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她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月亮从我身后慢慢升起。

“我对你没有恶意,就算有,也还没来得及动手,你又何必这样。”她说道。

这是无法回答的问题,所以我没有回答,面对她平静的质问,任何道歉都显得敷衍。

“家乡已经很远了,难道世上的人们都一样吗?随便就判定别人的好坏,就算她什么坏事也没做?”

同样是无法回答的问题,只回答一个“不”当然简单,可我又怎能否定自己的所作所为呢?就像她所说的,我听从了自己的臆想,毫无根据地伤害了她。

但也并不是完全没有依据。

“你刚刚要把你父亲也丢下吧?”

“所以我就是坏人吗?”

“我不知道。”

“他是你父亲吗?”

“不是。”

“你认识他?或者见过他?”

“都没有。”

“那他的死活和你有什么关系?”

“没关系。”

“所以就为了一个陌生人?”

“不,我很怕你,你能杀了他,也能杀了我。”

“我可没有杀他。”

“可你丢下他,他就是死。”

“没错。”

“你想他死?”

“不行?”

“为什么?”

她没有马上回答我,少女抬头望着月亮,整张脸笼罩在银色的光芒里,似乎回忆起了什么遥远的人和事。此时的氛围静谧奇异,我本想确认下她父亲是否还有救,却不由自主地陷入了这种氛围,仿佛思考都变得缓慢下来。

“栋,你从出生就在这里吧?这个镇子叫什么?”

“嗯,这里是格罗。”

“由来呢?你知道吗?”

“是一个男人的名字,他在这里出生,他的妻子是一位女神。”

“嗯,我来自艾因希尔,你已经听到了吧?”

“听到了。”

“知道为什么叫艾因希尔么?”

“不知道。”

“你不知道。栋,我问你,如果你生来就背负了一种命运,注定被夺去自由,你会不会很想逃走?”

“可能会吧,我说不好。”

“为什么犹豫呢?你在想,那一定有值得为之忍耐的好处吧?”

“倒也不是,如果有什么事非我不可,那就是说我很特别吧,我最怕自己是个普普通通的家伙,一辈子也做不成什么大事。”

“是嘛,看来你活的还算安逸,才会有这种念头,等你真正成为特别的人,或许就不这样想了。”

“嗯嗯,站着说话不腰痛,我懂。”

“这话说得好。”她笑了笑。

“那就像你这样,逃到没人找得到的地方去好了。”

“艾因希尔很冷,我一直想要去温暖一些的地方生活,去看看真正的春天和夏天,看看漫山遍野的花朵,像它们一样,扎下自己的根,安静地活下去。”

“夏天就要来了,花也要开了,这里就很好,你。。。可以留下来,如果你愿意。”

“谢谢,不管你这话是真是假,至少你这样说了。我很累了,我想要重新开始,想睡一觉醒来就变成别人,但这是不可能的,我必须抛弃自己的一切,包括知道我过去的人,只要他们还在,我早晚会被追上。”

“被他们的同伙?”

“被我自己的命运。我来自一个天命主宰的国度,顺从命运的人总是幸福的,而我既然逃避了,就不该再羞辱它。多么微小的可能性都必然会将它引向我。”

“可他是你重要的人,难道不是吗?”

“所以我什么都没做啊,只是什么都不做而已,这是他的命运,我为何要替他拒绝。”

“你宁愿他们把他杀了。”

“在你看来这样很无情吧?”

“没错。”

“那我呢?你相信自己已经洞察了一切前因后果,足够做出判断了么?”

“没有,如果说你是残酷的,那我完全不明白你为什么还要温柔地对待我,又对我说那些可怜兮兮的话。我宁愿相信你有苦衷,我不想恶意揣测你,我动手只是因为我很怕死。”

“我也以为你会死呢,对一个将死的人吐露心声也无所谓吧?后面你坐起来了,说实话我吓得不轻,可我又不会把你怎样,我只想让你忘记我,就像刚刚那两人一样,暂时失去这一会儿的记忆,连我让你做了什么都不会记得,自然也不会感到内疚,本该是这样。”

“可我完全没有感觉。”

“是啊,你根本不吃这套,为什么呢?”她偏过头,长长的鬓发垂下,剩几绺湿的黏在脸上。

“你会魔法吗?”我问。

“谁知道呢。既然你想让他活,那你就自己动手好了,我不会拦你的,当然也不会帮你,去吧。”

“你呢?”

“当然是跟你走了,你说要养我的。”

于是我们立刻赶往镇上。

我不会骑马,老实地坐在她身后,中间是她不知死活的父亲,我探过男人的呼吸,他或许还有呼吸,但用我潮湿的手指感受不出,他的脸就和死人一样冰冷。我指挥她拐上岔路,不用一会儿,等我们绕过黑暗中的小丘,就望见了镇上的灯火,她倒没有拖延,然而一路上颠簸不停,我不知道是自己没骑过几次马的缘故,还是她有意要男人死得快些。

老岗卫提尔向来以认得镇上的每一张脸而自豪,提灯的光在眼前一晃,他已经开始检查马匹和伤者了。所幸两把刀都被我丢在洞里,简单的询问确认后,我们得以进入,一旁年轻的接班人就帮他摇起大门的铰链。

当我提起“强盗”这个词的时候,老人的表情微妙地变化了,数月之前,一座偏远的村庄遭到袭击,居民大半失踪,剩下的死状凄惨,尽管他们少得可怜的财物好好地留着,但没法不把那归结为强盗所为,这一带的治安向来很好,前提是从没遇到过各地流窜的恶徒,治安官已将此事上报给王都,并带着民兵队开始了搜寻,我们能做的只有做好防备而已。

那些强盗是不是来追捕她的?我暗中想着,不把袭击的村庄洗劫一空,当然是因为他们意不在此。

医生家的门口挂着显眼的红灯笼,我们很快就到了,我捉着她的手下了马,她摇了铃铛,我把男人拖进那扇从来不关的门里面去,留着小胡子的布拉克先生立刻抢出来帮忙,脖子上的餐巾还没解下,我这才想起已过了晚饭时间。

在所谓的“健康火”照明下,手术开始了,少女坐在旁边的条凳上发呆,我负责递给医生干净的毛巾——事先预备的六七条全部浸透了血,夫人正在用一种蒸汽给其余的消毒,拧干之后交给我。

我是见不得清理伤口这种景象的,从小就是,仿佛被翻弄的是自己的身体,包括宰杀牲畜也一概不看,我不知道多大的伤口才能流出那么多血,但那保证会使我难受。

人已经送到了,他的死活我其实并不关心,如果他就这样死了,我眼睛都不会多眨一下。我尽到了责任,救他对我而言并无意义,非但不能借此讨好她,反倒要被讨厌,我也搞不明白自己的动机,好像只要这样做了,就没有人能够苛责自己。

究竟是人对同类天生有怜悯心,还是因为一直被教育着“不能见死不救”的道理呢?见死不救必然会感到“不安”,而伸出援手则会得到自我认可的“安心”,可如果自己遵守的规矩不过是由他人灌输的教条,拿大家的标准衡量自己,这样的行动还能算是发自内心吗?如果说人应该遵从内心,可我若本质是坏的,这样也无所谓吗?

我不知道,所以我只是跑来跑去,把手上的红色换成白色,等着白色变成红色。

终于,手术在我感到厌倦之前结束了,医生点了点头,男人多半能活下来。

腿上的箭已经拔了出来,气味辛辣的药糊抹平了缝补好的伤口,再用亚麻布条裹上几圈就成了。昏迷的男人依然一动不动,脸色苍白,又似乎比先前多了些血色,我站在那里,不知道该不该流露一点高兴的情绪。有只怪鸟飞过房顶,发出“哇”的一声大叫。

医生用自己上门诊病的马车送我们回家,他让家里人不必等他吃饭了。“反正夜里总是要饿的,少一顿是一顿。”看我俩情绪低落,他这样打趣道,并没有多问关于“强盗”的事,他实在是个体贴的人。

少女撩开车窗上的白帘,看着外面的点点灯火,夜幕下的格罗安详宁静,因为最近吓人的传闻,街道两边家家都挂起了灯笼,走夜路反而成了一件让人安心的事,油灯和烛火的光芒收拢在精妙雕琢的玻璃罩里,晕染出迷离的模样,她的脸映在玻璃上,看着有种奇妙的质感,小小的,饱满的,毛茸茸的,像刚从冬眠中苏醒的小兽,慵懒地卧在洞口,对眼前的春天将信将疑。她脑后的白发并不像第一眼看上去那么长,甚至显得有些短,特别是她留了两条极长的鬓发,公主气质就是这样来的。

她从反光里和我对上了眼,我低下头,车子吱呀吱呀地走了一段,抬头发现她的目光并没有移开。眼白与红色的瞳仁清清楚楚地分开,令我畏惧的那一幕已如梦境般模糊不清,她的“魔法”还是起效了。

问题只有一个,那本仿佛大百科的书上丝毫没有提及她的能力,四百年太短暂了,魔法的触手还没来得及深入人脑之中便被根绝,更不要说抹去记忆这种事了,她到底是什么人?莫非在遥远的异国还有魔法流传,而且发展到了这个地步吗?我对她的兴趣更加浓厚了。

“这是你们的风俗还是什么?挂这么多灯,很漂亮。”她的目光又移到窗外。

“啊。。。是最近才弄的,免得晚上走在外面害怕,因为强盗的事。那些强盗。。。是追你到这里的人吧?”后半句我压低了声音,尽管我们与亲自驾车的医生隔着一层厚实可靠的挡板。

“这里有很多好人呢。”她没有回答我。

“我想是吧。”

“大家都很幸福吗?”

“也许吧。”

听我这样说,她稍微安静了片刻。

“栋,那你呢?”

“我?”

“你幸福吗?”

“怎么了?”

“你是不会笑吗?你的脸色比我遇到过的最倒霉的人还要差。”

“这是病啦,发烧烧坏的。”

“嗓音也是吧?听着就像女孩子一样。”

“哈哈,可不是嘛,挺怪的吧?”

“没有,我觉得挺可爱的,我喜欢女孩子,因为我就是啊,我怎么能不喜欢自己呢?”

“啊?”我没能立刻理解这闻所未闻的理论,只觉得这话听起来很有种感觉,至于这感觉到底来自她还是自己心里,我说不清。

“就是说嘛,真正不幸的人哪里会管我的闲事,不过身体一有了病,其实也很难开心地笑出来,你说是吧?”

“是啊。”

“如果我说,我能治好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