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在燃烧着。

深色的地板上,父亲的头颅正滚动在那里,猩红的液体沾满砖板,那双睁大的眼珠子正死死地盯着自己。

面对此情此景,躲在床底下的男孩大气不敢出一声,紧紧捂住嘴巴,早已干涸的泪水在脸庞两侧形成了两道泪痕,心中只有恐惧。

男孩头顶上的床正在剧烈晃动,那是他的母亲和另外几个不认识的男人。那些男人身穿灰色的军装,突然来到这里,烧毁了村子,砍下父亲的头颅,又跟娘亲上了床在晃动。

男孩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出于本能地躲在床底下,身子忍不住瑟瑟发抖,手也几乎快捂不住嘴巴,微小的哭声漏了出来。所幸,上面的人似乎并没有察觉到这里还有个孩子。

晃动结束后,男孩听到了一阵声响,他认得这个声音,那是父亲被他们中一人唰的一下砍下头颅的声音,多年以后男孩才明白——

那是剑的声音。

娘亲的鲜血浸透床单,渗透进床底,一滴又一滴地滴答在男孩的头上。然而,他还是一动也不敢动。

待那群人走后,男孩还是没有动,像是痴了一样呆呆地趴在原地,仿佛这一切都只是随时会醒的噩梦,模糊的视线中,所有的都是虚无。直到焦味传到鼻里,熊熊大火燃烧起来,滚烫的火星溅在他的皮肤上,他这才恍然大悟过来,不要命地冲出床底,不再管身后的父母,不去看床上的母亲,也不理会父亲的尸首。

他只想活下去。

“开门啊!!”

房门被堵死了,一切都被卷进大火里,烧啊,烧啊,事物都变得红通通的,烟熏之下,男孩逐渐看不清周围的景象,脑袋也昏昏沉沉起来,喊哑了的嗓子极度渴求水,这令男孩想起了每年夏季吃西瓜的时候,爹爹总会跟他抢西瓜吃,娘也会让出自己的那一份。

啊,西瓜好甜,好解渴啊。

男孩呓语着,身子瘫软了下去。与此同时,房梁被烧断了,带着滚滚火焰的房梁砸向了男孩,在男孩的眼中不断放大,放大,放大,再放大,直至……

无刃被惊醒了过来,这场梦正是他多年以前的经历了。那时,无刃的村庄遭受狼漠袭击,他父母双亡,自己也危在旦夕,谁知竟没死的成,还被带回明阳宫去,做了名死士。

无刃连忙深深地吐纳了几十次,平定下自己的内心。现在的无刃早已是今非昔比了,不但剑术大成,性格也被磨练的宛如一把冰冷的利剑,就算重现当年的情景,他也不会失控地去向那些人复仇,而是要细细考虑一番杀了他们的好处与弊端,接着再做决定。

无刃望向窗外,外面还是黑压压的一片,想来还早的很,不过因为这场噩梦,他惊的一身都是冷汗,实在是没有心情再睡个回笼觉了。

无刃叹了一口气,心绪从过往回到了现在。陈仁想要拯救国家,龙殇二皇子答应他出兵击退狼漠,而要求就是刺杀龙殇皇太子李光天。

眼下无刃他们正身处龙殇首都中央城市泣龙城内部,住了一晚上的客栈,接下来很快便要去与那位二皇子汇合了。

无刃想到这里,便不再懒惰,起了身,准备先洗个澡,换身衣服再说。

这家店有间全天候经营的公共浴场,免费提供热水澡洗,只不过一些其他服务自然还是要花钱的。现在天还没亮起来,想来只有自己一个。

无刃手提衣服篮子,里面放的都是新衣服,被冷汗打湿的衣服则先放在了包裹里。

走进雾气蒙蒙的浴场内,但见三头金龙头像正朝水池中央喷出热水,脚下的瓷砖细白如玉,池子的台阶沿台竟也都是由价格不菲的大理石制成。单说这个浴场便足以睥睨明阳国君主的生活条件了,更何况这还只是龙殇里一家经营普通的客栈,真正的皇家待遇实在是令人难以想象。

无刃踏入水池中,却发现雾气的另一端还有一个人,无刃眼睛尖,立马就认出了对方——正是明阳国太子,陈仁。

陈仁也望着他,笑道:“无刃,你也是睡不着所以才大半夜地跑来泡澡的吗?”

无刃拱手道:“正如殿下所言。”接着便又安安静静地泡进池子里,跟陈仁始终保持一定的距离。

陈仁见有熟人,面露苦色,大手一挥,指了指浴场的四面八方,自嘲道:“看看这里啊,龙殇的一个小小店家却能够比我们的皇宫还要奢华,当真是令人感到羞愧啊。”

无刃不语,陈仁便继续问道:“无刃,你作何感想呢?”

无刃半闭眼睛,身体感受着浴水的温暖,噩梦残余的冷意正在褪去,惬意的温度令他又回想起了还有父母的小时候,于是便不假思索道:“再奢侈,再奢华,也比不过人间真情。”

陈仁闻言顿时哈哈大笑了起来,只当作是无刃的安慰,可眼角却依旧止不住地涌出泪珠,感叹国家羸弱与自己无能。好在,这里雾气朦胧,明阳的太子爷轻轻地用水浇了下脸,洗尽了泪水,没让无刃察觉到。

陈仁又问道:“无刃啊,你看龙殇这么富强,会不会觉得作为明阳的子民而感到很不甘心呢?”

无刃淡淡道:“不会。您要知道,当年救我的人是明阳,而不是龙殇。”

陈仁却又道:“可正是因为明阳羸弱,所以才害得你无家可归,难道不是吗?”

无刃没有立刻回答。

陈仁三番五次地贬低自己的故国,无刃深知他这是爱之深恨之切,在两国强烈的对比下,这位太子的心境明显受到了打击,如果不赶紧指引他往正确的道上想,恐怕对方很可能会就此一振不撅、自暴自弃。

无刃合上眼睛,轻轻道:“殿下,我并非是无家可归的。”

陈仁哦了一声。

无刃继续道:“明阳便是我的家,如果太子不嫌弃的话,您就是我的新家人,不只是您,无声鸟,吴烈,您的父王,您的妹妹,您身边的一切几乎都是我的新家人,为了他们,我可以去死。堂堂死士如此,殿下您难道就没有这种觉悟吗?”

陈仁听后点了点头,回想起了母后的种种教诲,父王苍老的面孔,还有妹妹那心惊胆战无助的样子。陈仁不禁心头一热,正如无刃所说,自己确实还有更加珍贵的东西,这种东西是家人,是朋友,是亲友,是人间真情,它不怕狼漠的入侵,也不是龙殇的奢华所能代替的。此次龙殇之行不正是为了它吗?还有那千千万万的明阳老百姓的未来,肩负在自己背上的重担,这一切都绝对不能就这么放弃了。

陈仁只感觉悬壶灌顶,心中那最后一丝迷茫总算是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陈仁感激涕零道:“无刃,谢谢你了……你也是我重要的家人啊,倘若你有难,我也一定会奋不顾身的!”

无刃见陈仁真情流露,倒也没什么反应,他很清楚世间之险恶、人心之善变,此时的君臣肺腑之言,日后全都有可能不算数。于是,无刃只是低头拱手道:“臣必当万死不辞,为殿下大业鞠躬尽瘁。”

陈仁连说了几个“好”字,看样子,他是真的很开心。

没过多久,二人便匆匆离开了浴场。自打从这时开始,这位天真的太子便将无刃看作是最亲密的挚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