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气了?”

“没有。”用掌心覆上双眼,她简单地回答我,手镯上张开的飞翼遮住了表情。“这些话不说也只是烂在心里,你要是能替我记着,就算帮了我一个忙。”

“好吧,虽然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和我说,但还是谢谢你信任我。”

“我要是真有后悔的那天,一定记得提醒我,还有,以后别说这种蠢话了。”

“好。”

“你知道蠢在哪里?”

“你可饶了我吧。”

“我喜欢你,别让我觉得自己是个傻瓜。”丢下这句话,她掉头就走,很快把我甩在后面。我本想顺其自然地发一会儿呆,但她眼看要往相反的方向去,这可真是没办法呀。

要说不开心是骗人的,但也只是稍微有一点而已,在我还不是这个我的时候,表白游戏已经玩过很多次了,但我很久都没有见过别人的眼泪,我曾是个非常温柔的人,从没有谁哭着对我说话,所以我想这些言语应该有更重要的意义。

爱丽丝,那个意义是什么呢?原来你也会害怕自己的改变吗?我终于对月亮般神秘的你有了一些实感,或者说,认同。但你也知道那种誓言非常无理吧?谁知道你的母亲会变得怎样?如果你没能爱上她,你真的想要我要拿今天的话为难你吗?那实在是太残酷了,因为我十分明白这种感觉,这一年来我都在切实地经历,每一天我都在用过去为难自己。

但你绝不可以这样,只有我才需要这种束缚,因为我走在下坡路上,每一天的状态都变得更坏,就算认清了现实,我也不得不做最后的挣扎,可是,爱丽丝,你的未来全部是光明,我相信你会带我飞走,你就是那位无往不胜的公主,只要有你的名字出现,我就不在悲剧之中。

正因为如此,我才会在那场雨中不自觉地向你靠近,帮助你打败他们,谅解你异于常人的言行,你不会真以为我是什么老好人吧?或许曾经是,但不幸已将我彻底打败,那么我将赌注全押在你身上,我赌你是故事的主人公,只要和你在一起,我就能分得世界的眷顾,这份痴心妄想你一定不懂吧?所以我真的不会很开心,我只会愧疚,如果那是真的,如果你对我不只有好感,我非常,非常抱歉。

可我还是追上你了。

温暖的夏夜里,我们很久都没有说话。脑海中盘旋着孩童时代的幻想,我有种奇怪的感觉,在某个十二或者十三岁的黄昏时分,我读完那位公主的最后一个故事以后,便再也没有长大。

她一直和我离着几步远,只看自己那边的风景——她并不看我,也不看路,只在拐弯时稍微扭头过来,我想如果自己突然躲进哪条光线不好的小路,我们说不定会就此走散,等我抵达面包店的时候,少女已经走到了世界的尽头。

看着她的长鬓来回晃荡,我难以抑止地回想起曾经的自己,那个热衷于品评少女们的头发,而且面不改色地夸奖她们的家伙。这家伙像个鬼魂,十几年间依附在我的身上,体验过畅快自在的生活,然后满足地离开了,而我就像故事中一度被神灵附身的孩子,失去了值得骄傲的一切。我绝望地爱着他,追忆他,模仿他,但我再也不会是他了。面对她摸不透的心思,现在的我只有无谓地感伤。

我想我是喜欢她的,我迷恋着她的虚幻,少女不属于这里,她来自外面的世界,遥远的、荒芜的,雾气朦胧的那一岸、少年美梦的国度,她是漂流而来的旅人,小舟上载着不为人知的悲伤过往,但更多的是未知的礼物。现在她想停泊了,笨拙的我能够将她留下来吗?

当她再度站住的时候,我心里一惊,以为她下定了决心,要收回刚才的话。

“栋,你别走了。”果然是冰冷的声音。

“我。。。我?”我急忙站住脚,在脑中飞速搜刮着数量可怜的甜言蜜语,但很快发现她并没有在说我。

“感觉有些不对,我说不上来,但是不大对劲,你看那里。”爱丽丝伸出一根手指,顺着她指的方向,我看到那块熟悉的招牌——面包店已经到了。

“咱们就是要去那里买面包啊,出什么事了?”我战战兢兢地问道,环顾四周给自己壮胆。长街上灯火通明,高低错落的玻璃灯笼在我眼里闪耀,它们的光是暖的,夜也是暖的,虽然过了行人闲逛的时间,但这里没有任何东西能带来不安,头顶的窗子里都是人家,只要放声大喊,立刻就有会人出来帮忙——然而她的语气不容置疑。

“还有别的地方么?小心些总不会错。”

“没,没了,其他都是自己家吃,不会剩下的。”

“你确定?”

“应该是这样。。。也不是很确定。”

“陪我去问问吧。”

“你在说什么呀?”

“我说你能不能带我换个地方呢?”

“不是这种事啊!抓你的人已经混进来了吗?你的意思是他们现在正躲在那里吗?不要管什么面包了啊!跑啊!如果你说来不及了,我这就喊大家出来!”

“不是,不是追我的人,他们我还是能分辨出来的,我只是觉得那家店有问题,你说这两边全住了人是吗?那去转转也无妨。”

“真的可以吗?”这回轮到我犹豫不前了。

“来吧,我都不怕了。”她拉着我径直走过去,这时再看店里面漆黑的一片,倒像是猛兽张开的大口了。

二楼的窗户里透出亮光,想来大叔正在楼上和家人一起,拉铃之前,最后的警觉让我伏在隔间的窗上往里面看了看,隐约看到桌台上乱糟糟的,一大块白净的面团在黑暗中颇为显眼,倒也没什么不对的地方,如果这儿不是那个人的店的话。

这可是个和面包称兄道弟的人,他会就这样把活儿撂下,早早休息去了吗?我不相信他能睡着。还有,夏天的面团哪能隔夜啊,除非要给家里人烤什么夜宵,可现在大叔人不在,烤炉也没有半点热气,这我解释不通,想起爱丽丝的话,我顿时寒毛竖起,再也不敢多看一眼。

如果没人下来,大不了就听她的赶快离开,还能有什么麻烦?我一边安慰着自己,就像点燃树型烟花那样把手伸向门铃。手指还没碰到,屋里却窸窸窣窣地响起来。有什么东西正在地下挪动,那最好不是装着尸体的布袋,我只得寄希望于某只偷吃东西的老鼠,但半边身子已经诚实地开始发麻,直到人的轮廓在眼前出现,恐惧瞬间冰冻了我。

“别动,慢慢退到我这里来,你可以的。”少女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我的视线已经无法移开了,那双浑浊的眼珠在玻璃窗的另一边凝视着我,然后毫无预兆地由一双变成一只,那张脸的轮廓忽大忽小,在难以描述的奇形怪状中不停转换,我已经忘了应该拉开距离,或者说害怕在生出那个念头的瞬间就被它掌握,然后发动袭击,我全部的精力都被吸在那个鬼东西上面,为了能够躲开不知何时到来的那一下,我可以做到,不知为何,心底存在这样的自信。

这一秒吗?还是,下一秒?会推开窗子吗?是打碎窗子吗?会掐住我的喉咙,还是喷出什么毒汁?我不会让它得逞的,我还需要集中一些,再集中一些,这样一定能捕捉到它的动作。。。

“咔。”有东西正在开裂。

是玻璃吗?要来了吗?必须无视碎片的干扰,看清攻击线路才行。

不,不对!它并没有动,玻璃完好无损,那张怪脸也不再蠕动了,时间似乎停止了流淌。万幸我的思考还能继续——

犹如闪电撕裂黑夜,突然出现的巨大裂缝自上而下贯通了空间,将脑中紧绷的弦割断了。我是怎么了?在发呆吗?是花香的效果吗?快集中精神!快想办法对付眼前的敌人!明明没有那种余裕。。。花?为什么会有花?不对,这不是花,这是。。。她?我的思路只延续到这里。

“快回来!”

胸口的压力在一瞬间瓦解,耳中是爱丽丝的呼唤。啊啊,原来我并不是孤单一人,至少在这种时候,她是比谁都可靠的伙伴,想到有她在身边,腿脚就能动起来,让我把最后的勇气转化为距离。

半个身子向后仰倒,我不知道自己怎么能保持那种姿势一直后退,但呼吸终于在街道的另一头恢复了。我看到的是什么?是混进来偷东西的半人吗?虽然鲜少见到半人,但我没有别的解释,至少那颗形状诡异的头颅绝对不是人类的。那家伙在黑暗中保持着静默,似乎所有射入那间屋子的光都被它吞噬,隔着窗子,浑身的邪气已经压到这边来。半人说到底也只是人,而我看到的更像是概念性的危险得到了形体,爱丽丝紧张的喘息就在耳边,显然她的结论与我一致。

“那个人我好像对付不了。”她低声说道,带着罕见的慌乱。

“你走吧,我们可以当做没有——”我硬着头皮进行了最后的尝试,可嘴突然被爱丽丝捂住,我看到她小心地朝着那个方向伸出手去,好像从掌心伸出了一根无形的藤蔓。那是什么魔法?我甚至看不到空气有什么波动,只见她的五指有节奏地起伏数次,但那很快变成了颤抖。

“怎么会?怎么可能?我感觉不到那家伙的呼吸啊!那是什么人啊,不,栋,那不是活人啊!”似乎急于证实她的话一般,一只手从里面打开了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