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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金游乐园,坐落于城东老区的龙坛湖边上。印象中是国家3A级景区,是一个不算大也不算小的游乐园,貌似已经营运了很多年了。以前曾经听妈妈说过,她和我爸上大学那会儿约会的时候就去过那里,这样算来,起码也有20年历史了。
然而,当我们来到现场,看到的却是意想不到的景象。
紧闭的大铁门,破破烂烂的验票处,上面的招牌早已不知所踪,栏杆上也积着一层厚厚的灰,还有不少灰白的斑块,也不知是油漆,还是脱落的水泥。墙上也到处是斑驳的痕迹,看样子已经很久没有人管理。
那验票处的柜台玻璃内侧还贴着营业时留下的“此窗口不售票”和“前台验票”的条子,却没有一个排队的人,显得十分落寞。想想也知道,这家游乐园已经倒闭了。
“这里已经关了七八年了。”
身后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一个老人拄着拐杖从我们身边经过。
“以前还挺热闹的。”
老人叹了口气,没再多说什么,就自顾自地走了。
我跟响子面面相觑,一时都有些沉默。先前愉快的氛围像是被扫帚挥过一般一扫而光。
单是看着面前这副残破的场面,我便已经有了股揪心的感觉。原来哪怕是游乐园这样的庞然大物,在时间的面前也是那么的不堪一击。站在这里,总有一种快被岁月淹没的迷失感。
“现在坐公交去别的游乐园还来得及……”我提议道。
“不了。就先在这里逛逛吧。”
响子一脸平静地环顾着四周。
只有三天记忆的她应该不曾知道这里,那么,她又是为何要执着于此呢。
我不明白。
但响子已经默默地绕着游乐园的外围走了起来。
我们经过用水泥和瓷砖搭建起来的一栋栋的售票厅,上面有依稀可见的可爱红白条纹,但如今颜色已经褪得差不多了。玻璃窗上覆盖着厚厚的尘土,一旁的门票价格公示牌上,用白色的涂料和黑色的油墨喷涂上大大的字迹:“别了,别了,不拆的城墙”。
我们又经过大门,大门的墙壁、水泥柱子上有密密麻麻的数千条留言,它们有的是刻上去的,有的是用油性笔写的,有的明明是粉笔,却仍清晰可见。
“小时候,奶奶带我来玩,现在,游乐园拆了,奶奶也没有了。”
“我们的回忆,无处回避,在这个堕雨的夏天,抛尸荒野。”
“最美丽的回忆从这里开始,也从这里结束。”
……
就算是此前从没有来过这里的我,读到这些留言,也感觉十分悲伤。我忍不住看了一眼响子,她的表情依然很平静,但眼神里却是隐藏不住的落寞。
从游乐园的围栏向里张望,园内一片寂静,高高的摩天轮静止不动,只有偶尔的几只鸟从空中飞过。园区里的路面因为久未清扫,树叶堆积了厚厚的一层,唯有停放在杂草中的“花车女王”依然透过游乐园的铁栅栏露出灿烂的笑容。
“走吧。这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我再也看不下去了,轻轻把手搭在响子的肩上,对她说。
但她并没有理我,只是出神地望着游乐园里面。
“难道是,记忆恢复了?”
“嗯……可能吧。有一点感觉。”
“说不定你小时候曾经来过这里。”
“嗯。”
一阵凉风吹过响子的脸颊,她那头美丽的黑发在风中轻轻飞舞。这一瞬间,我突然觉得她离我很遥远。她眼中的迷离里,一定还藏着许多此刻的我完全读不懂的秘密。
看着她那副伤感的模样,我很想为她做些什么,却又不知有什么是能够做的。我只能问道:
“要不要进去看看?”
“可以吗?”响子侧过头,疑惑地问。
“嗯。只要翻过这栅栏就好了。”
“可我翻不过去呀……”
“我帮你。”
响子顺从地点了点头,于是我小心翼翼地抱起响子。双手触碰到她的一瞬间,她害羞地颤抖了两下,但并没有抵抗。
她的身子轻得像羽毛一样。
我以前从没有想过女孩子的身体会这么轻,也没有想到女孩子的躯体会是这么的柔软。她身上那股香甜的气息又开始在我的鼻尖萦绕,为了消除杂念,我只能把注意力都集中到自己的动作上,但又不可避免地开始留意手上传来的触感。
只要一想到这是响子的触感,我的心就无法抑制地“砰砰砰”跳个不停。
我不禁在心里感叹青春期男生的身体真是诚实。
响子用手攀住最上面的栏杆,把脚踏在栏杆中央镶嵌着的动物图案的浮雕装饰板上,然后像一只狸猫一样,轻巧地翻过了栏杆顶,跳了下去。看到她已经顺利过去了,我也紧随其后,顺着那块板子翻了上去。
园子里一如从外面看到的那样,荒草丛生,水池干涸。原本供游客休息用的回廊里堆砌着大量的废弃物,以至于阻塞了道路。杂草丛中到处都是塑料椅子、告示牌、铁栏杆、木板之类的残骸,甚至还摆着几艘水上游玩用的脚踏船。
在这一片狼藉之处,连阳光照在脸上都让人感觉有些阴森了。
我们朝着那座老远就能看到的摩天轮走去。理所当然的,摩天轮已经不会再动了。它像一棵光秃秃的、已经死去了的参天大树,硕大的身躯直逼云霄,却不再有一丝生机。
响子出神地眺望着一动不动的摩天轮,幽幽地对我说:
“我想起来了。以前奶奶经常带我来这里玩。不过,因为她有恐高,所以我们从来没有上去这个摩天轮。”
“终于想起来了吗?!”
“只是一点点。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奶奶过世已经八年了。”
“啊,抱歉。”
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我记得小的时候这里确实很热闹,每到假期里都挤满了人。我还曾在这里认识过不少朋友……但现在都已经找不到了。
“这座游乐园……在玩腻了以后,就被大家伤害,被弄得破破烂烂的,然后转眼间就被扔到了遗忘的角落……
响子突然侧过头,一脸悲伤地问我:
“为什么大家要做出这样的事情呢?”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觉得她这样的说法太过悲观。这座游乐园一定不是因为被大家讨厌了才变成这样的。可能是因为地价上涨,可能是因为设施更新太慢,可能是因为郊区的新游乐园的竞争,又或者单纯只是为了土地整改……
这个世界上,引发悲剧的原因要多少有多少。
哪怕是做了正确的事情,也可能带来一连串的不幸。
不幸可能是无可奈何地,又或许本来就只是巧合铸成的。
但又有哪个受害者能原谅那种“不幸”呢?
我做不到。
身为被同学们疏远、被大家遗忘的存在,我似乎也突然在这座游乐园身上找到了一点点共鸣。
我不由地伸手摸了摸那个写着“幸福魔盒”的指示牌,手上顿时沾满了尘土。看起来这个摩天轮曾经叫做“幸福魔盒”。
我听见响子那细沙一般柔软的声音:
“据说摩天轮的每个盒子里都装满了幸福,当我们仰望摩天轮的时候就是在仰望幸福。”
“那么,幸福一定很简单吧。”我忍不住说道。
“——从那个地方眺望到的风景,说不定就是幸福。”我说着指了指摩天轮的顶上。
响子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真的好天真啊。”
“明明是响子你先起的头。”
“但我刚才想说的其实是,幸福离我是那么的远、那么的高,就像这摩天轮,只能仰望……”
“是响子你太悲观了。下次到别的游乐园去吧,到时候再坐上摩天轮,就能抓住你说的幸福了。”
“呵呵,也许吧。”响子朝我温柔地笑了笑。
离开摩天轮以后,我跟响子又在这座废弃的游乐园里转了很久。每经过一处设施的残骸,响子总是会一脸怅然地盯上一会儿,像是在回忆儿时的景象。
响子的心情一定很不好受吧——看到记忆中的那些美好,被撕成残破不堪的碎片,像一堆垃圾一样被扔在这个无人问津的角落,这是多么残酷。
但她还是坚持要转完一圈再走。我以为她一定是为了寻回记忆而在勉强自己,她却一脸平静地告诉我这是在道别。
“——这里特别适合和‘过去’道别。”
中午时分,我们沿着原来的路返回。出门的时候,再一次经过那片密密麻麻的留言。
我又看到其中有一条。
“涂吧,把我们的留言都涂光光,也凃不掉心中的回忆。”
看到响子的样子,现在我更加理解这些留言者的心情了。于是我轻声对响子说:
“即便是变成了现在这样,也还是有许多人爱着这座游乐园。而且,哪怕时光再怎么流转,它也会一直活在大家的记忆里。”
我的本意是想安慰响子,谁知响子却突然用一种异样的语气对我说:
“是呀。所以,你也要一直记得我哦?”
我觉得她的回答很突兀,就问她什么意思。
“这样哪怕有一天我不在了,也能一直活在你的记忆里。”
“你在说什么呢。”
我觉得响子有的时候实在太悲观了。不过,我也有我的不好,毕竟莫名其妙地失去了四天的记忆,肯定让作为我的恋人并且也刚刚失忆的响子感觉到不安了吧。
“不过,嗯……我一定会记得你的。这次不会再忘了。”
我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响子害羞地弄了弄头发,似乎终于安心了。
在一家拉面馆简单地解决了午饭后,我跟响子又在附近的商场里逛了一下午。响子似乎还保留着最基本的知识,知道这些商品分别是用来干什么的。不过,因为她的记忆里从来没有逛过街,所以兴致高涨地在商场里东看看西看看,而我则像一名忠实的跟班一样,一直跟在她的身后。
一转眼就到了傍晚,我们在商城门口的车站道别。
“抱歉啊,一直让你陪着我。”
响子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我。
“没关系的。”
“我好久没有这么尽兴过了,嘻嘻。可能是因为,今天就是最后了吧……”
“最后?”
“嗯。虽然对我来说是最后,对你来说却可能只是一个开始呢。”
“什么意思……”
“本来是想在最后给你留下一个美好的回忆的。但到头来还是一直让你迁就着我……对不起。”
响子朝我低下了头。
“——这封信是给你的。一定要等到明天才能拆开哦?”
我愣愣地从响子手中接过了一封信。粉红色的信封上贴着白色的爱心形状的信戳,大概是手工剪出来的吧。
从刚刚开始我就觉得应该说点什么,但大脑有些混乱,张大了嘴却发不出声音。
我突然觉得今天一天的响子都很奇怪。
从早上起就说着“必须趁今天去游乐园”,在游乐园里一副依依不舍的样子,就像是在对着什么东西告别一样……现在又说“这就是最后了”。
“响子,你——”
“啊,车来了。”
响子抬起头,冲着我笑了笑。
“对了,‘我们是恋人’其实是骗你的。硬要说的话,我们是今天早上才成为恋人的。不好意思,撒谎了。”
响子冲我调皮地吐了吐舌头。
什么意思?“骗我的”?我们不是恋人吗?
为什么?
为什么要骗我?又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说出来呢?
“响子!”
我有种必须在这里留住她的感觉。
但还没等我伸出手去,响子已经转过头上了巴士。
“——再见了。”
她扭头的一瞬间,我仿佛看见有晶莹剔透的东西在空气中散落。
巴士的门关上了,载着响子的车厢缓缓地向远方驶去。
我突然产生了一种,那辆巴士上只有响子一个人的幻觉。
巴士渐行渐远,整个轮廓也渐渐变淡了起来。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了街道的尽头。
整个站台只剩下了我一个人。就好像从一开始就没有别的人来过一样迷幻。
明天,应该还能在学校见面的吧?
这个时候的我,在心底里安慰自己。
风从我的耳边经过,却什么也没有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