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像那些在二三十年后才去回忆自己青涩初恋的作家,我没机会等到能够正视自己一切的那天,那时再去叙述当时的种种,不再有羞耻,也不至于像大喊大叫那样热烈。当然,我也并不是作家,虽然当初是想过要做的,也曾用过剩的精力与想象填满许多本子,把英雄传说加工成超色情的冒险爱情故事,十页里有五页都是人物们在床上打滚。爱丽丝说我该去做这一行,她说我那些“隐晦的暗喻”非常不错,明明是难以启齿的东西,却能毫不在意地写出来,而且大加描绘。我不是要讲自己为什么没能踏上给诸位提供消遣物的道路,喜欢你的人的赞美不该太当真,除了当事人,恐怕谁都懂得这一点。

从那以后过去了五年多,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十九岁的春夏之交,六月份,日子我记不清了,但那天下着属于盛夏的大雨。

五年的分离实在是不够大书特书,尤其对我这个年纪而言,我是八月末的生日,尚不满二十五岁,虽然因为各种病痛看起来有三十多岁的样子,实则刚刚迈过了人生的三分之一,就算有遗憾无法追回,未来也可以期待,一般人都会这样认为,而且毫不怜惜地嘲笑我的消沉,大概。

或许你也有这样的经历,有时候只是睡上片刻,却仿佛在梦里度过了一整个不同的人生,要我说这五年也是一样,好像是把某人三十年的人生压缩到一起,故意要我难以消受。十九岁的我本来没什么人指望,最后却比谁都快地跑上了山顶,然后立马从悬崖狠狠摔落,如果写成故事的话,其中确有很多值得一提的地方。但是,关于爱丽丝,可讲的不多不少,只有那个夏天,闷热的空气里弥漫着靡靡之香,横贯夜幕的天之川绮丽无比,在她宝玉一样的红眼睛里闪烁。

1397年夏,世界的平和还剩下两个月。

“阿尔德隆,你又有什么问题了?有什么不能课下问的?”西泽尔先生终于受不了我那只半死不活、在他眼里晃荡的手了,示意我提问,趁机起身摘下毛巾浸入手盆里的凉水,拧到半干,仔细地擦了擦脸,尤其是皱纹很多的眼角。等他驱逐过困意我才开口,我不想顶着水声说话,因为这嗓子没法发出更大的声音。

“先生,我突然有个问题,如果照您说的,很多花是靠动物来传播种子,那么没有动物它们怎么办呢?”

“你这是怎么个假设法,什么叫没有动物?”

“我们的历史说花与树先于巨龙创造动物存在,之前它们是怎么活的?不可能全都是靠风力把种子带走吧?”

“所以说你要听我讲完啊,像蘑菇不就没有种子嘛,诶,你去年不是跟着听完这里了么?学过一次还记不住啊?”

“就那几种嘛,而且蘑菇也不是花。。。”

“你到底想说什么,阿尔德隆?”

“先生,您看会不会这样子,花以前曾和动物一样可以在地上行走,后来兹戎树把它们的魔力收了回去,赐予人类,于是它们再也不能动弹了,渐渐变成现在的这些。”

“好悲伤的故事哇。”、“这点子超棒啊,快记到本上。”我听到有人在发笑,并不是因为我的想法有多离奇——先生还没有说话,而是因为我的嗓音,喉咙的病让我只能轻声细语,稍微说快了就会失去本音,听起来像个正在撒娇发嗲的少女,虽然少女往往可爱,但十九岁的我实在与少女相去甚远,身为这里最年长的学生,丢脸的是没有一个人当我是前辈,他们只觉得我古怪。当然,鉴于我与少女相去甚远的身材,一切疏远和调侃都保持着克制。

说来可笑,我曾因此期待过被这里的女子小团体接纳,结果当然是失败了,并非我暴露了什么男子汉必备的缺点,事实上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我麻木的面容,一年前的热病重创了我的喉咙,顺带夺走了我微笑的能力,女孩们一样喜欢开朗的同伴。

“阿尔德隆,我以前有说过吗,你真的可以去写书给人看,我看你不是总帮人写告示什么的嘛,你这嗓子唱诗是不行,但论编故事算是一绝了。”西泽尔先生愣了愣,忽然笑起来,大家也一起笑起来,我站在那里,一心希望他再说些什么,好说明这句并不只是取笑。

“其实我觉得不太可能,如果我们的魔力曾贮存在土地和花草里,那魔法从根基就不对了,你懂我在说什么吗?”先生换上严肃的语气。“不懂就算了,我的课不会包括这个,我知道你对这个有兴趣,你可以拿你那本书去自学,我是认真的,我该教你的你去年就听得差不多了,这几天剩下的也补完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还留在这里,过了这个夏天你就二十岁了吧?”

不用先生说出来的,我知道二十岁的意义:成为大人。或者继承家里的事业,或者离开镇子追寻前程。我见过家里在镇上有店铺却选择出去闯荡的家伙,也见过放弃这条路,留在这里本分做事的。我曾有一些同年的朋友,大多都在去年夏末所谓的结业日来到我的病床前道了别,虽然还有一两位留下,但不知怎的也渐渐有些疏离,大概我真的有些像个游手好闲的小镇混子了。家里是真的没有用我的地方,我也并没有真的无所事事,姑且也做了几份不需要笑脸迎客的零工,但是大家无论如何都会看到他们想看到的,这便是所谓先入为主了。

于是我开始默默地收拾东西,先生这不是第一次说我了,却是第一次见我真的听了话地离开,我瞧他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没有出口,我知道他对我还是抱着好意,虽然我平时提的问题自己都觉得有够烦人。

用来偷偷画裸体美女的本子第一个被我收起来,万一先生突然舍不得我,过来亲切地抚肩叮嘱几句就完蛋了。终于阳光直接投射在发黑的木头桌板上,这功夫正好没人出声,显得有些寂寞。

“不会是历史有问题吗?”我已经出门了,听到身后有谁没什么底气地问道,不过问出这个已经很有创造性了,颇有我的遗风。

“可能吧,谁知道那么久的事呀,有人相信几百年前打仗是拿魔法对轰吗?我们这个镇可连一个魔法师都没有,要是他们真的很强,怎么会一个不剩啦?”

“怎么说来着,历史就是任人打扮的新娘子嘛,就像撒兰人的历史肯定跟咱们的不一样,他们绝对会把我们写得比他们更残忍。”

“可创世史干嘛要故意写错啊,明明没人会受益嘛。”

“对啊,就像嫁不出去的姑娘,打扮也没用咯,嘿嘿嘿。”

接着是一脚踹到桌腿上的声音。我很想顺势露出一个无奈的笑,但嘴角只是象征性地做了做样子。

出门右转,转过几家下面贩售纸笔和年轻人爱看的闲书的旧楼,我就来到了本镇相当可爱的一条道上。

用新派的词来说,这里该叫做“步行街”,道路很宽,然而给马车留的石板路只有中间一条儿,两边给人走的红砖路相比就阔气多了。这里不是讨价还价、论车装货的集市,大大小小的店铺一直连到长街的尽头,卖的是那些原料加工成的各式制品,同样地,超过两层的多是店主一家在住,辨认的方法很简单,那些楼顶都有防雨漆的黑色痕迹,不过单说招牌和门面,这里每一家都用了心。

马库西大叔的面包店直接把烤好的面包端到外面来,他家倒是没有招牌,反正花店和香水店全在老远的地方,奶油的甜香牢牢霸占了这块地盘。店前桌上的大筐里插满了长条,每天早上都有很多只手前来挑战,但那个神奇的筐总是满的,这会儿快要中午了,我才能看出数目来。这种面包没有油,用手拿着也很干净,所以筐里面垫的麻布永远是那一块,有两个角翻出来,绣着“干净”和“美味”,估计不是大叔自己绣的,我可太知道他了。我在他的店里“玩”过几个月——他这样称呼自己的工作,学得最好的是做橘皮蛋糕和派,虽然完全比不上他,他所有的精力都在面团和炉子上,怎么可能会绣字嘛,我突然就想笑了,当然也只是想想而已。

我本在刻意消磨时间,不知不觉中心情竟放松下来,我才察觉到夏天的气息渐浓,不是空气中的尘土味,虽然那也不算讨厌,而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微妙感觉,让安心的人散漫,让烦躁的更添烦躁。现在还不是最热的时候,天空是引人沉溺的蓝色,鱼鳞般的白云一动不动,到了这个季节,只有傍晚它们才会在晚风中飘走,我深吸一口气,发出一声属于少女的娇喘,充当结业的欢呼。

我不会再去学校了。

我也不知道十九岁的人还有什么上学的理由,那个时代过去了,人们早已习惯了务实,也发扬了务实的手艺,要养活自己并不是难事。烤面包只需要耐心和一双不那么笨的手,再比如制玻璃,或者从花瓣里提取香水,这些都没有什么门槛,只需要继承前人的经验就好。成人前必须从学校结业,这只是我们镇里的传统,为了缅怀久远的荣光——这里的历史有六百年以上。

但我会离开这里,我必须去更大的地方,为了那些虚无缥缈的梦,就算不能成,我也要看着它们碎掉,那时再老老实实地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