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的夜晚是静谧的。

在告别镇长后,夜幕彻底笼罩大地。我们开始沿着农田外围走了起来。

和城里不同。小镇没有大城市的灯红酒绿和吵闹喧嚣,有的只是几声狗吠鸡鸣,以及响起没几声就低下去的小孩子的啼哭。

田野里,叫得出名的、叫不出名的昆虫拉响自己特有的乐器,高高低低各不同,奏出独特的乡村风伴奏。

在天还没彻底黑下来的时候,星星就已经悄悄挂上了夜空,静静俯瞰着这偏僻又宁静的小镇。月亮不知道何时出现,可能是从山头爬上来的,也可能是躲在某片云里,风一吹,云一动,它就露出了头。

在山里,夜晚和城市不同,不是深邃的黑,而是朦胧的银。月亮的清辉洋洋洒洒,为小镇和田野都蒙上一层薄纱,看得不太真切,如梦似幻,好像一脚踩下去都是走在棉花上。

“这种场景,就算是在圣城也见不到。”骑士低声说。明明周围没有哪怕一户人家,他也刻意压低声音,不愿意打破这片仿佛倒映在水中的景象。

似乎声音一旦大了起来,就会在水面荡起波纹,把这一切搅乱。

原以为一切都会像这样安静地等待着日月交替时,一阵风从山的那一头拂了过来。树叶、花草都摇起了身子,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我站在一个小土坡上举起双手深呼吸,把蕴含草和泥土气味的空气吸到肚子里,才发现,这阵风也是倒映在水里的一部分,它并不会打破这幅静谧的画卷。

“怪不得总会有人想要来乡下。或许等我老了,也可以找个这样的小镇,清清闲闲,安安静静。”

“你现在也可以啊。”

骑士摇摇头不答。

大概,这样的小镇,无论再怎么宁静祥和,也只会和“老了”联系在一起吧。

这是一种怎样的想法呢?

我不懂。

或许安吉懂。

但可能安吉也不懂。

因为她是魔王,不是人类。

……为什么又是这样的区别。

本来是随意飘散的思绪,却像撞到山头一样,让我的心里发起堵来。

唉。

我叹了口气。

“凯巴。”

“嗯?”

“如果你有一个朋友,他以前是小偷……”

“我没有朋友是小偷啊。”

“我是说如果!如果有一个小偷朋友的话。”

“嗯,然后呢?”

“然后,你发现有东西不见了。”

“咦,东西不见了。”

“没有撬锁入侵的痕迹,没有奇怪的事情发生,就凭空消失了,奇怪吧?”

“对,真是奇了怪了。”

“这时你看见你的小偷朋友满脸笑容走了回来。”

“嗯?小伙子有好事发生啊。”

“你就没发现什么不对的吗?”

“什么不对?”

我竖起一根左手食指,“东西丢了。”又竖起右手食指,“小偷朋友很高兴。”两只手撞在一起,“懂了吗?”

“懂了。”

“懂什么了?”

“你见不得自己不爽的时候有人开心。”

我一巴掌拍在自己脑门上。

骑士一胳膊把我搂了去。

“我说,你这么想是不是有些过分啊。”

“什么?”

“这样对你那小偷朋友不会很不公平吗?”

“我没有小偷朋友。”

“好好好,我们只是假设,假设,行了吧?”

“然后呢?”

“来,我给你举个例子。”

骑士竖起第一根手指,“这是一个杀人犯,现在在监狱里。”

他又竖起第二根手指,“这是一个看守,前段时间因为看管不利而被惩罚。”

他再竖起第三根手指,“这是一个技师,因为制造的锁头容易坏而被扣工资。”

最后竖起第四根手指,“这是一个人,他被杀了。”

“那么,你会觉得杀人的是囚犯吗?”

“为什么啊?”

“因为他是囚犯啊。”

“可他在牢房里啊?”

“但锁头容易坏,他能出来啊?”

“可他在监狱里啊?”

“但看守不认真,他可以跑啊?”

我有些恼:“你这是无理取闹!”

骑士双手一拍,摊开:“你也是无理取闹啊。”

我一时语塞。

虽然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但好像很有道理。

“再举个例子。某地发生了一起少女被侮辱的事件。”

“然后呢?”

“然后你被抓起来了。”

“为什么啊!”

“你是男的啊。”

“为什么我是男的就要被抓啊!”

“因为少女被侮辱了啊。”

“为什么我是男的就一定要侮辱少女啊!你这是性别歧视吧!”

“为什么他是小偷就一定要偷你东西啊!你这是职业歧视吧!”

糟、糟糕,他说得好有道理,我竟然无法反驳。

我伸出双手,狠狠地拍在脸上。

然后沿着小路狂奔起来。

已经决定相信她,但我依然做不到义无反顾。

甚至还不断去质疑自己的信任。

我知道这种事很丢脸,但我也没有办法。

我本来就是一个丢脸的家伙。

这一切的源头,只因为我们种族不同。

……不。

只是因为我觉得这是源头,所以才有了这么个源头。

这不是安吉的错。

也不是什么“为何要让我们生来就有如此隔阂”的命运的错。

是我的错。

她明明只是一个和人类十七八岁少女一样的女孩子。

只是凶狠了点而已。

我停下脚步,站在一个爬满青草的小丘上,看向圆圆的月亮。

“喂,突然跑那么快干什么?”

骑士跟了上来,在我旁边喘着气。

“我好像知道了。”我说。

“知道什么了你就?”

“重点不是我相不相信。”我躺在草地上,望着满是星星的夜空。“而是在于那个小偷是否清白。”

“怎么说?”

“我信不信和他偷没偷是没有任何关系的。不会因为我相信他他就没偷,也不会因为我不相信他他就偷了。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形容,但就是这么个意思。”

“我懂。他偷没偷是一回事,是关乎他道德品质的问题。你信不信是另一回事,是关乎你个人思想和你对他的信任问题。”

“是这样。难道我愿意相信他,他就真的没偷了吗?或者我不相信他,他就真的偷了吗?事实的真相并不会因为我信不信而改变。两个事情之间没有任何联系。”

“那么,你说你知道了,是知道了什么?”

“我知道了我信不信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证明这件事不是她做的。”

既然我信不信和她做没做没有联系,那么我要做的事情就不是什么“相信她”,而是“帮助她”。

不是因为相信她没做就不再过问、就此揭过。正是因为相信她,才会选择帮助他,为她证明——不是她干的。

相信她就抛开思考去赞同她,和不相信她就抛开思考去否定她,是没有差别的。

安吉最讨厌的就是不懂得思考的人。

相信她,就应该努力思考,证明这件事不是她做的——若非如此,信任与否都只是毫无重量的妄言。

要想证明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

要想为她证明她不是那样的人。

因此我决定——找出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