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斯特雷亚「Antsrilia」

他气喘吁吁地赶到那座公园的时机恰到好处——公园与高塔的距离并没有想象中遥远,与他梦中的距离分毫不差。

正如二十年前踌躇不前的那样,他很快又会想起与A的唯一一次约会的时候,与少年一样,身着严肃整洁的正装,因长久缺乏运动而疲累不堪地用双手撑住膝盖,就连吐出的浑浊而沉重的气都没有改变,好像时间是一个往复无休的环状纸盒,就连在里面跑动的小白鼠都长得差不多。

他因此停下了,巴别塔高耸的阴影推开了映照在公园里的月光,被复写的只是一场幻影般的戏剧,她躺在那里,好像就是她一样。

好像就是「A」一样。

他忍住了走上前去抚摸那个几乎就是A的迷途少女的面颊的冲动,任由菲尼克斯带走了她,只留下了一个被夜半时的鸟鸣,轻雾,以及一点残留的迷惘包裹抚慰的无声的复仇者。

两个小时前。

尽管雷德菲尔德街区座落在市区中心,但却是远近闻名的少有人烟。

当诺德站在阿方索公园门前的时候,也曾经构思了无数种去质问艾琳的方式,或粗鲁或委婉,但真正面对倚在长椅上的艾琳的时候,他却发觉,自己连一句严厉的诘问都说不出口。

「……谢谢你。」

诺德可没想到,久未见面的艾琳,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是道谢。仔细想来,这个举止粗旷,口无遮拦的小姑娘确实从来没有说过感谢自己的话,或许是因为不信任,或许是没机会开口。

「你……你走得太仓促了,我有个东西要送给你。」

「是吃的吗?」

「并不是。」

「啊……」

少女失望的神色在诺德取出那个人偶的同时转瞬间便被好奇所取代,面部的雕刻虽然精细但却因为磕碰磨损了一点,诺德揉了揉发疼的膝盖,将它递给红发的女孩。

「这是什么?玩具吗?」

「这……这是一个发条人偶,你知道,我平常没事的时候喜欢制作这些小玩意。」

诺德用语速掩饰自己的手足无措。

拧了一下身后的发条,那个人偶的四肢关节都开始活动起来。女孩露出略微惊讶的表情,诺德看来那不像是刻意的表演,但还是紧张地扯着绽了线的衣角。

「这个……很有意思诶!谢谢你。」

艾琳抬起头,薄薄的云雾下方雨声暂歇,她说着看向诺德,立即捕捉到了对方欲言又止的神情,意识到对方并不只是为了赠礼。

「……诺德?」

「艾琳……」诺德寻找着可以用于撕开包裹着话题的厚茧的字眼,他想了很多可能的结果,但都无法说明为何她的照片会夹在父亲书房一本旧书的书页里面。

「你……」

艾琳看着诺德的脸色变得越发窘迫,心头瞬时蒙上了一层拂拭不去的担忧。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

她试探着询问道。

「你……曾经来过阿斯特雷亚?或者……你是不是隐瞒了什么事情?」

「没有!为什么这么说?」

艾琳皱着眉,右手把玩着无意中从长椅上拧下来的松动螺丝。

「你看看这张照片……嗯?」

诺德将手伸向裤子口袋,试图将那张古怪的照片掏出来与她对质,但手指却只摸到了被汗水弄湿了的口袋内的布料。照片不在里面,或许是路上弄丢了,或许是忘记从家里带出来。

「你说什么?什么照片?」

「……我父亲的书房里,有一本旧书里夹着你的照片,可你不是从来都没来过上层吗?那为什么你的照片会出现在我家里?」

诺德焦急地质问道,然而眼前的女孩好像还是一脸茫然地看着他。

诺德的脑中又浮现出桑德斯在看见艾琳的照片的时候那副如临大敌的神情,好像没有什么其他的事能够再让他如此方寸大乱了。

如果这个女孩的所有神情都只不过是蒙骗他的演技的话,那么就像桑德斯说的一样——真的太可怕了。

「但……但我确实没来过阿斯特雷亚啊,更别提什么照片。我想你八成是看错了,或者……」

「不可能。不可能看错……我看过那张照片好几遍了,尤其是你的眼睛——除非你在刚见到我的那个时候就在骗我。」

「可我为什么要骗你?我那个时候只是想要点吃的,根本不知道你会想要帮我回去啊。」

「那你……」

诺德狠狠地抓着自己的头皮,被弄乱金色的卷发遮住他的视线。这时他听见远处传来的密密麻麻的脚步声,突然发觉机器和螺栓那几乎要压垮肩膀的摩擦声变得越来越细密,尖厉而令人无所适从。

他抬头望见了那座绝望的高塔,好像它就要向这边倾倒一样凝固在了原地,甚至连身后传来刷拉的声音的时候,他还没察觉到那是枪栓被拉开的声音。

「给我包围公园!」

 

 

 

桑德斯·菲茨杰拉德从很久之前就不太喜欢他这个孤僻古怪的弟弟。

他本以为诺德身上那股生人勿近的气氛、对于贵族生活没来由的鄙夷和不屑一顾、还有对家族责任的满不在乎都只不过是年少无知的产物。

然而随着时间推移,他终于明白,父亲的训诫非但没能让他迷途知返,反倒将那股反叛的兴奋劲儿种进了他的骨头缝里。

「快一点,我可不想扑个空。」桑德斯焦急地对司机说着,敲车窗的手指的节奏一点一点地急促起来。

「桑德斯少爷,这机车本就……」

「闭嘴,开好你的车。」

司机乖乖地闭上了嘴。趁着夜幕行驶的几辆车小心地隔开很远的距离不被监视器注意到,但依旧保持着相当高的速度驶向阿方索公园。

桑德斯不讨厌敢于质疑的人,但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容忍不识时务者。他已经想好了如何向父亲报告这件事情的紧急性,那个「A」的再次出现是他始料未及的——尽管很久以前就传出过类似的消息,声称「A」没有变老,而是秘密地活在下层城市阿莱斯特纳。然而派人搜查无果之后,父亲也早已认定了那是不实的传言。

谁能想到那个女人还能出现在阿斯特雷亚?她真的没有变老,保持着年轻少女的状态——尽管如此,他还是抱持着一丝隐隐的不安,既然她出现在上层,就必定是为了颠覆整个家族而来的,那么除了要防备析构机关之外,会不会还要防范这个女人的什么其他的准备?

然而,等到他想到这一层的时候,他已经一声令下包围了整座公园。他没有注意到此刻的公园外围已经空无一人,沾湿的街道透出机械城市的那种特有的凄清气氛,于是他走到公园的中央,看见了微微露出的月牙被高塔的黑影遮蔽的一幕。

「给我包围公园!把诺德和那个女人搜出来!」

「诺德,快走,是那些警察来了!」

然而诺德仍旧愣在原地,不过不是因为迷惑不解,而是从那一声突兀的吆喝中明白了一件事情,然而这件事情并未消解他的困惑,反倒像要在他的心脏那重重地给上一锤似的——

「不,外面的人不是析构机关……」

「那也必须跑了!被他们发现就来不及了!」

诺德知道那是桑德斯的声音,自己的兄长已经包围了公园,打算把两个人一网打尽。

电报已经销毁了,那么自己和艾琳现在在这里的消息,只有一个人知道,也只有一个人能够透露给自己的哥哥。

但是,为什么呢?

有些想不通。

他没有理由,也不可能出卖自己。

那么……

艾琳费力地将他推进草丛的时候,诺德听见了从耳旁响起的枪声,身着菲茨杰拉德家族卫队制服的人已经端起手枪瞄准艾琳用手护住的前胸,发展得太快的变故让他分辨不清梦魇和真实的边界。

他爬出草丛,想要扑倒那个朝艾琳开枪射击的畜生,然而没等他站起身的时候就看见骇人的火光从枪管之中毫无商量地喷发出来——

「停止射击!」

短暂的失聪。

熟悉的感觉。

「我说了,不要射击,不要射击,不要射击。」

眩晕。

「可是……」

「你们这群家伙只有他妈的一个工作,那就是找出他们,不要开枪。你想让全阿斯特雷亚都知道,菲茨杰拉德家在阿方索公园杀一个人灭口吗?!」

诺德捂着嗡鸣的双耳直立起身来,先看到的是气急败坏的桑德斯,但他的视线却没有在那停留,而是扫向了昏迷的不省人事的红发女孩。

鲜艳的血液从苍白的手指缝中缓缓流下,他抱着女孩纤细的身躯,望着那瘦得突出的指节和青筋之间开出来的血洞气得浑身发抖,那只手中还握着自己刚刚送给她的金属人偶。

这群畜生真的下的去手。

「……抱歉,先生。」

「罢了,你还没把事态完全搞糟——」

那个金发的男人还虚伪地冲着自己笑了一声。

「——幸亏你的那枪不是开在我亲爱的弟弟肚子上。好家伙……这女人竟然真的没有变老。」

「你到底想干什么,桑德斯……为什么要对这么一个无辜的小女孩赶尽杀绝?」

「无辜?她无辜?」

桑德斯哭笑不得地一张手,仿佛自己才是那个被追杀的受害者。

「我亲爱的弟弟啊……如果你知道她是谁的话,就不会那么想了,这个女人——虽然看上去好像只是个女孩——是唯一一个可以成为毁掉我们菲茨杰拉德家族的钥匙的人,你知道整个阿斯特雷亚觊觎我们家资产的人有多少吗?你只是看她可怜就想要收留她,可是你曾经想过她利用你的善心反过来欺骗你的可能性吗?」

耳边响起那个熟悉到陌生的男人喋喋不休的碎语,诺德压根就没想听进一个字,平时课间老是被教授斥为驽钝的脑袋径自高速运作,解析出这个男人为何未出现在这里的缘由,思绪此刻清晰的彷佛不属于自己而是另一位优等生——也是唯一可能导致诺德陷入如今困境的凶手。

「⋯⋯是托莱多吗。」

「哈?」

 

诺德面无表情,声线却出卖他的情绪。

 

不,不不可能的⋯⋯

「我们的位置,是托莱多·路德维希告诉你的吧?」

 

一定是哪里搞错了⋯⋯

「我无意挑拨你们……」

「回答我!」

 

这一定是该死的哪里搞错了啊那个金发的畜生肯定是一路跟踪我这个毫无隐私权利侵犯的混蛋——

「⋯⋯你坚持要个答案我就回答你吧,没错!」

桑德斯凑到诺德的耳边。

「听话,诺德——我现在是在救你,眼下已经是这个事态,如果你还是不思悔改的话就连我都救不了你了……按照老爷子的脾气,你都有可能被菲茨杰拉德家族扫地出门,我现在还是以兄长的身份护着你,不想跟你撕破脸皮——听明白了吗?」

深呼吸,诺德回想着女孩的拔持方式,尽量不动声色地将右手伸向少女的后腰,她永远随身携带的那件东西。

「听明白了。」

「好!我很欣慰,弟弟啊,你终于肯理解家族的苦衷了。」

似是对愚昧弟弟的屈服胸有成竹,桑德斯随意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恰好忽略了诺德低垂于额前浏海的眼光中一闪而过的决断。

「带走!」

 

 

就在桑德斯喊了一声,回过头准备起身的时候,身后的微风忽然加剧,他没来得及去反应发生了什么,一把令人汗毛倒竖的小刀便已经贴在了他脖子的皮肤上,那只颤抖的渗出冷汗的手的主人似乎并不熟悉使用它的方式,然而紧紧勒住他脖子的另一只手和被尖锐的利刃刺破的皮肤无疑有效地打消了他反抗的念头。

「都别动。」

卫队们用枪指着他,却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行动。诺德将刀架在桑德斯的脖子上缓缓起身。

「喂,喂,喂。真的要这么做吗?我亲爱的诺德,你想要在这里杀掉与你相处了十七年的亲生兄弟吗?还是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孩?」

「让我们出去,桑德斯。」

「之前我还是给你留着余地的,但是一旦让这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那恐怕就是真正的同室操戈了。你也不想这样吧?你现在还有机会把手放下,这样我还勉强可以当作这件事不存在,否则——」

「我不想听你的废话了,桑德斯——让我们出去。」

「你不敢杀我的,诺德,你不可能。」

然而,桑德斯越是这样虚张声势,喉咙的压迫力却越来越大。他清楚诺德无论如何都不会是想要用武力来解决问题的,但是他不敢说躺在地上流出鲜血的少女是不是真的激起了自己弟弟的凶性,他是不是真的有可能一时冲动,挥手割开自己的喉咙。

「……好吧,好吧,我让他们都撤走,这样总归没问题了吧?走!从公园里撤出去!」

诺德看着那些卫兵在桑德斯的命令下纷纷提着灯往公园的外面走去,直到脱离了危险的范围,这才转身看向昏迷的艾琳——子弹的轨迹完美无缺,当诺德发现它只是穿透了少女的手掌,穿透了自己送给她的那个发条人偶的金属外壳,留在了被搅成一团的发条结构里面,而少女只不过是受到了子弹的冲击而陷入暂时的昏迷,并无性命之虞。

「接下来呢,诺德?现在我也满足了你的要求,你然后打算怎么办?放走了这个女人的话,不说我如何对你,老爷子肯定会第一个把你扫地出门……」

「答应我,让艾琳安全地离开阿斯特雷亚。」

他说着话,伸出手试着堵住艾琳手背上的创口,而女孩在刺痛中缓缓醒来,正望着诺德和桑德斯发呆。

「你们能用什么方式离开这里?不可能的。」

「我已经跟伍尔芙约定好,要接艾琳回到……」

「伍尔芙?你是说斯图亚特家的那个人?你还相信她的话?你知不知道她们家有多么渴望我们让出所有的资源,从这座城市里面滚出去?你敢打包票,她不是为了利用这女人才答应你的请求?」

「……」

艾琳缓缓地抬起眼皮,因失血而虚弱地喘着粗气,在诺德因桑德斯的言论而神色恍惚的时候,突然看到少女的脸色突变,与之对应的正是脑后不寻常的一股劲风。

「诺德……!」

在千钧一发之际扑向桑德斯,躲开了那结结实实的一棍,诺德想也没想拉起艾琳冲进了黑暗之中。

那个从树丛里钻出来的的卫兵没有得手,又被诺德推出去的桑德斯撞了个满怀,二人狼狈地爬起来的时候,要追捕的女孩已经无影无踪了。

「快点追!他们跑不远!」

桑德斯愤怒的声音从身后响起的时候,诺德正在身上寻找一切能够止血的可用布料,没有注意到这句话并未伴随着脚步声的响起。空气静得人心里发慌,金发的少年在无助和脱力的双重作用下头痛欲裂,身后的女孩跟着他跑了几步之后,毫无征兆地一头栽倒在地上。

「艾琳!艾琳!保持清醒!我们现在就得走!」

他弯腰将艾琳抱起来,跑了两步又跪倒在地,气息跟不上身体的消耗。

「诺德。」

脸上沾满新鲜泥土的女孩闭着眼睛,嘴唇微微颤动着说着丝线般没有重量的话语,好像是在重复那个突兀的雨天一样,所说的话也不过是公园刚刚见面时的那一句。

红发的少女顶着发烫的额头那里传来的强烈睡意,却只不过是单调地重复着,梦话一般的轻喃而已。

「谢了。」

 

 

 

「大哥,我们跟着这些人已经一晚上了,到底行动不行动啊?」

「行动个屁!你动动脑子好吗!那群人刚刚放倒了一队武装到牙齿的警卫!我们冲上去还不是被脑袋瓜子干瘪?」

「那,那我们还到底干不干了?不干就撤吧大哥?」

「都给我闭嘴。」

克拉克·汤普森躲在一旁的树丛中,一路跟着伍尔芙·斯图亚特到公园的过程冗长而繁琐,但当他看到那群穿黑衣的人朝伍尔芙行礼的时候确实吃了一惊——这个女孩正如他所料没有表像那么简单,但是他怎么也没想到她竟然能够指派那些穿着灰色衣服的老手们为她服务。

他很清楚地记得正是这群人在那个毫无征兆的下午绑架了自己,以及身后这一大批人。这些杀手般的人物行动精准而高效,那些贵族卫队就好像手无寸铁的普通人一样被不声不响地挨个敲晕。

克拉克趴在草丛中一动未动,盯着那金发的青年捂着脑袋醒过来,他的身旁躺着一个好像受了伤的红发女孩——克拉克他对那个少女有点印象,她与这些人一道被一辆货车送到上层,毕竟一个单薄的女孩子在这群男人间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他授意放走了她——在他的手下忍不住之前。

克拉克听到那男孩与黑衣人之间的对话,虽然因为隔着太远的距离而听不真切,但足以听见一部分,尤其是最后一句话。

「……不要把艾琳……」

「……救你们的,跟我们……就行了。」

「……谁?」

 

 

「我们是【濡翼】。」

—————————

 

 

西比尔·斯卡莉特在返回招待处的路上碰到了一起行凶事件,而且她几乎是与凶手撞了个满怀。

那个可怜的受害人被自制的燃烧瓶烧成了黑糊糊的一团,而她当时正从钟表店的小巷中走出来,脑子里还想着那个奇特的冻状食品。

斯卡莉特当时的第一反应并不是逃跑,而是用双手在污泥和苔藓遍布的墙壁上摸索着报警用的锚点,然而等到她在恍惚间想起这里并非阿斯特雷亚,更不会有人来抓捕行凶者的时候,凶手早就已经逃之夭夭了。

当远处响起引擎的轰鸣声和几声枪响时,她才恍然大悟庆幸自己逃过了行凶者的杀人灭口,斯卡莉特没看清楚那个男人的模样,只是在灯火交错的时候看见了对方下颚处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疤。

接下来的路途她记不太清楚了,一路小跑穿过静默无人的街道,不敢呆在灯光下面变成某个不存在的敌人的猎物,也不敢在暗巷里走动,碰见什么不该碰见的人。

锈蚀金属的雨雾偶尔会垂落屋檐,惊吓躲在下方的记者,而斯卡莉特则努力做出镇定的样子,免得被地面上凸起来的石板绊倒。

她想起自己离开招待处的时候带走的小刀,但却毫无使用那种锐器的经验——事实上,她早就开始后悔没有听从克洛伊的安排,偷偷跑到危险的街区直面危险。

「唉……当初就应该呆在家里的,这是哪啊……地图也不好用了——啊诶?!」

年轻的记者之前的惊慌奔逃把她已经计划好的路线全部打乱,她打量着那些长相都差不多的建筑群,正发愁该往哪个方向前进的时候,却被拐角突然出现的一连串的血迹吓得差点失声喊叫出来。滴落在地上的血液还很新鲜,散发着近似铁锈的呛人味道。

「怎么会……招待所附近也……?」

斯卡莉特强压下那股没来由的惊惧,顺着那道血迹往前行进,经过一条街巷的时候突然发觉那些标志牌都有些眼熟。

「嗯?」

她轻轻地抬头,那正是自己的出发地点,附带了停车广场的招待处,门卫正如自己离开时的那样沉沉地睡着。

刺眼的血迹从自己的脚下弯弯曲曲地划过整个广场,流过石板路的缝隙,染红顽强的苔藓,污染令人不快的空气,好像要就这么延伸到视线的尽头。

斯卡莉特被那道过于不和谐的颜色所吸引,甚至没能听到从距离这里一个街区外传过来的马戏团的狂欢声,本来应该报导的绝佳新闻题材,却在此时被最希望看到它的那个记者完全忽视。

她沿着那道暗红走了过去,听见自己的靴子磕在楼梯上的沉闷声音,她追逐着那个不吉的记号上到二楼,最后找到了那个血迹的终点——一扇紧闭的房门,在那扇门前站定的她看见了门牌号码,内心深处那个可怕的预感被随之推向极致。

「202室。」

这里是自己的房间。

斯卡莉特摸起了自己的小刀,纵然知晓那并无任何作用。在手指碰触到门把手侧边的瞬间,她想过冲到楼下叫醒保安去求救。然而困囿这座城市的时差症注定了她的求援不可能得到结果。

然后,她轻轻地推开了门。

「咳咳……」

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腥味扑鼻而来,几乎要把记者脆弱的身体淹没于其中,她掩住口鼻,忍着恶心和头痛往光线并不充足的房间内看过去,依旧没有点灯的内部像是打翻了一个紫黑色的颜料罐,隐约能看到那堆混乱的中心里有一团肉块在原地蠕动。

就在那个时候——

 

「是……是斯卡莉特小姐吗?」

她听到了克洛伊的声音,但却并非来自身后,而是来自房间的中央,再确切一点的话,是来自那个血肉模糊的团块的位置。

记者想要说点什么来响应这句话,却感觉自己的喉咙好像被甜味的液体堵住。

麻痹了的声带连基本的拟声词都无法发出。

「太好了,我还在找备用的小刀在哪来着呢……您一定是把它带走了吧?」

女孩的声音平缓而沉稳,好像在为了某个微不足道的小事而烦恼似的。

「你……」

「抱歉让你看到这种东西……不过能把那把小刀递给我么?嗯,还有锻灯。」

这语气就好像在讨论今天的天气一样。

「不是,你到底是……」

「对不起,我现在的样子可能稍微有点狼狈……」

仿佛为了确认那个东西究竟是不是人类一般,斯卡莉特将提灯凑近那团血肉,终于毛骨悚然地看清了那个蜷曲的半裸着的身体。

胸口和背部的皮肉纷纷绽开,露出里面的血管和嫩肉,面部完全被凝结的血块覆盖,看不清楚她眯起来的因粘稠的血液而无法完全睁开的眼睛,肌肉组织因奔跑或是拉扯而被撕开,其中的白骨因此露出,韧带在提灯泛黄的明亮下闪过温柔的反光。

「……啊,谢谢。」

女孩本人正捏着一根城市内再常见不过的细铁钉挑出射入小腿的一颗子弹,看到她的到来,也只是露出了一个平凡的微笑,用空闲出来的沾了淤泥的右手从斯卡莉特痉挛般发颤的手中接过小刀,继续着她未完的工作。

 

 

「那个……可以的话请不要抖动灯光,我会看不清的。」

 

 

————————

「事已至此,事情应该都很明朗了——小哥的情报,格里斯从上层记者那里拿到的情报,还有我们审问那个克利夫家族残党的信息都证明了我们失踪成员的去向。」

希斯·汤普森如此总结道:

「这个叫【濡翼】的组织计划绑架了一帮阿莱斯特纳人,不仅仅是我们的家族成员,还雇佣克利夫家族的残党绑架普通的工人,流氓,混混等等。然后利用伪装的官方货运卡车混过巴别塔的检查,将他们通过合法的管道运进上层——」

「目的不明。」

希斯停顿了一下。

「至于这个组织的位置——」

「跟他们开战现在还不是时候。」

梅洛斯接过话头。

「我虽然之前还在追踪他们,但是不知道这些人的底细……就拿之前追击我们的那个女孩来说吧……」

「几乎就是个怪物。」

「她不是逃走了么?」

「就算她再强,也是害怕手枪的。」希斯沉稳地说道,经过处理的嗓音带着机械独特的磁性。

「老大……我觉得一般人是不会在腿和躯干中了三枪之后还能逃跑的。」格里斯苦笑着转向梅洛斯:

「梅洛,你昏迷之后我们又派了一群人去追她,但是那家伙在刚刚的情况下竟然还能反击,虽然打中了她两枪,但是也被她给逃了,其中一个人还受了伤。」

「不过是困兽之斗而已。以她的失血量在这种地方是不可能活下去的。」希斯嗤笑道。

「那可没准。我们连那家伙到底是不是人都不知道。」

「好了好了,现在不是争这个的时候……头儿,你要集结的精英成员已经全部到场了。」

「没错,我们必须赶在上层人抓住他们之前行动起来——格里斯,我不在的这段时间里,就由你你来负责家族的管理事务——至于你,梅洛斯,我很欣赏你,也清楚你需要什么,想来你应该也不会拒绝同我们一起前往上层吧?」

梅洛斯正欲不假思索地答应下来,却突然被格里斯的一句话打断了思绪。

「对了梅洛,关于她的事……」

一直很识时务地一言不发的金发少女伍尔芙·斯图亚特突然被人点出来,顿时变得坐立不安起来。梅洛斯扫了她一眼,很随意地说道:

「她啊,克拉克收留过的一个女孩,见证了他被绑架的现场……」

「哦……原来愚弟喜欢这种类型的——」

「本小姐可还是virgin呢喂。」

「v……什么玩意……」

梅洛斯听不明白,希斯却像是在忍住笑似的,音调有些高地问道:

「这位小姐,您不是这里的本地人吧?」

「她是……上层的人,不知道为什么也被丢下来了——」

生怕伍尔芙开口就要让希斯不高兴,梅洛斯抢先说道。

 

「……这样啊,那么,让她在上层为我们带路好像也不错?」

「嗯?本小姐可以一起上去吗?」

听到这里,伍尔芙的有些兴奋地问。

「只要您能够派上用场。」

希斯微笑着回答她。

 

 

 

————

几小时后,巴戈维尔区。

距离巴别塔4里左右的一座微型工房。四周都是工厂切割钢材发出的巨大噪音。

「你说的这个方式安全吗?」

「我们用这种方式偷渡过两三次,一般来说不会被人发现。不过平常的话就算上去也没什么用——没有那个【发条笺】,我们什么事都做不了。」

希斯面前的门板上的窥视口被刷的一声拉开。里面的那对眼睛停留了一秒之后,四五寸厚的铁门便扯开一条小缝。

「从这里出发可以抵达巴别塔附近的一个监视死角,那个地方的守卫力量布置比较微妙,每天在换岗的过程中,那里会有一到两小时的一个空缺,当然,如果直接从外侧接近的话肯定会被发现。」

踩在金属管道上的一瞬间有种站立不稳的错觉。伍尔芙跟在队伍的最后,拽了拽梅洛斯的衣角,青年却没有回应她,而是魂不守舍地跟着大部队,揉搓着粗糙变硬的几块黑色大衣上的血污,它们因为过于仓促尚未被洗净,头顶上的嘈杂声变得越来越大,却不像是工厂机械的切割声,反倒更接近脚步声和打击音乐。

十几个人的小队在废弃管道中进行着沉默而压抑的行军,没有人关心那些不知所谓的声音。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一个人说「到了」,于是他们小心掀开头顶的盖子。随着几个看不太懂的手势和被抻长砸平了的时间感以外,梅洛斯没再注意到任何其他的东西,好像艾琳的红色短发已经近在眼前了。

「老大,这里没有卫兵,他们不知道怎么回事都不在岗。」

「如果是真的就好了。你带几个人仔细探查一遍,咱们走的是货运通道的人工梯。确保一下安全就可以了。」

梅洛斯爬出通道的时候,周围没有一个卫兵,而此前的嘈杂声却一时间变得极为响亮,他没有像伍尔芙那样仰视四千英尺高的巴别塔,而是往更远的地方,拉长视线的灯光和火焰的方向看过去。

他看见了远方的卫兵背对着他们驻足观看,更多的人正忙于驱赶那个莫名其妙的游行经过这里的庞然大物。

 

 

他看见了一队马戏团。

 

「怎么会……」

他看见提线木偶在未知的力量影响下奏出艺术感的旋律,看见了胸口中箭的小丑,看见了那群抬着移动式舞台的狂欢者,看见他们呼喊着在脸上涂抹油彩。梅洛斯沉醉在那片刻的生命感中,忘却了自己的处境,就在希斯·汤普森走进货运通道,只剩伍尔芙一人还在招呼他的时候,他看到了那个站在舞台前方的发色被火光映照得更为鲜红的女孩。

她举着「布加勒斯特马戏团」的招牌将目光扫向他,一丝微妙的惊愕爬上眼角。那永恒般的一瞥魔幻般地令他驻足原地,似乎一场行将结束的戏剧不愿就此结束自己的生命,不满于就此黯然退场一样,按着自己执拗的脾气强行将演员绑在那已经空无一物的舞台上。

「梅洛斯——你在干什么啊!快要来不及了!」

伍尔芙大喊的微弱声音传入他的脑内。换岗的时间快要到了,希斯无法继续再停留下去,命令着家族的成员准备出发。只有金发的少女还留在那里。

「你不是还要救回你的妹妹吗!」

 

梅洛斯。

无法及时赴约的梅洛斯。

「可是……」

然而,她在那时看到的却是青年不敢置信的表情,他指着那个快要远去的马戏团,以及疑惑地看向他的红发女子,说了一句她听不到的话。因为两名巡逻的巴别塔卫兵正用枪口指向发呆的他。

不合理。

不可能。

指向一切的真相以及——眼见的事实。

女孩推开了躲藏的门,冲出了安全的掩体,在青年被枪械击中之前扑倒了他,就在同一时刻,巴别塔货运通道的门啪嗒一声关上了。

直到被她扑倒在地,梅洛斯也没有从震惊和困惑中回过神来,他确信自己不可能看错站在马戏团车队前的那个女孩,她富有性格的眼神,稀有的暗红发色,以及仿佛相隔了几个世纪的对视。

绝无可能看错。

他看到了那个人,他失魂落魄地寻找了两周的那个少女,据称被送到上层的自己的妹妹。

目睹举起双手投降的金发少女护在自己跟前,以及那些全副武装的卫兵将枪口顶在自己的脑袋上的情景,梅洛斯无暇后悔,只是徒劳而困扰地回味着两秒钟前自己说过的一句话。

 

 

「艾琳她,不就在那里吗?」

 

 

阿莱斯特纳(Ailirstna)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