年就迎刃而解——随着人工智能实现技术突破，促成了国际热核聚变实验堆计划最终成功，进而带来第四次能源与工业革命，使人类社会彻底进入了智能化和自动化的时代。
结果呈几何级暴涨的生产力，将全世界多数人从劳动中解放，又促成了文娱行业的一飞冲天。
愈发先进的娱乐手段，以及爆炸般的资讯，令所有人都无法拒绝。
而且体验的方式，也非常简单——在2020年左右，想要享受电子游戏还需要各种设备以及繁琐的程序，现如今一个腕表式的智能终端，还有一副眼镜式的VR设备，就能随时随地提供完全浸入式的虚拟体验，拟真程度恍如穿越异世界。而世界上每一分每一秒发生的事，也会即刻成为新闻被推送到眼前。
就算居家不出，也能感受到与世界紧密地联系，所有未知与崭新的事物如洪流般涌来。
人这种生物，最深不见底的欲望就是求知欲和探究心，一旦触碰到信息的洪流，就食髓知味地不停索求——结果造成了当今社会极度老龄化的问题，谁还会再去考虑所谓的终生大事呢？老去的不过是肉体，永远瞩目于新的事物，大家都觉得自己还年轻呢。
眼看“Arkner”即将登台献唱，云茫便不再去想这些，专心致志地将目光投向舞台。
剧院大钟上跃动的数字显示16:00。
吊顶灯一盏盏依次关闭，黑暗降临，人们期待的低呼微弱地回响在空荡荡的剧场中。
而回应人们呼唤的，是跨越时间、国界与地域的光。
舞台的方向，幽蓝与瑰紫的光辉编织出无尽星海，一名拥有耀眼金发的少女亦或是少年，身着璀璨盛装从这星光之路上向着剧院走来。
人们不由发出惊呼。
“Arkner”，它的美丽摄人心魄——设定上并没有性别，外貌既似少年又似少女。但归根结底，作为世界第一的虚拟偶像，它本身就是人类幻想之光的凝聚。
它迈着优雅的步伐，直到台前，微鞠一躬向观众施礼。
而后，便一展歌喉。
并非词句所编织的歌，而是单纯的旋律与音色，空灵而圣洁，超越语言的隔阂直击人心底。
随着歌声，剧场四周有闪烁的星星冉冉升起，驱散黑暗并描画出壮丽的银河。
云茫在观众席上，瞩目于飞舞流转的群星，全心沉醉这幻境之中。
忽然，他看到这璀璨星辰间，一颗熟悉的蔚蓝色星球；有苍翠层林，浩渺黄沙与银白雪原，而文明灯火在大路上连成一片，环绕星球。
他激动地向这孕育了生命的母星伸出渴求的手，星球却越飘越远，直至化作黯淡的光点。
“终有一日，我们将航向星海，这是……我们恒久不变的梦想……”
Arkner中性感的清润嗓音回响在群星之间。
“梦想……”云茫默念着这个奇妙的词汇。
回顾这数十年的人生，他的梦想又是什么呢？好像到头来，根本没有仔细想过这件事。
不过，如果有的话……想试试养育一个孩子成人。并非虚拟现实，而是有血有肉。
那会是，什么样的体验呢？
正这样想着，他细瘦的胳膊突然失去了力量，不听使唤地垂落下来。
随之而来的，是席卷全身的战栗与麻痹感。
“是啊…这具身体已经很老了。”他轻声喃喃。
所有光芒都在逐渐消失，连周围的空气都失去了温度。
他非常理解自己的处境，也对此早有心理准备。衰老和死亡，这也是所有生命最终的归处。
无奈地吐出最后一口气，老人瞳中最后一抹微光，也消逝在地球的方向。
2071年3月20，C国科学院H市生命科学研究院，神经科学研究所。
昏暗的钢化玻璃长廊内，身披白大褂的一男一女沉默前行。廊壁两侧，红灯随着他们的脚步逐一亮起，暗红的光晕掩去了他们的面容。
直到走廊尽头，他们在一扇厚重的钢门前停下，摸出ID卡在安全认证装置上刷了一下，随着滴滴声，安全锁亮起绿灯。
钢门“吱呀”一声缓缓开启，一道幽深的铁梯出现在面前。
两人便沿着铁梯向下走去，直至深入地下50米。
身后的入口，已经变成了散发着微弱红光的小洞，而眼前——开阔的大厅里，到处堆积着大型计算设备，黯淡地闪烁着的荧光屏连成了一片；北侧的墙壁，是一整面的显示墙，上面正播放着拟态运转的银河系影像。
大厅的中央，赫然是一樽巨大的玻璃器皿。
里面装满了某种诡异的蓝色液体，一名老年人浸泡其中。
——云茫1995.08.22。
在玻璃皿外侧的名牌上，可以看到他的名字。
这名老人是在12月21日下午，现场观看“Arkner”的公演时昏迷的，被剧场的工作人员送到了医院；当时，他已经陷入深度昏迷状态。而医院发现，他并没有任何家属，近十年来也没有任何社会关系。
这种孑然一身的老人，即使凭空消失也不会有人注意到。
而这个盘踞于生命科学研究院的神秘项目组，极力争取到了这名老人。
长久以来，他们都在寻找这种深度昏迷状态的人，用以作为实验对象。一直以来，他们基本只能拿捐献的遗体用作实验，活人是不行的。
可对于他们的秘密计划而言，眼下就是临门一脚的关键时刻，这才孤注一掷铤而走险。
有些驼背的中年研究员审视着玻璃皿中的老人，而后又走到一侧的仪器旁检查起各项参数，他瘦削的面庞上，好似夜视仪一般的电子义眼，偶尔闪过一丝光芒。
他正是当今世界知名的计算机科学与脑科学博士“N”。
而与他同行的，正是他信赖的工作伙伴——一度在《柳叶刀》上发表众多关于人脑神经的研究论文，来自法国的脑科疾病专家，莉娜·罗兰。
她身材高挑而匀称，有着一头波浪似的亚麻色秀发，干练地束在脑后，一副无框眼镜更衬出其知性的气质。
“这老人是很完美的素材，大脑状态稳定。”N博士悠悠说道。
“N博士，你确定要这么做吗？”莉娜有些担忧地问道。
“必须做，今天将会是重新定义人类的日子。”N博士笃定道。
“但是…这未免太疯狂了。”
“没有问题，我们已经苦心钻营多年，这次实验的成功率是97%以上。成功之后，我们就去墨西哥，在那里举行新闻发布会。”
莉娜思忖片刻，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
“可是…在那之后，我们还算人类吗？还拥有生命吗？”最后，她几不可闻地呢喃道。
这些年来，他们一直进行着一项划时代的计划——将人类的意识，或说是灵魂，完全转移至机械的躯壳中。但因为社会道德及伦理的制约，从未对外公开。
毕竟，若实验成功，会有太多东西被彻底改变。
但N博士却对此踌躇满志。毕竟，这将使人类得到一个崭新的世界，而代价——不过是舍弃血肉囚笼。
为了保险起见，实验成功后的新闻发布会被定在墨西哥举行。
2071年的墨西哥，已经完全置于帮派掌控的傀儡政府之下，在这个混乱的国度没有不可能。而这些帮派间的互相制约，在数十年间建立起了别样的秩序，一种基于帮派利益相互制约的奇特秩序。
“莉娜，远在一百多年前，人们用‘识字率’这种现在看来匪夷所思的标准来评判一个国家文明与否；而数十年前，孩子们只需要学会简单的算数，就可以毕业；”N博士的义眼中闪了亮起红光，“而现在，就连初中的孩子都会编写智能机器人的程式。”
“这是文明进程发展到一定阶段的必然。”莉娜点了点头。
“但人类是有极限的，”N博士的电子义眼深深凝视着莉娜，“你看，这个时代有多少人沉湎于信息的洪流？我们的寿命太短能力有限，而需要掌握的信息以及有趣的东西，却越来越多，这不可调和的矛盾才是人类文明新的危机。毕竟长此以往——我们的世界或是滑向赛博朋克，或是就此凋零。”
“……这笑话可不好笑。”莉娜汗颜。
“不过，只要有了恒长的寿命，与更强的脑处理能力，我们就可以思考更长远的事了。”N博士长出一口气，说道：“我们所做的，可不是沽名钓誉的游戏，我们是在为文明选择未来。只有超越信息洪流，更纯粹而理性，才能达到文明的下一阶段。”
“可是，人类又将去往何方呢？”良久，莉娜悠悠问道。
“人类…”N博士若有所思地顿了片刻，扯开话题，“话说，莉娜，你的孩子也满月了吧。”
“嗯，就在前天。”
“叫什么名字？男孩女孩？”
“维尔德，维尔德罗兰，是个男孩。”轻声念叨着孩子的名字，她展露温柔地微笑。
“这段时间，真是辛苦你了。”N博士点了点头。
而对于莉娜的问题，他只字未提。
毕竟，与一个新晋妈妈探讨生命形式的变革——他还没有不解风情到这个地步。
但无论将去往何方，唯有人类之名不可舍弃。
“那么，是时候开始工作了。”
当他的话音落下，陆续有工作人员从四处走来。
他们将玻璃皿中的维生液体排空，将老人推上了前往手术室的担架车。
不知时间过了多久。
这位生于1995年的老人，终于再一次睁开双眼。
疑惑，迷茫，他对自己的境遇感到不解，可这一切都在下一秒被空前的震撼所取代——率先映入眼帘的，是NASA提供总大小为6.3PB的银河系全息模型。
一瞬间，他恍惚地以为自己仍然在观看“Arkner”的公演。
可他很快意识到这不一样。
对于曾经的他而言，眼前的星辰只是一副美不胜收的光影图形，他无法理解那幻光之后的深远含义，毕竟其蕴藏的信息量已经远超过人脑所能存储的信息总和——行星的运转、数百光年外伽马射线暴的光辉......
而这一刻，这一切奥秘，通过信息网络如涓涓流水般涌入脑海。
“这是梦吗？可是，我从未如此明晰地感受到‘活着’...所有一切，仿佛拭去了灰尘的宝石一般煜煜生辉，灿然闪耀，如此真实。”
他砖头看向一旁的镜子，低声呢喃。
纵然而他的脸部，有一半被钢铁的面具覆盖，一只眼睛也被改装成电子义眼。
但仅剩的那只肉眼，仍不禁流下泪水。
长久以来，身体因衰老而产生的虚弱感，就像雾霭随风散去。
他感到身体充满力量，一如二十几岁的强健青年。
他的四肢，已经被换成了拥有澎湃动力的机械。虽然那布满皱纹的羸弱躯干，还有干瘪的小腹与之形成鲜明对比，显得不协调而可笑。
………………
2071年3月24日，第一个完成电子化的人类诞生。
2071年3月29日，该个体接受了进一步的改造，覆着仿生皮肤，外貌与常人无异。
2071年4月9日，N博士率领团队，携这名电子人一同抵达了墨西哥。
从今而后，人类将去往何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