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莱斯特纳在下雨诶。」

第七天……或者第八天的中午,梅洛斯首次察觉到努力的徒劳。

每一次被阿莱斯特纳那令人烦恼的雨季惯性吵醒的时候,他都会想起她说的那句话,想起妹妹艾琳还在身边时,那个红头发的少女会指着降下酸雨的昏暗天空,呼喊的话语在模糊回响。

——哥哥,阿莱斯特纳在下雨诶。

「六月份下雨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吗……嗯。」

梅洛斯盯着停留在墙根上的划痕,以及落于其上的花脚蚊喃喃自语。房间充斥去污剂和机油的酸涩气息,经由雨水冲刷过后,更显出衰颓的味道。

他用黑色的风衣包裹住自己逐渐寒冷的左手。

早已被雕刻着复杂花纹的机械义肢替代的冰凉右臂压在身下,胯骨被硌得有些微痛,梅洛斯不由得翻了个身。

「昨天……两个?还是三个?」

梅洛斯半闭着眼睛,通过双手的触感回忆着。

——不要把夺取性命这件事看作理所当然,即使我们每个人的生活皆建立在其之上。

尽管梅洛斯作为被雇佣的赏金猎人,早已对杀人这件事日渐麻木;尽管昨日与今日的界限,存活至今的意义,背负的责任全都变得暧昧不清。

不过他还是默念着已故父亲的告诫,在墙根上用金属的右手划下三道痕印。金属和石板刮擦的声音相当刺耳,当然,梅洛斯并不在乎。

在阿莱斯特纳下雨的日子里,是决计不能外出的。地底城市刚的建成时候,尚有些人尝试用麻布糊成的雨伞遮掩身体而外出,而不出半个月之后,几乎所有人都放弃了这种吃力不讨好的行为——因为只消几次暴雨,那粗制滥造的雨伞便会被酸液烧得千疮百孔,打着这种破破烂烂的雨伞,几乎与赤身裸体无异。

「已经……一周了?」

梅洛斯数着墙上的痕迹,没有任何重量的轻语被反复叩击地面的雨声不着痕迹地掩埋覆盖。

格里斯还没回来。

格里斯,这个年龄尚不足十五的小伙子虽然没有任何能让自己在阿莱斯特纳的街头生存下来的能力,却知道如何干涉这城市内部巨大的情报系统。棕色短发的年轻人在一周前的一个相同的雨天告诉他,梅洛斯的妹妹艾琳实际上是被带去了「上层」。

他在房间里静静地等待了几分钟,或是几个小时,即便是在瞅见印象中的那个瘦小的身影,正顶着只有汤普森家族的人才能拥有的那件皮夹克,沿着一路上破烂的房屋的屋檐,小心地朝着自己屋子的方向走来的时候,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

梅洛斯轻轻叹了口气。

砰!

「梅洛!我刚刚托汤普森家管情报的伙计查了这几年的户籍记录,这鬼地方根本没有什么回到阿斯特雷亚过上层人生活的幸运儿——半个都没有。听我说,政府就是在在扯谎……」

甩上大门,气势汹汹的格里斯一屁股坐在咯吱作响的沙发上,某只孱弱的萤火虫从后者人工皮面的孔洞中飞了出来,又钻进表面剥落的墙壁缝隙中。

「这我知道。」

梅洛斯几乎还没等格里斯的话音落地,便回答他。

「你知道?」

「你是说,那帮家伙根本就没有能力把我们送到上层,不过是找个由头让我替他们干活这件事,我自然是能看出来——」

他从床上爬起来,眼神却不在格里斯的身上。地上的苔藓被雨水落下时升腾而起的白烟吞没,而街对面的垃圾站里面的人玩着手里的扳手,茫然无措地盯着街道。

更多的人则是躺在干燥的阴影里蜷着身子无法入眠。

梅洛斯指着凹凸不平的街道雨后的水坑。

「这件事就像这混着化学废料的酸雨一样易于理解。」

「那你为什么……」

「我又有什么办法呢?事到如今,就算这是根靠不住的稻草也好,要把艾琳找回来也只能这样碰运气了。」

格里斯想要反驳点什么,但他动了动嘴唇,什么都说不出口。

他眼睁睁地看着一步一步踏进绝望的梅洛斯受困于血液,骨头渣和硝烟味的梦魇,看着阿莱斯特纳的阴翳将眼前的男人变成一只被蛛网死死网住的虫豸,他敲着地板的姿势一如燃料工厂石灰墙皮上的死蝇,一边咀嚼着顺着墙皮爬进屋内的这令人无奈的酸雨味道,一边诅咒着这不知道诅咒了多少遍的绝望牢笼。

格里斯没再接话,只是听着对方把一系列肮脏不堪的词汇一股脑地从腹腔里甩出来,直到屋内再次被雨声笼罩的寂寥所浸没,直到他察觉到躺在床上,孤身一人的家伙蜷成一团,形如死尸,格里斯才忍不住再度开口。

「所以,你还要继续?当别人的狗,给人当枪使?」

「不了。」

梅洛斯又想起那模糊的梦境,想起了拥有红棕色头发的艾琳——自己的妹妹。

「——等雨停了,我就去巴别塔吧。」

「你冷静点!那跟送死没什么区别。上面严禁任何居民靠近巴别塔,就算是汤普森家族的人也不行!」

「这我知道。」

梅洛斯淡淡地说。

「……」格里斯一时语塞。

在这个被炽热的蒸气,烟尘,和工业酸雨统治的城市中,漫天飞舞着的只有萤火虫和飞蚁。梅洛斯甚至懒得去理趴在自己脖子上的那只蚊子,他将视线别到其他的地方去。

格里斯的身躯微微颤抖,却不是因为寒冷,许久,像是下了决心似的,他开口。

「其实,我想还是有一个办法的……」

「什么办法?」

梅洛斯骤然转身,却发现原本坐在沙发上的那个十五岁青年已经消失,在六月的雨声污染落下的话语之前,他只能听见格里斯临走之前留下的声音。

「你先别轻举妄动,等明天我给你消息。」

 

 

 

 

萤火虫有那么一瞬间被因为开门而产生的气流吸走,但过了一会又慢慢悠悠地无声落回沙发弹簧的孔洞中。屋里弥漫着荒凉而沉寂的气息,一如往常。

想挤出一点笑容,但却无能为力。梅洛斯试图回忆自己的妹妹艾琳的声音,却每每被头顶那烦躁却从未停歇的齿轮声冲垮。

「……雨停了。」

他凑到窗口,想要看看自己从出生时从未见过的太阳——那是由自己的母亲亲口所述,在雨停之后将会出现的,他从未亲眼见过的,神明留给人类最为珍贵的宝物。

——可惜,这座城市早已被上帝抛弃。

透过阿莱斯特纳所谓的天空,唯一能看到的只剩下恐怖的黑暗,以及在那之上,分割上下两个城市的障壁——由密不透风的齿轮和连杆构成的,全封闭式钢铁穹顶。它永无止境地按照差分机设计好的思路活动着,像是在即将腐烂的尸体上爬动的蛆虫。

这个昼夜颠倒的城市承包了上流社会的废料,用齿轮挤碎了赏金猎人残存的最后一点希望,以永夜吞覆了煤油灯和萤火虫都无法拯救的黑暗的城市。

「……还能有什么办法。这里可是阿莱斯特纳,你能想出些什么办法呢。」

梅洛斯喃喃自语。

这里是,阿斯特雷亚(Antsrilia)的反面。

阿莱斯特纳(Ailirstna)。

————

时针指向8点整的时候,怀表发出金属特有的滴滴声,打断了梅洛斯的睡眠。

时间被重重巉动的齿轮密不透风地包裹阻滞,无论何时都显得格外漫长。生存于永夜中的人们最害怕的,就是在这紊乱的生物钟迷宫中迷失方向——失眠,这可怕的疫病在建城初期曾一度造成过不可名状的混乱。自那之后,即便是最穷苦的地下住民也会拥有一个上层配发,机械制造的怀表。

导致下层民众死亡的最大原因永远不是脏乱的卫生和糟糕的饮食,而是过劳。在这里,知道现在是上午几点还是下午几点,知道何时入眠而何时又应当苏醒几乎与生命等价。

「早安,艾琳。」

没有人回答,就好像从来没有人回答过一样。

梅洛斯换好外出的行头,又从抽屉里抽出了那把花了他二十个螺丝从黑市买回来的东西。

金属在锻灯的照射下反射着冰冷的光线,不同于大街小巷上随处可见的,黄铜齿轮和镍镉管道的颜色,而是透出一种火器特有的,经过了长时间的摩挲烤蓝剥落后剩下的银色光辉。

hg-03左轮手枪。

听说这东西在上层已经成为了具有收藏价值的古董了——梅洛斯端详着这沉重的武器。手枪在下层也并不被广泛运用,其昂贵的火药子弹和保养费用,都不是一般的爱好者能够负担得起的。

过去艾琳常常举着这笨重的玩意练习瞄准,却从未被允许过射击。他只是细细地品尝着这些回忆,不发一语地检查hg-03的子弹,金属制的右手手指触碰枪身,敲出清脆的回响。

妹妹艾琳的失踪没有任何缘由,或许这座城市发生的事情根本不需要理由。唯一的线索仅有格里斯透过这座城市为数不多的监控查到的信息,带走她的那个车队正是顺着巴别塔中的电梯通向上层。

他站在门口学着艾琳笨拙的姿势摆出瞄准的姿势,但没一会便开始暗笑自己的多愁善感。梅洛斯感觉到自己尚完好的左手在发抖,却并不是因为过一会就要踏上那条十死无生的道路,而是因为那数个半梦半醒的不眠之夜——被艾琳仿佛近在咫尺的笑容惊醒之后,床边空无一人的孤寂。

但是,梅洛斯却没能立即踏出家门,原因是他在穿越走廊的时候路过的那张萤火虫栖息的沙发,准确来说是因为看到沙发上那友人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中丢下的物件而驻足。

格里斯落在沙发上的正是那件标志着汤普森家族成员的外套,上面印着一只正在咆哮的棕熊,汤普森家族的徽标。

他想起昨日那个15岁的旧友留下的话语,尽管他相信那不过是为了防止自己送死而临时做出的缓兵之计,但却还是拾起这件特殊皮料制成的衣服立在原处发愣。

「……」

梅洛斯思考良久,最终还是披上这件衣服出了门。

————

严格地说,阿莱斯特纳不存在太多的街道。

除去城市中心附近的少数的几个广场,以及矗立着的黑影——巴别塔以外,不少曾经被规划成街道的地方,早已经被堆积如山的垃圾瓦砾和弃置不用的废料重新分割。

苟活在阿莱斯特纳的相对「老实」的居民们很少跑到他们工作范围以外的地区,因为那些不那么老实的人就呆在这些摇摇欲倾的钢铁碎块所构筑的堡垒之间,伺机抢劫过往的行人,虽然在大多数情况下,他们并不能抢到什么有用的东西,不过对那些人来讲,哪怕仅仅是一块潮湿的面包都可以为这种抢夺的行为值回票价。

这座城市不存在空旷的耕地,没有阳光降临的土壤无法依靠煤油灯的微弱光线种植作物,而生长在朽木上的白色菌菇成为了居住在阿莱斯特纳的居民唯一无偿的果腹之物。

当然,来自阿斯特雷亚的配给食物——面包,肉干,还有提供蛋白质的特殊食物【Jelly】等等——还算得上是相对可口的餐点,不过那是有所劳动的工人们才能获得的,除此之外还有布匹,纯净的饮水,以及稀少的香料,上层的人们就是用这种方式「雇佣」下层的技工以维持两座城市的正常运转。

梅洛斯踏着新鲜酸液浸过的土壤穿过废弃的小巷,经过一天的豪雨洗礼,原本尚可供人通行的低洼路段已经沦为水蚤和蜥蜴盘踞的沼泽。他叹了口气,就着被酸雨滋润的腐烂空气吞下临出门带上的最后一口面包。

忽明忽暗的,照在湿地上反射回来的模糊光线尽管令人沮丧,但是却仍能让梅洛斯勉强看清前行的路。

这道光线来自梅洛斯的左手,他将煤油灯的灯芯稍微调亮,微弱的火光无法将眼前的路照亮,但足以让梅洛斯搞清楚哪里是坚实的土地,哪里是肮脏的水坑。

绕开凹凸不平的水洼向着与巴别塔完全相反的道路——格里斯的藏身处行进的时候,梅洛斯的靴子碾过不知名的石块,或者是细碎的煤块,发出咯吱的响声,应和着远方的巨大蒸气机运作时模糊却震耳欲聋的杂音、下水道里敲在水面上蹦出水花的音调、以及不知名的虫子在煤油灯附近旋转时拍打翅膀的轻响。

是出于某种仪式感么?自己莫非是想要和格里斯道别吗?

梅洛斯发觉自己天真得有点好笑。但是假若那个少年留下来的夹克被随意丢弃在自己的家里的话,可能会给格里斯带来麻烦吧——他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何要为自己找这么一个理由来回避危险,一时对于自己的逃避感到有点恶心。

但是,梅洛斯的脚步并未因此放慢。

他用宽沿帽遮住自己的眼脸,努力回忆着错综复杂的道路和地形——数月之前击败了克利夫家族并将其部属收编的汤普森家族,是实质意义上掌握这座都市的党派中最大的一支。

不过,身为汤普森家族一员的格里斯却只是住在巴别塔西侧的皇后区,家族势力范围边缘的,一个隐蔽的小屋子里。他本人实际上也是深居简出,只是有时会去拜访伊卡洛斯区的一个小表店,据说是他唯一的亲人。

皇后区的南面少有人烟,仅有梅洛斯偶然间回过头时「巴别塔」显露出的令人窒息的形状,像是要倾倒一般向着正上方的黑暗延伸出去。

在垃圾堆的掩映中,地表工厂有序而肃穆地运动,数以万计的活塞,爬动的连杆,迸出的火星烧焦了空气,齿轮咬住齿轮,发条拧动发条,往复无休的工厂仅仅只是这座城市的一个个肺泡,却又仿佛与这拥挤不堪又空无一人的永夜浑然一体。

「艾琳……」

他不由自主地重复着那个名字,又想起了那个不幸还算稀薄,混乱尚未浮现的遥远的下午,他和妹妹在皇后区的旧书店里晃悠的时光。

彼时,工厂的呛人烟气还远远没有波及到这片在暴力鲜血和热病麻风的侵袭中苟延残喘的圣地。旧书店的老板与父亲是旧时相识,贩卖的乃是他们想都不敢想的童话传说。

艾琳曾不止一次地向他讲起身披铠甲的圣女贞德的英雄传奇,或是手执利刃的公主拯救被恶龙掳走的王子的荒诞故事。但那时梅洛斯连看都没有看妹妹一眼,只是说了句啊哈,担忧地盯住书店外面令人窒息的黑暗。

「真是……回不去了啊。」

自言自语的梅洛斯过一个拐角,路过工厂区身后连接着光线稍微明亮的居民区,虽然有好几个路灯杆都从中间断裂倒伏在地上熄灭掉了,但仍有几个煤油灯还留在那里默然发亮。

然而在梅洛斯走到光明之下的一瞬间,他却脚步一顿,皱了皱眉头。

每天,来自阿斯特雷亚的货车都会运送着配给物路过这里。因此这片区域时常会聚集一些拾荒者,试图在这里寻找从配给车上落下的煤炭或者零件以换取钱财。

可是,那些人现在却不见了。梅洛斯本以为那些鬼鬼祟祟的家伙应该会在附近游荡,但他的眼睛却没有捕捉到任何在黑暗中活动的团块。

奇怪。

来回伸展的右臂在煤油灯下反射光芒,梅洛斯并不想被义肢耗费无谓的体力,但他掏出泛着冷光的左轮手枪的动作却丝毫没有犹豫,从齿缝间吸进的冷气刺激着神经骤然绷紧。

情况不对。

本能告诉他,有人在盯着自己。如黑暗一般粘稠的恶意正在凝聚,瞄准,逼近——

借着劲风冲锋的方向从脑后直袭而来。

梅洛斯甚至没有歪一下头。

刷!

棍棒撕裂空气的声音回荡在黑暗中,但是却并没有袭击者想象中击中脑浆的声音。

「…?」

对方刹那间的惊愕很快被腹部传来的闷热的剧痛所代替。

梅洛斯弯腰躲开来自身后袭击的同时微微一转,将钢铁铸成的右臂借着旋身的扭力垂直顶在了来者的肚子上。

黄铜的手指及合金的关节将触及内脏的震动经由发条和齿轮模拟的神经回馈回来,钝器击中肉体的闷响如气泡般爆开。

对方跌跌撞撞地向后退了几步,恰巧站在煤油灯的照射之下,暴露了那张可憎的面容上的恼羞成怒。

「……反应挺快啊!」

那个混混模样的家伙面目丑陋,但言语间的凶狠气质又与普通的拾荒者有所不同。梅洛斯没来得及仔细观察袭击者的行头,只瞧见他手中闪过的钝钝的微光,那是刚刚往梅洛斯脑袋上招呼的一只铁制的长柄扳手。

武器尽管在黑市相当流通,却不是人人都能买得到的。故而这种挥舞起来威力不低而且获得方式简便的铁器便成为了时下相当流行的一种,尽管其貌不扬,但是可以轻松打破人类的脑壳。

「你小子叫格里斯是吧?」

他似乎没想等待梅洛斯做出回答,话音未落便再次朝着对方的正面猛冲过来。梅洛斯看准时机错开一步,空出来的左手攥成拳敲在对面的手腕上,阻断了挥舞过来的沉重铁器的行进。

「你说谁?」

梅洛斯有些惊讶地反问,一边借着对方压低重心向前的冲力提起膝盖,狠狠地撞上袭击者的鼻梁,当对方向后仰倒的时候,被踢断的鼻梁骨开始向外渗血。

梅洛斯重新站直,看着倒在自己面前的穿著黄色背心的青年,他正奇怪自己为什么会被当作格里斯袭击的时候,忽然听到对方抬起手指着自己骂了一句话。

「娘的就是他!别让他跑了!」

梅洛斯本能般地回过头,便看到与先前袭击者衣着相同的一件暗黄色背心正迅速地逼近视野。

没有闪躲的空隙。

右手臂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对右后方袭来的对象格挡,因为此时窄小的匕首刺破空气的声音已经响起。

他顺势转身,锋利的刀刃被特制坚硬的义肢偏离了方向,从身后偷袭而来的匕首透过外套,在钢铁制成的右臂上划出火花,留下一道浅浅的印记。

那人见偷袭失利,向后猛地一跳,但却看见梅洛斯的风衣向后一甩,露出腰际的一个泛着银白色的铁制物品,不同于黑夜的空洞枪口在对方转过的角度下恰如其分地对准了他。

第二个偷袭者在那一瞬间愣了一下,他一时间没反应过来那究竟是什么,直到那呛人的硝烟味道和双腿间流淌的滚烫液体顺着那个血洞汩汩地流出他的脏腑之时,他才反应过来。

「混蛋,有枪啊……」

枪响的回声在令人不安的街区上四处反弹,扯烂了阿莱斯特纳有序轰鸣中的那一点扭曲的寂静。

当那个手持匕首的家伙倒在地上的时候,梅洛斯隐约听见脚步声从四处的小巷中不约而同地响起,而后又随着枪响渐渐变淡,消失无踪。

穿着汤普森家族风衣的这个22岁的青年稍稍提起左手的煤油灯,回过头盯着那个在原地发抖的混混,看着他因惊恐而抑制不住的唾液顺着嵌在舌头上的黄铜螺母流下来。

枪械在这个多使用冷兵器的地方,是一种极具威慑力的武器,方才大概是有好几个类似的家伙想要趁着夜色的掩护窝在角落偷袭自己。

「就……就算你把我杀了,克……老大他也会派更多的人来抹掉你的!」

「可你们认错人了,我不是格里斯。」

他以右手的义肢持枪,皱了皱眉头,旋即便将手枪对准地上的混混。

「可……可你为什么穿着他的衣服……」

「算了算了,不管你老大怎么样,反正你是不用担心交差的问题了。」

「咕……饶命……」

梅洛斯漠然地盯着那个惶恐至极的表情,那是不想死去却又无力可活之人的表情。他不由得叹气将子弹已经上膛的手枪枪口对准了对方的额头。然而他却在向扳机施力前听到了身前传来的陌生声音。

「请到此为止吧。」

这声音插入得极为突兀,尽管措辞文雅到几乎不可能在阿莱斯特纳这样的地方听到,但音色却是一种古怪的形态,有时他甚至觉得那种声调像极了路过的工厂中轰鸣的声音,有时却又显得渺远而不可预测。

「那人交给我们处理就好了。」

梅洛斯没有抬头,但前方传来的哒哒的脚步声让他站起身来重新进入戒备的状态,直到确定枪口对准的人已经彻底失去了反抗的意志,才重新开口。

「……你是谁?」

「令人惊叹的战斗技术。该说——不愧是那个【机械师】的儿子么?」

自从父亲去世之后,阿莱斯特纳极少还会有人提起【机械师】的名字。梅洛斯惊讶地抬起头,只看见一个穿着与自己身上相同款式的外套的家伙缓缓从灯下踱步过来。衣服的胸口处同样印着一只巨大而凶猛的灰熊标志,但皮革的颜色却是比浅棕色更加黯淡的纯黑。在那人身后,还跟着一个面目不清的矮小跟班。

当那个身材瘦高,看上去文质彬彬的男子把烟头扔到地上踩灭,从阴影中走到灯下的时候,他才认出跟在男子身后的那个人是那个15岁的旧友,要送还外套的对象,格里斯。

「格里斯和我说的时候,我还压根就不相信那个【机械师】的儿子还活在人世,更不相信你就是那个接受了政府的委托而到处追捕劫掠者的赏金猎人——哦,抱歉,没有赏金,只有一张通往上层的空头支票。那帮酒囊饭袋怎么会轻率地将我们这样低贱的人类放到上流社会去呢。」

「……你认识他?」

「很不凑巧,我还曾有幸与令尊并肩作战过。」那个面色冷峻,带着一点不怀好意微笑的男子眯着眼,任由梅洛斯打量他,还拉开前襟的拉链露出喉咙处的一点金属的反光,独特的音色就顺着被机械弥补的损坏声带传出来。那种特有的振动方式并不动听,但也意外的不太刺耳。「喏,那段时间留下的痕迹。」

穿着清一色灰熊标志外套的几个人从黑影里钻出来,抬走淹没在自己泪水,唾液和排泄物里面的那个家伙,他无言地指挥着这一切,同时又取下手套,向眼前这个困惑而又走投无路的青年理所当然般地伸出左手。

「希斯·汤普森,现任汤普森家族的领头人。」

梅洛斯这时才明白,站在自己眼前的家伙就是格里斯所说的最后办法——拜托汤普森家族,让自己去阿斯特雷亚,但他看着伸向眼前的白净的左手,心中却升起一丝本能的戒备。

名叫希斯的男子见他迟迟没有回答,也不在意,慢条斯理地说道:

「格里斯告诉我,你可以帮我一些忙,而我刚才也看到了你确实具备相应的能力。作为回报,汤普森家族可以承诺把你送到上层——当然,这不是空头支票。」

梅洛斯没有接话,只是怀疑地盯着对方。

「头儿他确实有能力……」

格里斯踏前一步想要解释什么,但却被男人拦住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真正对整个阿莱斯特纳了如指掌的并不是政府,而是我们这些帮派家族,这你应该清楚——如果你要先验货的话我也无所谓。」

「……不用了。」

梅洛斯望着格里斯急切的眼神和希斯重新伸出的左手,轻轻叹了一口气,把手枪收进枪套,他不知道格里斯究竟为了自己的事情付出了什么,不过汤普森家族的投名状从来不是便宜的东西。

当他重新站直,借着便携的煤气灯正视眼前的一切,才察觉到那个名叫希斯的男人身后,站了足足一百多号人。每个人都穿着那件棕熊徽目标皮制外套,神情肃穆地立在那里。他迟疑着伸出自己还算健全的左手,握住那只不知道是上帝还是死神所有的手掌。

「梅洛斯,没有姓氏。」

 

 

在那之后的路程陷入了尴尬的宁静。

「那些想要袭击格里斯的家伙是什么人?」

尽管梅洛斯一再追问自己需要帮什么「忙」,但希斯都始终表示要到格里斯的家里详谈。忍受不住这种百十号人默默行进的岑寂的他,唯有提及之前认错了人的那帮家伙藉以拉开话题。

「只是一些不足挂齿的小角色。格里斯应该跟你提过吧?我们联合了几个小黑帮击垮克利夫家族的事情。」

希斯倾斜了一下身体,用他特有的声音解释,梅洛斯点点头。

「这一点我听说过。」

「那些则是是业已崩溃的克利夫家族残党,那个家族的领头人被我们击毙之后,他的儿子逃了出去。猜测大概是又凭借自己父亲的威信组建起了一支队伍?尽管是些没什么战斗力的散兵游勇。」

梅洛斯听见皮靴踏在石板路上的声音。尽管他没去过几次格里斯的家,但是却清楚地记得通向那个家伙房子的路途不应当这么曲折才对。他疑惑地望向希斯,但对方也仅仅报以微笑。

莫非是我记错了?

梅洛斯这么想着,前方的道路却愈发地狭窄起来。几个成员不得不在前方拨开丛生的杂草,推开挡路的落下来的垃圾。

「要委托我的事,和那些人有关系吗?」

「没有。你也看得出,克利夫的残党非常羸弱,已经沦落到用扳手偷袭别人的地步了。这些家伙现在根本掀不起什么风浪,况且。」

「况且?」

梅洛斯稍稍抬了一下头,前方已经不存在街区,豁然开朗的湿地被规模巨大的萤火虫覆盖,那里是没有酸雨浸润的安全区。

相对干净一点的水潭顺着地势在皇后区最西部聚集,而在那片潮湿水域附近的空气则因为飞虫群集而显得嘈杂,落满萤火虫的煤油灯罩不堪重负而摇摇欲坠,一幢单薄的房子矗立于这宛如骚灵庆典的乱象之中,兀自岿然不动。

「况且,我并不觉得,那群乌合之众有能力,做出那种……非同寻常的事。」

当然,那不是格里斯的家。

「我们到了。」

 

 

 

青年望向深邃水潭的另一侧,看见的只有被锈蚀的金属零件和黑漆漆的摇动的阴影。这座城市的边缘被钢铁的障壁封得严严实实,似乎根本就不存在尽头。格里斯从希斯的身后窜出来,走到门前掏出一个方形的带有复杂花纹的小盒子。

「这是……?」

「我的工作室。」

格里斯冲他勉强地笑了笑,回身将那个方盒上凸起的花纹嵌入房子大门的凹槽。

喀啦喀啦的声音在铁门上响起,顷刻间房子的内部像是被那个神奇的盒子灌入了魔力一般,整栋房子都开始摇晃着颤抖起来,仿若大梦初醒的巨人开始舒展身体。

梅洛斯看见落于其上的萤火虫扑扇着翅膀想要逃离,但未经数秒,这令人惊奇的盛典便凝滞在了原地,因为潜藏在房子底部数以万计的齿轮已经开始缓缓转动,狂野而粗糙的摩擦声渐渐显露。狂欢的萤火虫仿佛受到某种冥冥中的指引飞舞于房子的上空开始盘旋,开始随着机械的振频极富节奏地一起一落。

「……有趣的现象。」

「格里斯偶然的发现——有些昆虫会对特定的频率和音色作出一致的反应。」

希斯用双手打着拍子,斜睨着梅洛斯。

「这开锁的方式是用了锚点技术的。」

「锚点?我听说那是上头的玩意。」

泛着金属光泽的合页缓缓转动,大门借着煤油的灯光扯开一条微亮缝隙,格里斯将那铁盒子留在大门的凹槽里,伸手示意他们可以进入。

「是的,上层对这里的技术管控相当严格,不仅仅是锚点技术,连差分机都不想让我们造出来——当然,你知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壁。我们花了6年的时间用机械将这几个网站连接起来,依靠某些特殊管道得来的技术支持,虽然还是没办法造出非常广大的锚点系统,但是搞出一个微缩的数据系统还是没问题的。」

「你们造了一台……用来收集资料的差分机?」

梅洛斯望向不起眼的建筑尖角,碎烂的砖块外表被虫蚊和壁虎的作用剥落了几层,露出内部迷人而复杂的金属构造。他确信那不可思议的工艺足以夺走任何机械狂热者的心神,因为即便是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的他,也认为工房整齐划一的管线设计无可挑剔。

「如你所见——这里是几个数据站中的主站,其他的部分都在地下,特意藏在了析构机关无法接触到的地方。」

希斯坦然回答。

如果没有特地带路的话,还真的很难走到这个静谧的角落。梅洛斯想到格里斯关于艾琳的情报来源,现在看来那些照片恐怕正是来源于这栋连他也没有踏足过的房子。

他不禁抬着头仰望着这令人生畏的建筑向前迈步,却被格里斯伸手拦在门口。

「火器不能带进去,那太危险了。」

梅洛斯犹豫了一下,右手按住自己的手枪与格里斯那不容分说的眼神对视了一小会,但面色转瞬便柔和下来,将手枪从腰间取下交给了对方。

格里斯拿过枪小心收在窗台上的金属柜,紧随希斯身后进了工作室。

「一会你进来就知道了——就算在这水底下,我们还是不得不一直给这机器降温,否则人压根没法呆。」

格里斯小声抱怨。

梅洛斯跨进工作室穿过大门的缝隙之时,转身看了一眼那支撑天穹的巴别之塔,突然猜想自己是否正置身于无可预知的严重事态之中。

在视线之内的空间被加速关闭的铁门急剧压缩之时,他才猛然惊觉向后倒退。七八厘米厚的钢板重重地压在合页之上,伴以几只可怜的不知名昆虫被压瘪的细微声响,彻底隔绝了水潭附近清冷的氛围。

狭小而吵闹的房间之内是完全另一种世界。他们在倾斜的走廊和悬挂着的一个个萤火虫笼间谨慎地穿梭,而先前模糊而杂乱的哐啷声变得越发清晰,温度于短短的十几秒内陡然升高。

「这地方可不凉快。」梅洛斯伸出左手擦了擦额头滴落的汗水。

「要运行一台差分机真的太难了。尤其是在工匠和原材料都极度缺乏的阿莱斯特纳。如果不建在这个水潭的附近的话,这个机构很可能因为过热而产生大量的误差。」

当梅洛斯看到直接通向地下室的深邃通道,踏上用钢板铺就的阶梯之时,空气已隐隐有了沸腾的感觉。

「道理我倒是明白,不过这温度也稍微夸张了点。」

「我们已经努力降温过了。」领路的格里斯头也不回地说。

走到最后一节楼梯的时候,粘稠而灼热的空气带走了储存的最后一丝凉意。他伸出被暖气捂热而开始发汗的手掌,感受着大约有40℃的高温,而停在控制台前的希斯早已脱下了那厚厚的风衣,露出内部一件被汗水浸湿的褐色衬衫和手臂上的深色伤疤。

「有什么事情非要在这里说吗?」

梅洛斯也脱下外套,沉重的右手良好的导热性反倒成为了累赘,通过齿轮和发条传导空气中的热量烧灼着肌肉。他伸出左手本想借身旁的铁柱子保持平衡,手却在接触到惊人热量的一瞬间反射性的缩回来。

「保密。」

希斯答道。

「除了最核心的成员以外,这个地方包括家族内的很多高层都不知道。以后如果需要什么数据的话直接到这里来查询就行——不过请注意,别被什么人跟踪。」

「那你就这么轻易地把家族的顶级秘密告诉我了?我看起来像是那么守口如瓶的人么?」

梅洛斯皱起眉头,手插在口袋里打量这个眼花缭乱的小房间。

「用人不疑。更何况我认为这差事你也没法拒绝——」

他抬眼看向梅洛斯,仿佛是在寻求一个确认,但那探询的眼神随即便转为危险却胸有成竹的笑意,一瞬间流露出与外貌不符的凶狠气质。

「——你知道的,如果真的不守规矩……我们也有的是办法。」

梅洛斯只得无奈地摊摊手,苦笑道:

「我也没理由说出去。对我而言,只要能到上层,该守的规矩我是会守的——不过。」

他凑到希斯的眼前。

「我也不希望被人愚弄,那可就没意思了。」

格里斯担忧地看着梅洛斯,想要凑上前来却被后者以眼神制止。

「你守规矩,我讲信用。」

得到希斯最终答复的梅洛斯后撤一步,格里斯绷紧的身体才随之放松,转头把注意力拉回到听筒上。

「谈正事吧——你知道,这一个月来我们一直忙着接管克利夫家族控制的一个区,进行领地的划分,资源的分配以及安排工匠。除了几群残党还在不停地骚扰我们之外,政府和其他的家族都没有插手,所以一切都还在照常运行。」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是正常的啊。」

「但是一周前,发生了一件古怪的事。」

「那是什么事?」

「失踪。」

「失踪?」

「稍等。格里斯,把照片印出来给他看看。」

「头,已经在处理了,那张图片要导入印出来恐怕需要花费一点时间。」

格里斯把右耳从听筒上移开,转头说道。希斯只是做了个继续的手势,背靠着轰鸣作响的复杂而精密的齿轮排坐下。梅洛斯点点头的同时环顾四周,自上方延伸下来的楼梯并没有在这里中断,而是顺着它的方向向着深不见底的下方延伸。千篇一律的分析机采用的黄铜配件在那些细密而又精准的缝隙中来回穿插,映射着下方煤气灯的晦暗光芒。

「那些人是……程序员?」

梅洛斯歪了歪头,从机械的缝隙中隐约看到,大量人影在地下的巨大空间中蠢动,宛如在蜂巢内部活动的的工蜂。

「差分机程序员。运行差分机的数据系统需要大量的人力和技工,因此这些家伙已经在里面呆了一年多,一直在做着给卡片打孔,控制信息流入流出之类的工作。而我们则提供食物和饮水让这个庞大的地下工厂运作起来。」

盯着缝隙中的远方数百个工匠静默而有序地测量着给手中的卡片打孔,每个人的头顶都挂着一盏灯,高低错落,一如高空中洒落的一个个火球。

「他们像这样工作了一年了?」

「对。而且一般都不想出来,这儿可比最北边的阿迪斯区那些根本没法呆人的地区强多了。每一拨人通常休息8个小时,不用担心食宿,更不用担心死在街头的斗殴抢劫里面。」

梅洛斯走到希斯身边,那个能够观望那些工匠的平台上。

他瞧见那些老练的工匠们被柔和的灯光映照着的冷峻而悲戚的脸,那些令人沮丧的面容正在变成一个个的齿轮和螺丝,觉得车间正在变成一座巨大的金属坟场,一面反复折迭的镜像,一列在蒸汽灰雨中缓缓前行的黄铜列车摇动着它陈旧的连杆,奏出恐怖而乏味的音调。顿时发觉煤气灯点亮的坑道仍旧是永夜,不过是一个更加深邃的永夜。

「好了头,现在印出来就OK了。」

喀嚓喀嚓的声音一会拉远一会又缩近,趋于一致的金属和弦被整齐地切割肢解。梅洛斯回过头,发现几张图片正在被印刷机构清晰地还原出来,他走到工作台前端详那几幅画面,却听见希斯在身后开口了。

「上周一共失踪了九人,全部是汤普森家族的主力精英,里面包括我亲爱的弟弟。」

「其他的黑帮组织干的?」

「如果是有组织性的暗杀袭击,也不会连一点血迹都不留下。没有一个黑帮家族会有这种作风,更不用说那个土崩瓦解的克利夫——但事实是他们连带他们的手下吹口气的功夫就全没了,一根头发都没留下。」

梅洛斯看了几张照片,有些是人的头像,还有些是散乱的房间照片。

「所以你打算让我——」

「很简单,找到他们——而且是在完全保密的情况下。截止目前这件事情还没有被其他的家族知晓,但是一旦事情传出去,整个阿莱斯特纳就要被翻个底朝天了。」

「……」梅洛斯迟疑地看着那几张格里斯递给他的照片,忽然想起后者曾经说过的一件事情。

「我知道你之前也做过侦探一类的工作——如果能够查清楚他们的去向的话,我就能承诺把你送去阿斯特雷亚……」

梅洛斯把照片扔在桌子上,皱着眉头打断他的话。

「上周——希斯先生,莫非是10月7号那天?」

「是的,有什么问题吗?」

希斯反问道。

【阿莱斯特纳在下雨诶。】

梅洛斯凝视着那令人不快的房屋布局,又想起那个被雨水和沼泽的气味深深腐蚀的下午,自己在伊卡洛斯的贫民区中几近疯狂地四下寻索的情景。

那是艾琳失踪的日期。

「我想……对这件事情我可能有头绪。」

梅洛斯没等希斯追问下去,接着问道:

「给我多久时间?」

希斯顿了一下。

「越快越好,一周以内如何?我们可以提供你需要的东西——情报,武器,或者……」

「给我这几个地方的地址,一周后我会给你答复。」

梅洛斯打断了希斯的话。

「莫非你已有了什么头绪么?」

「还不确定。不过应该……」

他正要说下去,突然把目光定格在桌上一个失踪者的照片上。那人看上去颇为眼熟,但却一时间想不起究竟在哪里曾经见过他了。

「对了,这个人是谁?」

「克拉克·汤普森。」

希斯收起笑容,面无表情地回答。

「我弟弟。」

梅洛斯听着他略带悲戚的声音,任由其淹没于轰鸣作响的机械洪流之中却一语不发。他们静静地盯着对方的瞳孔,一对淡紫色和一对纯黑色的瞳孔,两人同样不知生死不明的亲人此刻身在何方,素昧平生,却不知为何在这蒸汽交汇的昏暗的地下室里,仿佛默契地看到了相同的微弱而炽烈的狂热。

他静静地凝视着希斯,直至升腾的蒸气开始再次熏蒸二人所在的苦闷牢笼,让令人难以忍受的热量再次升级的时候,梅洛斯才缓缓将那几张纸折迭起来塞进口袋,将身上的风衣脱下来丢给格里斯。

「一周之后见。」

他没说其他的,径直上了楼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