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覺醒來，就是傍晚。
隋月升從床上爬起，看向窗外，火紅的顏色已經染滿半天。陰沉的樓房綴在大地的邊沿，連接群山，高大的吊塔一刻不歇地建築着高樓大廈。眼前這片血紅景色，再過兩年，也將不復存在。
掏出手機看了看時間，六點多了。又到了要吃晚飯的時候。
等隋月升坐起身來，那股眩暈感如潮水湧上，他才發覺自己真是氣得不輕，後遺症到一覺醒來還困擾着自己，提醒自己，上午的那場報告答辯讓自己感受到了相當的恥辱。
我多久沒這麼生氣了？
隋月升坐在床沿，在身體還沒從眩暈中掙脫出來的時候，他在心裡問着自己。仔細梳理生氣的原因之後，他發現憤怒的源頭，是覺得受到了羞辱。
當初有同學在走廊上，眾目睽睽，大聲罵自己“傻逼”，隋月升也不過報以憐憫的笑容，一笑而過，成了一樁同學之間的笑談。
當著自己面罵髒話都沒事，隋月升自認還有一番氣量。但今天班主任一個髒字沒有，說的話卻要比同學的謾罵可恨千百倍。
同學不了解隋月升，做出當中叱罵這種事，可以當做小孩子瞎胡鬧一笑而過。
可當隋月升把自己的心血攤開來給人看之後，他認為作為老師不給予客觀的評價，指出相應的錯誤，而是用“江湖騙子”這種模糊的詞彙概括，是絕不能接受的否定。
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
想半天沒想通。隋月升決定要找人問問。
第一個找的，是自己的父親。
撥通了之後，響了幾聲，很快就有人接了。
“誒呀，月升老哥，竟然主動打電話過來啊？這麼快就生活費不夠了？”
聽筒里傳來年近五十的中老年男人的聲音，還是學自己妹妹那種歡快的叫法，換個人聽了可能頭皮都要一陣發麻，但聽了幾年之後，隋月升就無可奈何地習慣了。
那個學妹妹，喊自己哥的中老年男人，就是隋月升的父親——隋青山。
“錢是多少都不夠花，你要想多打點也行啊。”
“當你爹是提款機啊？”
隋月升打了個哈哈，把這一茬揭過去，“我這的錢還夠生活。今天有點事，想問問你有什麼看法。”
老爸回答得很乾脆：“行，你說。”
“是這麼回事，就是我寫了個報告，今天上台講。內容是講一個遊戲的類型，引申到國內動漫市場的一些情況……”
簡略把自己報告的內容講了一遍，他又忍不住想起白天答辯時候的情景：老師端坐台下，什麼表情都沒有，好像自己是個無關緊要的路人。說的東西和動畫，和遊戲，和自己的專業、學習毫無關聯。那種陌生人的冷漠是真正的傷人，比一切語言的謾罵更易見血。
說著說著，隋月升的火氣又上來了，忍不住罵了起來：
“爸，你說這老師是不是個弱智，是不是個弱智？我、我不知道應該講什麼，這貨就是個弱智！他說我哪裡不對說不得啊？啊？是我說得哪條數據沒給出處，還是那個問題沒打上來，邏輯有問題，我哪裡有問題你不會講人話啊？你不會說啊？什麼江湖騙子，他嘴長屁股上，只會放空屁？啊？怎麼別人上去沒見你問這問那，擺明了是抄的東西也隨便過，到我這就是江湖騙子了！”
“我真是日了狗了！”
痛罵了老師一頓，隋月升的火氣稍稍好轉。他這才發現自己的父親在電話里一言不發，很久都沒出聲。
隋月升的火氣一下降了下去，開始心虛：“老爸，你怎麼說？”
“要我說啊……”
隋青山沉默半晌，發出嘆息般的聲音：
“首先啊，爸爸沒想到。沒想到爸爸的兒子會背地裡罵他老師，還罵的這麼難聽。爸爸是很難過的。因為我沒想到，我的兒子這麼沒有修養，因為一點小挫折，就失去理智了。”
！
隋月升彷彿被迎頭一記悶棍擊中，愣在當場。
不理會兒子的緘口不言，隋青山繼續道：
“爸爸呢，確實是沒想到。雖然不知道當時是個什麼情況，但是在我的想象裡面呢，我的兒子應該是個心胸很大，很有氣量的人。因為我從小就是這麼教你的，要能容人，容事，而且你這麼多年都是這麼過來，我想，一個人一點否定的意見，應該不會讓你這麼生氣，甚至這麼去罵一個人。
“所以呢，爸爸很奇怪。當然，我沒看你寫的報告怎麼樣，雖然我不否認你是去了一些地方，但我覺得你這麼生氣，應該是你有什麼地方出了問題。”
“我……”
“不一定是你的報告出了問題。”
隋青山補充道：“是你的心態。你的心態有問題。你是看重自己的報告，還是看重自己報告在別人眼裡的看法？我覺得你是後面這部分看得更重，要爭個輸贏，所以才發這麼大火。你這個心態不好。”
下意識想要反駁，但話要出口，還是咽了下去。隋月升摸了摸額頭，抹去一層薄汗，短暫舒緩了父親話語帶來的心驚。
如果說老師的話讓隋月升感到暴怒，父親的話就是讓隋月升一下清醒過來。
不論對錯，如果一件事容不得反對的聲音，那隻能說是騙子無疑。從自己惱羞怒的角度而言，老師江湖騙子的說法，或許無錯。
不對。
一想到自己被叫做騙子，隋月升又忍不住惱火，辯駁道：
“要是老師說我哪裡錯了，我都認。說我哪個數據有問題，推導有問題，結論有問題，我答不上來，說的有錯，老師說我錯了，那我認。我怎麼可能不服氣。但老師就一句‘江湖騙子’，說我是賣保險搞傳銷是個什麼意思？我就想問，我之前我之後，有哪個能把自己的PPT完整念一遍的？有哪個不是百度上扒下來？怎麼他們沒事，我做了東西出來就要我來挨打？感情我這麼做還錯了不是？”
“我不服氣，”隋月升拍着大腿，“我不服氣，我不服氣啊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