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吉……”
是游侠的声音。我头也不回地把面具丢一边，对她回了个鼻音：“嗯？”
“我……”她的声音拖得很长，至少和平时比起来有明显的区别，就算我在忙手中的事情也能分辨出来。
“怎么？”既然分辨出来了，我就姑且先放下黑衣人的衣摆，扭头看向她。
“我是不是……坏事了……”她低着头，眼神瞥向一边。两只手的手指交缠在一起，互相用力，想要互相拉紧，又想要分开双手似的。
“你坏什么事了？”我回过头，从尸体的口袋里找出一张纸条。
“就是……我明明在旁边，却没有保护到这个人……而且，克里斯汀小姐她们也因此受到了惊吓……”
我是不是谁也保护不了啊。
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声音有些嘶哑。
我的手为之一停，连纸条的内容都没注意看。
然后哦了一声。
“你想保护谁？”
“我……”
她愣住了。
她似乎谁都想保护。或许是因为以前目睹师父的死亡，或许是天性使然，她竟然想保护所有人，就像一个傻瓜一样。
我发现一件事。
每个傻瓜，都想保护他能够看到的任何人。如果办不到，这群傻瓜就会暗自神伤。
然后，这些傻瓜从这里开始分流。首先，一部分傻瓜会对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消沉从而怨天尤人；一部分傻瓜则会陷入思考，自己为何无法做到自己想要做的事情。
陷入思考的傻瓜也会开始分流，一部分在思考时继续神伤，陷入循环；一部分则收敛自己的心情，开始寻找解决的办法。
在这里，傻瓜再一次分流。
大多数傻瓜找到了解决办法，他们限制住自己如海的爱心，尽力去帮助每一个人，希望让双方都不留遗憾；极少数傻瓜，在天时地利人和的帮助下，达成了自己的梦想——至少表面上达成了。
游侠现在就在暗自神伤中循环。
“有一个傻瓜。”那是一个真正的傻瓜。
我一边掀开尸体的衣服，试图找到一些体貌特征，一边说，“他……想保护好多好多的人，但他却一次次见证他们的死亡。”
或许是一次性见到好多人的死亡。
“然后他每一次没能保护想要保护的人，他就为那个人挖一座坟墓。你知道他至今挖了多少座坟墓了吗？”
“……不知道。”
“四十八座。”
用那个，这个世界上我唯一害怕的武器，掘土挖坟。
“四……”
游侠脱口而出地复读表明了她内心的动摇。我继续说：“四十八座。迄今为止，他为了弥补自己名为弱小的罪过，用他那把世间仅有的剑作为工具，怀抱着对生命的惋惜和敬畏，挖了四十八座坟墓。”
尽管他到现在为止都没有明白世界是多么险恶，自己又陷入到了多么庞大的牵扯之中；尽管他到现在为止永远都是一副傻乎乎的笑脸，但从没有因为什么而抱怨过；尽管他自身难保，还安葬来自敌对势力的杀手。
“他对我说，如果有一天，他真的有了无论如何都想要守护的人时，他不想再为其挖坟墓。”
可我似乎默默承认了他作为“勇者”这一身份的努力。
“因此，他……”我检查完尸体，拍了拍手上的灰，把那张手帕丢在地上，回头直视游侠迷茫的双眼，“他背负起了四十八个人的信念，一直在变强。”
以我魔王的身份，承认他作为勇者的事实。
站在对等的角度上。
我拍着游侠的肩膀，然后发力，令她跪倒在地，问：“你呢？如果你连这点事情都要纠结到无以复加，那么就直接在这里跪着忏悔到死吧。反正你谁也保护不了，不如痛快一点放弃算了。”
突如其来的气势从手下腾起，正打算抽回的手竟然差点被游侠顶起来。
如同被挑衅一般，我的魔气在皮下涌动，不自觉加重了力气。
然而，再也没能让她朝下移动分毫。
游侠的右膝已经离开地面，呈半跪状，抬头仰视我。
她的表情，咬牙切齿、双眼充血、剑眉斜挑；她的身体，肌肉紧绷、十指紧扣，气劲凝实；她的情绪全部写在脸上：不服、不甘、不愿。似乎就算是知道我身为魔王，也会毫不犹豫地对我露出锐利的爪牙。
她仿佛化身为一头血气冲天的凶兽。
血气……一方面是她浑身气血翻涌，我能清晰感受到里面奔腾的力量，另一方面……
是一种宁死不屈、百炼不折的——
血性。
是血性。
她那双褐色的眸子死死锁定我。
先是右脚踩在地板上。
接着是背脊和脖子，从被压迫的弯曲开始向上挺立，直至如松般无法动摇。
然后她的右手撑着右膝，肌肉缓缓发力，在我的压制下，一点点地站起来。
毫不留情地说……我现在的力道，一头雷鸣剑齿虎都只能趴在地上动弹不得。
而她……竟然凭借着自己的力量站起来了。
在我没有放水、甚至还在有意识用力的情况下。
我柔化手中的力道，将她扶起来。
“想明白了吗？”
我感觉自己的语气有些软绵无力，说完话立刻咳嗽了一声。
游侠突然抽了抽鼻子，揉着眼睛嗯了一声。
鼻音都出来了啊，我把她弄哭了？
弄哭了就弄哭了吧……不存在的。
我挠了挠头。
还是回头给她弄点肉吧。
“安吉。”
游侠含糊不清的声音把我的思绪拉回当下。
“咋？”
“谢谢你。”
突然被抱住。
游侠的身体不像正常女孩子那样柔软，肉眼可见的肌肉曲线充满弹性，也充满温度。她比我高一些，因此能将脑袋埋进我的肩窝。灼热的鼻息弄得我十分不自在，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只能敷衍的把手放在她的背上，学人类的样子去做一些代表安抚的动作。
“谢谢你，安吉。”游侠抵在我的脖子旁边，每一句话都伴随让我起鸡皮疙瘩的呼吸，“除了师父，我第一次见到别人这么关心我。”
不……那个什么，我这是单纯想要用这种话体现出普通人和特别之人的区别，借此打击她，让她从此一蹶不振……为什么变成关心了？
也就是说，我本来想打击她的话，挑起了她的斗志，不仅让她从深陷其中的思维怪圈里脱离出来，还让她身心都更上一个台阶？
我可能是个假魔王吧，到处助人为乐。
“安吉……你们在干什么？”
不合时宜的声音从后门处想起，我一把推开游侠，怒视不该出现的勇者：“咋？有事？”
“呃……”勇者缩了缩脖子，“塞西卡小姐醒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