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中的怀表指向凌晨四时,梅洛斯用左手合上被反复摩挲至褪色的精工制品,跨上莱尔尼塔街残破的石阶。

「咳咳。」

他轻咳两声,推开栖身之处的铁门,确定了防盗装置没有被触发,便提着装有几块冻得硬邦邦的面包的袋子缓缓走了进去。这一天内梅洛斯一直在对照大量失踪者的房间照片,然而没有一张能够像克拉克·汤普森的房间照片那样引人注意——那些零件的复杂程度不是一般的小型手工机件可以比拟。

照片的中心是一张正常大小,歪倒在地上的方桌。大概是由于突发的某种状况被撞倒了,林林总总的机械零件洒了一地。沙发上空无一人,却放着一些不合常理的东西。

零件散落在桌上,似乎是正在进行某道工序的时候被人突然打断了,这情形带给梅洛斯一种久远的熟悉感。

希斯也指出,克拉克并非喜欢摆弄机器的人,而且习惯独居,因此绝不会对这些精密的机器抱有什么好奇。

然而这张不甚清晰的照片所映照出的东西却隐约勾起了梅洛斯对于父亲——那个被称为「机械师」的男人的一些记忆,勾引着他去调查这令人不解的现象。

实际上,这些东西究竟会不会和这一群人的失踪——或者更进一步说——与艾琳的失踪有什么关系,就连梅洛斯自己都不清楚。

然而,越是凝视着克拉克·汤普森住所的照片,他便越发地相信这个地方藏着自己想要的某个答案。

「早安,艾……」

梅洛斯点燃放在茶几上的煤油灯,坐在有些冰冷的木椅上,一手抓起面包啃着,另一手取出希斯交给自己的那些数据,借着火光翻看起来——希斯的手下在搜查过一遍之后便拍了照,然后他们便将这些屋子全都锁了起来。

那些凭空消失一般的失踪者们也并不都是汤普森家族的高层,似乎一些普通的干部和成员也在失踪之列,唯一的相同点在于这些家伙无一例外都持有枪支,换言之,这些人无论品行如何,至少都有点本事。

——克拉克·汤普森,独居。

目光掠过这个微不足道的信息,梅洛斯想到了自己当下的处境。

「如果……如果他不是独居呢?」

他的目光停留在最开始的那张照片上,那些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机器零件。

上午七点的阿莱斯特纳街头,城市依旧是一如既往的黑暗。虽然在这被铜管和齿轮机关覆盖的城市,白天与黑夜没有什么分别,但是阿莱斯特纳的居民们却都近乎虔诚的笃信他们被配发的怀表的银色指标,遵循各自的生物钟苏醒过来。

穿过阿莱斯特纳数十条地下河的其中一条的时候,街灯的光辉正逐渐变亮,虽然仅仅是在漆黑的匣子里面增加些许微弱的火光,但也足以让水面的反光照在梅洛斯的脸庞之上。

他看了一眼手中提着的锻灯,而后者忽明忽暗。

空气被河流所反射的灰暗的光染上了瘟疫一般的群青色,反倒平添了一丝梦幻的色彩。

几近未眠让梅洛斯稍微有些头晕,这是每个阿莱斯特纳的居民们都尽力避免的——睡眠不足而导致的身体机能下降。

这可不是一件好事——忍受着口袋中的怀表发出的滴答声敲打耳膜,梅洛斯举起锻灯,跨过一条小小的沟渠。

然后,尽量不去听在耳边回响的怀表的声音。

只要不去听。

现在是失去艾琳的第九天,梅洛斯站在颓旧生锈的铁桥边缘。

梅洛斯听到整点的报时声,忍不住象征性地打开怀表看了一眼,没注意那究竟是几点,因为当他在转过拐角,望见那栋二层的房子时,险些滑倒在雨后湿漉的泥地里。

那是一幢由多个独立房间拼凑而成的单层居民楼,在平房林立的阿莱斯特纳,这种屋子十分罕见,整个房屋因为的主人的离奇消失而出奇的安静。

然而梅洛斯分明看到,本应漆黑一片的屋子里,有一扇窗户,亮着一团小小的火光。

莫非这屋子有新的居民入住了?

梅洛斯否定了自己的猜测,这里可是汤普森家族的地盘,又有谁能够在没有希斯的首肯之下,住进他弟弟的房子呢?

那么此时的房间内为何会有亮光?又有谁会悄悄摸进一个业已失踪的人家里点起蜡烛?

梅洛左手斯提着锻灯,悄声登上因反复踩踏而被摩擦光滑的石阶,四下无人,在一片寂静中,只有远方工厂的轰鸣声伴随着男人的脚步。

他伸出冰冷的右手,轻轻握住门环。

金属相击,清脆的响声撞上因门被拉开而在空气中飞舞的灰尘,变得稍稍有些钝化了。

铁门被毫无阻碍地拉开了,一片漆黑。

仿佛从来没有人存在于这里一样,原先在外部看到的那团亮光也仿若幻觉,但没有上锁的铁皮门毫无疑问地加剧了这本应无人造访的宽阔前厅的可疑气氛。

梅洛斯轻轻吐出口中的浊气,右手轻轻按住腰间的枪柄,谨慎地踱进那积了灰的厅室。

与大多数的月租三百个0-9式螺丝的破屋不同,克拉克的房间比自己的显然要宽敞一些。

日字形的房间被一面刷白的墙勉强隔开,灯光透过有着些许裂纹的玻璃窗照进屋里,梅洛斯的目光扫过空荡荡的室内,方才的光亮应当就是从这里发出来的,跟明显,刚刚有人听到了自己推门而入的声音,又来不及出门,只得熄掉了桌旁那盏简陋的提灯。

屋内的家具摆放与梅洛斯手上的照片格局基本一致,但又有些细微的变化:留在沙发上的机器和零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件从未见过的,用轻飘飘的蕾丝边装饰的,造型怪异的外套;翻倒的桌子下的那些零件仍在,但却明显少了一些,而从灰尘分布的图样来看,桌子似乎也被人为移动过,而且应该就是不久之前的事。

很明显,就在克拉克失踪的这段时间里,有人来过这里。

那么,是谁?单纯的窃贼?回来收尾的绑架者?还是克拉克自己?无论哪个可能性,对方现在应正躲在暗处,说不定还在窥视自己。

假若对手有武器的话,就很麻烦了——梅洛斯并非对自己的能力没有把握,但若是猝不及防之下,失手杀死潜在线索的话就会让整件事变得更加复杂,可以的话,梅洛斯想要生擒对方。

他拨开散了架摊在地上的木椅子,确认了翻倒的茶几和贴着墙的沙发没有藏人的可能性,缓步走到窗台前。

路过生锈的衣架,简陋的板条柜子,以及可以稍微为整个房间供暖的,改造过的座落在房间角落的蒸汽管道,他看到了被街灯映衬出一丝清冷的窗台上放着那盏他意料之中的提灯,触摸之下尚有余温。

梅洛斯屏住了呼吸,静声细听,在这无人的房间中是否有什么响动。

一时间,屋内只剩下自己袋中怀表的滴答声,和远方工厂传来的轰鸣声,

有了,一个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在正前方的柜子后面。

梅洛斯踏进隔间的时候大致确定了对方的方位,扫视了一下身旁的那些物什的摆放方式,不像是在销毁什么,倒更像是在进行某道工序的时候被打断了。

这也不应该是普通的窃贼所为,否则不会多此一举地点上灯。

最重要的是,门没有上锁,也没有被暴力破坏。但汤普森家族的那些人前来搜查的那一次,临走前是将门上了锁的。

什么样的家伙会点着灯回到这里,又不希望被别人发现呢?莫非克拉克没有失踪,又悄悄回到了这里吗?

梅洛斯没来得及细想下去,因为他听到,在这个隔间里的呼吸声消失了。

隔间的陈设异常简单。除了一张铁架床之外就是正对着门的柜子,但这布局却给人一种异样的说不出来的古怪感,梅洛斯拔出hg-03,估计着暗中的人已经发现了自己,双方都屏住了呼吸,不过,那人八成就在柜子后面藏着,梅洛斯一边向前靠近,一边做好了如果对方扑来便用枪托砸下去吧的准备。

梅洛斯轻声开口:

「别躲了,出来吧。」

然而,梅洛斯听不到任何的响应。

这是早在梅洛斯预料中的事情,仅仅是可能性中的一种。他没有再磨蹭,欺身上前,左手猛地推开柜子,右手的义肢稳稳地握住hg-03的铁柄顺势一指——

什么都没有。

柜子的后方空无一物。

「糟」

梅洛斯低声咒骂了一句,便向后猛然翻身——若对方想要偷袭自己,露出最大破绽的现在便是最佳的时机。翻回来的同时右手的机械臂刮到了铁质的床架,虽然没有神经的手臂感受不到疼痛,但金属碰撞的声音已经开始在这空旷的房间往复回响。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并没有发生由于自己的翻身撞到床架以外的其他事情。

房间在逐渐消失的回音中再度归于沉寂,梅洛斯稍微感到有些疑惑——自己绝不会看花眼,那柜子的后方确实空空如也。但若非对方的陷阱,呼吸声怎会从无人的地方传出?

他站起身来,再度凑到那柜子的侧面,果真又听到方才那急促的呼吸声响,梅洛斯定住视线,举起锻灯仔细查看时,便看到柜子后的墙壁上,有一个正常角度下难以看到的把手,和一道相当细的缝隙。

克拉克家里的墙壁上,竟有一个隐蔽的活板门。

「有人躲在里面?」

「唔!」

他愣神低语之际,那活板门轻轻敞开了一半,内部传来的竟是年幼女孩的声音。梅洛斯伸出左手,扯开了明显与墙壁材质不同的那扇小门。

而那个和整个灰暗房间完全不相符的,有着华丽金发双马尾女孩蜷缩在里面的身形,也就完全暴露在梅洛斯的眼前。

在火光照射下熠熠生辉的金发,比希斯秘密基地的融合炉更加耀眼。

两个人四目相对,大概十秒之后,那金发的女孩才像是刚刚打开开关的发条人偶一样,举起双手,露出难以形容的惊慌表情——

「su…surrender!(投降!)」

「su……什么?」

对方的奇怪举止令梅洛斯有些疑惑,刚要伸出手拉她出来,却触到了一个冰冷的物体,皮肤上似有似无的微弱的酥麻感旋即顺着左手指尖传遍全身,金发女孩的小巧身体趁着这时从他双臂的空档处溜了出去。

不过,这奇妙的触感也仅仅停留了一小会。梅洛斯没跨两步便在两个房间的连接处扳住了少女的肩膀,像提起一只小兔子般地牢牢地把她提到了半空中。

「你是谁?和克拉克有什么关系?」梅洛斯把她提得更高了。

「我是……看这房子里没人住,所以就来找找看有没有什么吃的!」

「……」

少女又挣扎了两下,但力气出奇的小,压根挣不开梅洛斯抓着衣领的手,便放弃抵抗般地转过身来,路灯有些泛黄的光芒从窗外照入,让梅洛斯看清少女的样貌。

「大叔,我真的跟那个叫克拉克什么的一点关系都没有,就是个捡垃圾的而已——」

说罢,她向青年眨眨眼睛。

「漏洞百出。」

梅洛斯摇摇头,难道这丫头认为吐吐舌头装装傻就能在这城市里生存下去么?

女孩浸润在灯光下的面孔不甚成熟,大概和艾琳年纪相差不大,但她莫名其妙的口癖和缺乏紧张感的表情,显然和那些在垃圾堆里徘徊的,油滑早熟的小鬼们——阿莱斯特纳土生土长的孩子——不一样。

她是谁?梅洛斯思考。难道是克拉克的女人……

「——不,不可能。」

「诶?」

少女愣了一下,好像还没反应过来自己的说法哪里有问题,而梅洛斯撇了撇嘴,拎起女孩将她放到床上,左手拽了把椅子坐在背对门口的位置上。

「别装傻了,你不仅有他房间的钥匙,连他屋子里用来藏人的小隔间都知道。我只想知道克拉克去了哪。告诉我,我就不会把你怎么样。」

「可你不是……哦——莫非你跟那群人不是一伙的?」

「【那群人】?你是指?」

少女的容颜被打绺的乱发遮住,但还是能看出她眉眼间闪过的一丝慌乱,她嘟囔着低下了头,散乱金色发丝无力地垂下来。

「我……不知道,他们莫名其妙地出现,要不是我躲得快……。」

「带走了?你是说克拉克他是被人带走的?」

「……不知道……那天早上他出门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嗯……」

金发的女孩小声嘟哝着,把视线别过去不再看他。

眼见唯一的线索也排不上用场,梅洛斯不禁有些焦急,他甚至想抽出hg03来顶在少女的脑门上逼她说出所知道的一切,但眼见女孩转头时强忍着挂在眼角的晶莹液体。

梅洛斯这才察觉到女孩不过是在虚张声势,转过头也只是为了掩盖自己的泪水,又将枪缓缓推回枪套。

「——那,你是什么人,和克拉克又是什么关系?」

少女仍旧看着别处,慢慢的讲述着,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

「那是一周前的事情了……那个大叔不知道是察觉到了什么,让我躲进隔间里面,后来屋子里乱成一团糟,我就缩在那个格子里面一动不动……直到声音消失好久我才跑出来,也没敢在这块地方呆着,直到今天实在是饿得撑不下去才冒险回这里来找找食物……结果还被……」

嗫嚅着的金发少女只把头埋的低低的,说出的最后的几个字也被她自己吞掉了。

结果就碰上我了——梅洛斯想到这里,便明白从少女的口中也问不出什么更重要的信息,于是将目光转向她怀中紧紧抱着的那个东西,刚刚自己的手大概就是碰到了这玩意的某个部位,才感受到那种酥麻的触觉。

阿莱斯特纳的工人们从来都不会捣鼓如此精密机巧的小玩意。他确定那艺术品般的东西就是照片中放在沙发上的古怪机器,少女意识到眼前的大叔正盯着自己手中的机器时,不由得抱得更紧了些。

「好了好了,我也不会把你怎么样,对你手里的东西也不感兴趣,没必要这么戒备。我已经知道了我想知道的,剩下的就无所谓了。」

「那,你就,放我走了吗?」

「当然,我也差不多该走——等等。」

嘎吱。

自己随手锁上的门的那个方向,传来了异样的响动。

「怎么了?」梅洛斯下意识地提问,然而那金发少女也迷茫地看着自己。

扭曲。

梅洛斯一下子明白过来,抬枪瞄准门口的位置。

这是金属扭曲的声音,听上去这微不足道,但是正因如此才显得有些奇怪。

若是溜门撬锁的小偷,此刻传来的应是锁芯转动的声音,若是蓄意袭击自己的敌人,此刻传来的应是敲砸门闩的声音。

然而,此刻传来的,却是不紧不慢而又令人毛骨悚然的挤压声。

那是钢铁被拧成一团,令人极度不舒服的噪音。

仿佛有什么可怕的怪物正用最原始的方法拆除这栋本应无人造访的建筑。

「是什么大型机械么?不对,这附近没有……」

梅洛斯听不到发动机的轰响,在他来的路上也没有见过任何类似的器械。

然而门栓处传来的,这耳熟又令人嫌恶的声音,曾经是困扰自己的梦魇。

那是梅洛斯还没有当上赏金猎人,辗转于重型工厂干活的年月里的时候。

他目睹巨大的齿轮将各种金属废品压平之后,送到下一个加工窗口,变成随处可见的钉子也或螺母,值得一提的是,那并非特别能触动人的场景。

真正的地狱其实是在此之间的泵动齿轮相互绞动时,金属和金属摩擦发出的惨叫,那些拉扯着听觉神经的钢铁悲鸣声持续不断地放大着置身其间之人的无助感。

对于在某种程度上,拥有异于常人的敏感听力的少年来说,这种针刺般的音调是比传闻中分娩的痛苦还要更胜一筹的折磨。

正因如此,梅洛斯才会离开,然后,成为了一名赏金猎人。

比起那些持久而空洞的恐怖,清脆的枪响无异于天籁之音。

然而——

时隔几年后的现在,在这个不合时宜的地方毫无征兆地出现的熟悉声音比起之前还要更无规律,更加肆无忌惮。

——只要听过一次就绝对不会忘记。

这是在梅洛斯眼前发生的。

钢铁制成的大门,被强行弯折,合页扭断,握把碎裂,由此而产生的声音。

于是他撇下金发的女孩向门口走过去,想象中应当在门口的位置看到的正在变形的门板——原来应该是这屋子安全的铁制大门一类的东西——已经变成破布一般不成形体的金属碎片自然落在地上。

更令梅洛斯内心一凛的是,在那已经被扯碎的门框之后浮现出的,并不是什么怪物,也或是独特的机械。

闶阆。

巨大的声音平息了。

「啊呀?怎么回事……这扇门什么时候被锁上了?这下不就又弄坏东西了吗。」

这是少女特有的,清脆而尖细的声音。

像是刚刚处理了一点不足挂齿的麻烦而感到有些苦恼的,纯真少女的清澈人声,回荡在余音未绝的房屋中。

梅洛斯的大脑一时没能做出回馈。

什么玩意?

铁门被一个人类徒手撕碎了?

而且还是被一个和妹妹差不多大的女孩?

一个身高大概到梅洛斯的胸口,看上去再普通不过的少女,缓缓地从破坏造成的烟尘中收回左手。

梅洛斯在惊骇之余看到了一个熟悉的物什。他认识门外的少女手中拿着的东西——

14号工用齿轮,分度圆半径七十五公分,根园半径五十七公分,齿宽五公分,齿厚三公分。没有齿顶,没有齿廓曲面,这正是几十年前,梅洛斯亲眼所见,磨平浮雕,压碎螺母,扯烂横梁的可怖工具。

从一开始就不是以「铰合」为设计理念,而是以「粉碎」作为卖点而浇筑的可怖零件。

门外的女孩手中紧握着的,正是这样一种东西,而后者推了推阿莱斯特纳相当少见的玻璃圆片眼镜,在梅洛斯的注视下若无其事地走进屋内。

「嗯?」

接着,她看到了站在那里的二人。

戴着眼镜的女孩像是有些害怕地移开自己的视线,稍稍发呆之后又转回来,仿佛是在确认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男人是有形的实体,还是单纯的幻觉。

「啊,啊啊啊……这么说就是有人在了么?原来如此,所以门才会被锁住——这样一来不就更麻烦了吗?还要把看到的人杀掉……唉,明明就只剩下最后一间了来着……」

看上去人畜无害的女孩,就这样站在原地自说自话着,一脸天真地叨念着与形象不符的危险词语。

四目相对的时间大概不到一秒钟,诡异的反差令梅洛斯不知该作何反应。

唯一能提醒他对这个戴眼镜女孩作出戒备姿态的,是落在脚边不成形体,被骇人的力量扭曲的,曾经是防盗门的金属碎块。

「你们为什么会在这里嘛……难道是不小心闯进来的吗?嗯……」

闯入者没有提高音量,也没有在看着任何人,略带迟疑的音调似是仍旧在自言自语,但问句却带着明确的指向性。

「我只是想知道这间屋子的主人去了哪里而已。你又是谁?」

听到梅洛斯的问句,带着眼镜的少女的身体突然颤了一下。

然后,她抬起脑袋,看向那比自己高了半个头的青年。

「这样,这样……原来如此,那就没办法了,既然这么说的话……这样做的话,就只可能是,当做那种「碍事的家伙」吧……必须清扫的对象,真是麻烦……」

危险。

这个语气模棱两可,看似天真无邪,身材瘦弱的少女,浑身上下散发着的却是完全不同的不祥气息。

这光景令人有些窒息,梅洛斯的右手已经悄悄搭在腰间的hg03上,因为对方在得到回答后抬起来眼神变化得有些不自然。

白皙的手指握着几乎有半人高的14号巨型工用齿轮,不知是出于害怕还是兴奋,女孩那没有什么肌肉的上臂和双腿微微颤抖。

就像是……

像是看着将死之人的,

怜悯的眼神。

不妙。

梅洛斯几乎没有半点的犹豫,抬枪射向那女孩的头部,然而在他瞄准的间隙里,对方已经先一步窜到了自己的眼前,视线被巨大的齿轮遮挡住的同时子弹出膛,没有任何悬念地击打在了粗糙的金属表面,挖出一个凹槽的同时跳向完全不相关的方向。

砸过来了。

仅仅不到半秒的时间。

尽管语言能力像是有缺陷,一般无法好好表述各种想法,但这个女孩的行动速度,与对自己行动的预测判断都表明她决非头脑简单之人,是老手。

更不可思议的是,子弹打在齿轮上的力度竟然也只能稍稍让那巨大的钝器减慢一点速度而已。梅洛斯几乎是在射出的同时就本能般向左翻滚,身后传来爆裂一般的声响,自己原先站立的位置——准确地说是以自己为中心的圆形区域被纯粹的,没有任何犹豫的暴力砸得稀烂,被波及到的墙壁上穿出一个大洞,露出其中勉强拿来填充的一些碎布,土块和废料。

这是怪物。

梅洛斯的脑中只剩下这个念头。

「什……」

压倒性的破坏力。

「放松点吧……嗯,我尽量不弄疼你……」

依旧是自说自话般的声音,目中无人的措辞。少女像是看到了有点令人意外的玩具般地,轻轻地歪了歪头。

梅洛斯扶着残损的桌角勉强翻身,内心的惊讶尽管还未浮于言表,但冷汗已经渗出毛孔浸透衬衣,未站起身便感到了向眼前袭来的劲风。

「嘿!」

几乎没有任何停顿地,重心未稳的少女向着梅洛斯翻滚的方向猛地踹出一脚,发出的轻喝声让人听不出力道的大小。尽管梅洛斯清楚那不合常理的怪力绝无可能轻易挡下,近在眼前的安全靴的鞋底却也令他避无可避,只得用义肢抬起枪膛护在胸前。

铿!

枪柄仿佛收到工业气锤的冲击,震颤心脏和血管的力量在机械的支架与发条机关之间传导,随之而来的喀嚓喀嚓的撕碎声毫无悬念地宣判了那条金属义肢的死刑。

而这一切的源头,只是眼前这个戴着眼睛的少女,平凡无奇的随便一踢而已。

「嘶……」

倒飞出去,拉开了距离的梅洛斯,只剩下喘气的余裕。

「大叔?你还活着吗?啊……很疼吧?对不起哦……可是,这不是克洛伊的错哦……原本打算让你没有什么痛苦地就这样走掉的……」

没有理会少女悠闲的声音,不管梅洛斯无论如何刺激那条原本能够控制义肢的神经,被折断的机械臂也不会再传来任何响应。

换言之,连枪械的后坐力都可以完美克服,梅洛斯引以为豪的这条义肢,就这样不堪一击地报废了。

莫非还没找到一点线索就要死在这了么?他刚刚闪过少女划破空气的拳头,就差一点被齿轮的侧面拍中。假若只是单纯地在窄小的房间里左闪右躲,用不了多久就会被逼入死角。

少女似乎毫不慌张,只是不紧不慢地发动着进攻,仿佛眼前比自己高了一个头的青年只不过是一个任人摆布的玩偶。眼镜少女的齿轮猛地砸在地板上发出的爆响震颤着他的耳膜,几乎要接近失聪的梅洛斯看到了刻在齿轮上的一个熟悉的标志。

但他没能想起自己还在什么地方见过这种标志,恍惚间差一点被再次击中。

直到,梅洛斯最终几乎绝望地站在毫无躲闪余地的墙角,他仍旧没有想到任何一个可行的脱身之策。

就在他将要放弃抵抗的时候,瞥见举起齿轮的少女身后,有一个小小的身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向前一步,丢出了什么东西。

他立刻想起了那是什么——是缩在房间角落的,金发的女孩拿在手中,一直藏着的,金属手工制品。

但那又能起到什么效果?梅洛斯一时有些愣神,如果那能够达到让眼镜女分神的目的还好,然而对于梅洛斯的境地来讲,只不过是杯水车薪罢了。

「没有用的……对克洛伊来说,这种程度的东西……」自称克洛伊的少女用空着的左手在半空中截住了那个看似粗糙的零件集合体,那可怜的机器在空中划了个弧线,在握住的瞬间就被碾碎了。

仅此而已。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几乎是在接住机器的同一时刻,自称克萝伊的少女第一次露出了惊讶的表情。随之而来的是劈劈啪啪的响声。

「什……」一句完整的话还未说出口,克萝伊便双腿一软,坐在了地上。身体开始不规则地抽搐起来,在突如其来的疼痛催化下,右手抓住的齿轮那个凹槽开始在不受控制的力量下变形,然而被麻痹的思维和肌肉令她压根做不出其他的动作。

有机会!

尽管还没搞清楚出了什么事,但看到暂时丧失行动能力的眼镜女瘫坐在地上,梅洛斯几乎没有做出任何的思考,跨过克萝伊的身体向照进微微亮光的方向冲去。

在他抓住还在发呆的少女的同时,肩膀往脆弱的窗玻璃用力撞上去,在清脆的破裂声和朽木散发的味道中从窗口一跃而出。

街区上十分干净,没有任何往来的车辆,假若梅洛斯还有闲暇去看一眼怀表的指标的话,大概会惊奇地发现自己只在建筑里逗留了一个钟头。

清晨七点的阿莱斯特纳升起一丝薄雾,身披黑色风衣的青年正拉着一名洋娃娃般的金发女孩于泥泞脏污的街区中四处逃窜。

梅洛斯没有理会已经报废下垂的义肢,而是用尽全力保持平衡,试图甩掉紧随其后的那个,足以在任何初次目击她的家伙心头留下创伤的怪物。

在街道边追逐闹出的动静不逊于清理废弃街道的钢铁巨兽,克萝伊压根不打算和自己玩什么捉迷藏的游戏,她几乎在一眨眼之后就「嘭」地打碎了克拉克家的墙壁,追了出来。

克洛伊追到哪里就破坏哪里,所路过之处只剩下一些被野兽啃食般残缺的铁皮和震颤心神的恐怖回声,仔细倾听的话大概还能听到少女忿忿的低语声。

「好疼,好麻……好麻烦啊!……为什么非要逃走啊,如果被逃走了的话可是很不妙啊……」

听着身后的金属与石块被碾碎,击穿的声音,梅洛斯虽然从来并不坚持什么所谓「赏金猎人的尊严」,但如此狼狈不堪的状况还是他头一次遇到。

在梅洛斯跑出两个街区之后,仍有金属零件四处飞溅的飕飕破空声从不远的地方传来。

克洛伊的速度并不及他,但不难推断。两者之间的体力存在决定性的差距,而将希望寄托在等待那个怪物把体力全都耗尽显然是不切实际的。

面对这种不合常理的敌人,已经不能仅仅一味的逃跑了。

「……哈……跑,跑不动了……」

与梅洛斯不同,金发女孩显然并不擅长运动,能够一直狂奔到这里大概已经是她的极限了。

「你会游泳么?」

「游……?」

伍尔芙·斯图亚特从未见过如此肮脏粘稠的河流。

自从十七年前她的母亲在阿斯特雷亚中心街区一栋纯白的产房里将她带进人世起,这名出身贵族家庭,备受宠爱的年幼公主就没有离开过那座冷酷而伟大的城市。

因此,直到她长大成人之后仍然记得,而且不可能忘记——在她17岁的那一天,某个一身漆黑打扮的男人,背着她跳进满是脏污泥水的萨默塞特地下河的那个瞬间。

当然,她一开始是拒绝的。

如果不是生死攸关,就连原住民梅洛斯自己也不愿意跳进那足足集合了两个城市污水毒素的恶臭之中。顺着下水管道的最上层绕到另一个尚存新鲜空气的出口时,少女几乎被那冰冷而恶心的河水熏得失去意识。

梅洛斯爬出管道后,惊奇地发现那正是格里斯秘密工作的差分机小屋附近,数量惊人的萤火虫正停在水潭的边缘上憩息。

二人相当默契地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庆祝从怪物少女的手底下死里逃生的闲暇,径直奔向了那圣洁澄澈的水潭,只想洗去身上快要结块的烂泥。

梅洛斯忘我地浮在镜面般掺了青苔味道的水中,几乎遗忘了在墙角处命悬一线的剧痛,碎瓷片般被折断的发条的晃动,以及在碎裂的齿轮深处回响着的对于力量的恐惧。他摸索着泛着金属色泽的纹理,听到熟悉的高大的父亲说着含糊的话语;他摸到自己断掉的手臂,摸到神经麻木时特有的隔离感,而失去那条手臂却是父亲去世很久后的事。他一时难以理解错开的时间断层意味着什么,想着就这样继续在梦境的沼泽里蠕动下去,却在产生那个念头的一刻被一名欢笑着走远的女孩夺去了心神,他拼了命地挥着手,叫喊着,挣扎着爬出粘稠的淤泥时,皎洁的月光下已经一无所有。

阿莱斯特纳怎么会有月亮呢?

他琢磨着,然后醒了。

 

 

 

 

「哇哦……真是太powerful了,这个设计。」

严格遵循生物钟的睡眠被无端搅扰,不知道昏睡了多久的梅洛斯,被顺着骨头传入耳中的咯吱声惊醒。

他听见女孩的嗓音,下意识以为是艾琳在他身旁低语,一下子坐起来,却发现自己正背靠在散发着热气的小屋的金属墙壁上。

「啊!你别动啊,扯断了再要修好可就难了。」

金发的少女正拿着不知从何而来的螺丝刀鼓捣他的右手义肢。

这可真是有点超现实的光景。

「你在干什么?」

「别摆出一副死人脸啊,如你所见,在修理你的右手诶。」

「……这可不是给小孩子玩的玩具。」

「不就是prohtesis(义肢)么?或者叫……第三式拟态神经机械臂。十年前的款式了吧,用发条驱动,小部件可以直接关联神经的机巧设计——就是在我就读的学校都很难见到。」

熟悉的名词让梅洛斯摸到腰间的左手停住了。

「学校……阿莱斯特纳可没有学校,你是……」

工序到了一个段落,金发少女双手各拿着改锥和虎口钳,开始对着一个独立的大螺钉动手。

「没错!本小姐——正统名门,天才少女,伍尔芙·斯图亚特!【帝国第一蒸汽学院】的高材生,只是这点损坏还是不成问题的……基本上!」

她转动扳手,又将义肢折断的位置上几个错位的零件一一扭到正确地位置上。咬着牙的同时嘴角上弯,露出得意又狂妄的神态。

「等等,你说你叫……」

梅洛斯并非不知道【家族姓氏】的存在,然而在阿莱斯特纳,这可不常见。

「本小姐特别允许你叫我伍尔芙……好啦,让本小姐看看,这下能不能运作。」

自称伍尔芙的少女专注于梅洛斯的右臂,看上去损坏的区域没有涉及神经连接的部分,因此当她将一大盘奇怪的机械塞进义肢上臂,卡到预定的位置,发出「喀」的声响时,梅洛斯就感觉到,自己的义肢已经微微能活动了。

「别动,让我来个安全检查……毁了本小姐的杰作就麻烦了——之前的那个可心疼了我好久。」

「这么说来那个让人麻痹的小东西是你做的?」梅洛斯想起那怪物少女浑身抽搐动弹不得的状况:「多亏了那个,救了你和我一命。」

「没错!是不是被本小姐的技术力折服了呀……噢,对了。」

让人头疼的家伙。本想着能够在那台机器上找找线索,结果不仅线索中断,还多了个累赘。

梅洛斯头疼地转向另一边的幽深水潭,浮现的想象绘出自称伍尔芙的少女将湿透的自己从那里面奋力拖上岸的情形。

女孩单薄的背影被萤火虫狡黠的光芒映得破碎不堪,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艾琳,想起那个已经在自己的生活中消失了一周之久的熟悉的影像。

「啊……果然这里没有吗,如果本小姐的工具箱在这就好了。这种十年以前水平的古董没有我们家特制的润滑剂,看着还真是难受。没办法,这样也能凑合着用,也可以自由活动了——喂,是不是轮到你感谢本小姐了?」

「……」

仿佛有某种东西,将原本无法遏制的崩溃复原了。

「嘿,怎么突然沉默了,想什么呢?本小姐已经帮你修好了哦?连一句感谢的话都不说吗?喂喂喂,你在笑什么啊?笑得很恶心哦。」

梅洛斯转瞬恢复了之前冷冰冰的表情,检查着机械手臂的灵活性。

「你这个是把它改造了吧……我还得适应一下,将就着用吧。」

「喂!你这家伙好歹讲点礼貌啊?!亏得本小姐还特地把你从水里面拖上来,还在那个地方用了本小姐超~级贵重的东西来救你……」

「所以说,为什么?」

「哈?」

她滔滔不绝地控诉着男人的无礼,一时没对梅洛斯的突然反问做出反应,露出有点迷茫的呆滞表情。

「你明明可以直接逃跑吧?趁着那个家伙的注意力全在我身上,带着你的宝贝溜之大吉不就好了。为什么要救我呢?」

「啊,这个嘛……」

伍尔芙的眼睛呼噜呼噜转着,抿着嘴不知该如何开口。

「甚至包括这个机械臂——就算那时候是一时冲动,到了这里脱离危险以后,你完全不管我直接跑掉也是合情合理的。那些零件,工具什么的,全都是你从垃圾山里面翻出来的吧?」

梅洛斯目不转睛地看着有些不知所措的伍尔芙,面无表情地作着陈述。

「为了一个明明只是两个小时前才认识的陌生人,你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

「啊呜,真,真是个麻烦的家伙……」

伍尔芙悄悄抱怨,半晌,她突然高声回答:

「——因,因为你的义肢很有趣啊!」

「义肢?」

梅洛斯惊讶地重复。

「就是这么回事!本小姐从来没见过这种用十年前的技术做到如此活动自如程度的的义肢!本小姐可是佩服的很啊!」

「……我不信。」

「believe me!相信本小姐!本小姐从来不说谎!」

而伍尔芙仍然大叫着,坚持着那毫无说服力的理由而全然不顾眼角的一颗眼泪。闪烁着青光的液体玻璃般的空气间像是有数面镜子辗转折射着,而音波落在水面上则消融了荧光创造的岑寂。梅洛斯虽说没听懂那句话的开头部分,但也没有在意,只是闭上双眼以散乱的头发摩挲着铁板。

半晌。

「一周的时间。」

梅洛斯终于开口。

「一周,能够撑一周的话,对你们这群养尊处优的上层人来说,也大概算是极限了吧?阿斯特雷亚的伍尔芙,『上流社会……』的一员?」

「……」

「在那之前,是克拉克在照顾你——虽然我不知道你是用什么理由说服他的,但起码你能暂且依靠他了。」

「直到一周之前,他失踪了。你在生存不下去的情况下回到他家,想要把你的那台机器卖一点钱赚点吃喝……当然,也只是苟且偷生而已。」

梅洛斯不带一丝感情地诉说着。

「……所以在我出现的时候,你只能不顾一切地抓住这个机会了。因为你知道自己一个人的话,是没办法在这个野蛮的世界里活下去的。」

「只要你还是救过我一命的恩人,你就可以依靠我,然后接着像寄生虫一样活下去——那才是你真实的想法吧。」

梅洛斯盯着伍尔芙,追问了一句:

「我说的没错吧。」

「所,所以……是本小姐的错吗……只因为本小姐来自阿斯特雷亚?还是说派不上用场……无论如何都没法留下本小姐么?」

梅洛斯听着这句带着哭腔,几乎算是哀求的话,只是一言不发地看向远处,眼神在困顿中停滞许久,表情却稍微松懈了下来。

真是……连哭都这么像啊。

「……不过,果然我还是没法抛下『救命恩人』不管啊。虽然我不可能说自己是什么善人,但是也还算没变成那种烂到骨子里的家伙。」

「诶?」

伍尔芙惊讶地抬起头。

梅洛斯缓缓站直,随手拍落身上的磷粉。

「好吧,」

偶尔模仿一下父亲……也不错?

「我带你回我的住处。」

「真的吗?没想到大叔你还……」

「是真的……另外,我还没老到那个份上。我叫梅洛斯,记好了。」

「好的大叔!本小姐想吃蛋糕!」

「你有听到我刚刚在说什么吗?」

「哈?对恩人连热蛋糕都不愿意给?那面包总有吧!」伍尔芙夸张地叫道。

「再不闭嘴我要把你丢在路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