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觉我的大腿发麻了。

原因可能是我保持一个姿势很长时间了。

“大哥你好了没?”

我往前面唤了一声。

画板背后伸出半个人头,一个有些邋遢的年轻男人端详了画板一会,然后再看了我几眼,若有所思地点了几下头,让我误以为他已经大功告成,结果他下一个动作便又是继续沉迷在画板当中了。

我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此时正在给人当美术模特。

在那个恶魔的纸上盖下手印后,我失去了意识,也不知道经历了什么,回过神时就已经身处这个美术教室当中了。

虽然说是美术教室,却只有一个人。

就是正在给我画画的那个男人。

话说你能不能听人说一下话啊!画画就那么大吸引力吗?!

是的,我从这教室里面回过神时,他一直在不停地画画,见我突然出现在这里,也不惊讶,先是摸了几下我的身材,然后问我是不是来当模特的,我既不知道这里是哪里,也不知道时间,只好先答应他的要求了,于是就变成这样了。

虽然很气,但他非常专心。大概是因为同为创作者,我很是赏识他,能够沉浸在自己世界的创作者,一定能够创作出好的作品。所以我也没有再打扰他,开始端详了一下周遭的环境。

周围很是脏乱,地面仍有未干的颜料、断掉的铅笔以及纸团,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东西了,边上倒是放着许多画架,但看得出来已经积尘许久,没有被使用过的样子。

这个教室,可能就他一个人在使用。

由于拉着窗帘,我不能判断此处是哪里,也无法得知此时的时间,虽然直接走人应该也没什么问题,但好像也不太礼貌,也就是说我只能等他画完才行。

“好了。”他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还没想完呢你就画完了?

我终于可以从这姿势当中解放过来了。

他一开始让我摆得是很随意的站姿,贴心地拿出大卫像(米开朗基罗作品)的照片示范给我看,我还花了不少时间拒绝了他需要袒露肉体的要求。

“要是兄弟你能脱掉就更好了。”

他端详着画像,语气很是遗憾。

才不会脱啊。我内心咆哮了一句。

“话说兄弟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已经很久没人上来过这里了。”他把画像放到一边,开始打量我。“我才发现你的衣服很老土,这都什么搭配啊。”

我瞄了一眼自己,仍是死前所穿的那一套淡灰色毛衣配搭休闲装,虽然放在21世纪算不上非常时尚但至少也……没他所说的那么土吧?

“你还工人装呢,你才土吧!”

我回过头看了他一眼选择立刻回敬对方。

对方穿着已经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上身是牛仔夹克和白色的打底T恤,上面还沾染了不少红蓝黄绿等颜料,明显洗了很多次,虽然我并不想以貌取人,但对方活脱脱一个八十年代的工人阶层,无论怎么看都没有资格说我土。

“你懂什么?这才叫时尚,你看你穿着像个大老鼠一样,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对方反而鄙夷地打量了我一下,提着领子抖了一下他的夹克,“这年头年轻人就得穿点颜色鲜艳的,这才有朝气嘛。”

穿得像大老鼠真是对不起啊!

我感觉到有一些不对劲了,率先开口问他:“那个……我想问一下,这里是哪一年?”

“90年啊,老弟你睡懵了?”他转过身开始收拾东西,没有管一脸惊讶的我。

“1990年?”

他狐疑地转过头望着我,眼神若有所思,点头说道:“对啊,就是1990年。”

居然是我出生的那一年?看来那个恶魔并不是随便跳的啊,但特意让我回到这个年代是不是有特别的意义呢?

我习惯性地摸了摸下巴,对方好像也盯了我老半天,问道:“嘀咕什么呢?”

“没,自言自语而已。”

“还没问兄弟你叫什么名字呢?怎么无缘无故跑这里来了。”

“我想我可能是迷路了。”我随口编了个理由,也不管合不合理,对方看上去很好唬,暂且这样说吧。“我叫西……不对,我叫杨帆。”

“原来如此,杨兄你好。”对方很乐呵地拍了拍我的肩膀,那副热情的样子就像遇到了老乡一样。这两巴掌真够劲,弄得好像我们关系很是亲密一样,生来有些孤僻的我,其实并不怎么能接受对方的热情,所以有时候面对这些自来熟的人,我的内心往往很想要咆哮道:我和你有半毛钱的关系吗!

“我叫樊沐,端区本地人氏,兄弟你哪里人?”

好吧,还真有关系。

“我也是端区本地人。”我寻思着其他话题,问道:“你是个画家?刚刚那画很好看啊,手法很熟练,这签字写得也不错。”

“算不上算不上,就一个爱画画的美术教师,偶尔练练书法,给别人写写标牌。”他摆了摆手,但我的恭维显然很受用,看来21世纪的交际手段放在这个年代也照样很有用啊,话题到此我也不忘看多了一眼刚刚那幅画,虽然说是恭维,但确实画的不错。

“这里是哪里?”

“你怎么进来的你不清楚?”他皱眉地问道。

“实不相瞒,其实……”我现场编了一段被人绑架后逃出生天与劫匪斗智斗勇最后逃离至此的悲惨故事,讲故事本身就是我本职工作,要讲得绘声绘色不是难事,闻者伤心听者落泪,没有感觉绝对不收钱!

于是他一边听一边泪眼朦胧,随后狠狠地抱住了我。“苦了你啊大兄弟,难怪你穿得像个大老鼠一样!”

……你开心就好。

“兄弟结婚没有啊?年龄岁数看上去不小了啊。”对方很自来熟,不久就把话题扯到了谈婚论嫁上面了。

我自然礼貌地回应“没有,还没个对象。”

“这可不行啊。”他本来皱眉地瞪了我一眼,随后就眉开眼笑地和我说:“我呢,下个月就要和女朋友结婚了。”

丫的你是来秀恩爱的啊。

“她叫杨琳琳,你看看。”他从干瘪的钱包内掏出了一张照片递给我。但听到这个名字以及看到照片的我并没有再次进行吐槽,并非懒得吐槽,而是惊讶地说不出任何话来。

……

我的母亲在我十七岁那年去世了。

后来我居住在亲戚家,直到大学独立前,我都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大学时依靠勤工俭学和奖学金勉强过得下去,之后一直在高中时投稿的杂志社中打杂实习。后来作为作家出道,出版了几本书,日子才没那么难过。那些年的日子算不上苦,只能算过得清贫,我倒也没有多少怨言。

我从没有见过我的父亲,家中关于他的事物一件都没有,就连我的姓氏都是随了母亲。母亲总说,总会有一天父亲会像大红衣服白胡子的圣诞老人一样,降临在母子俩的生活里,带给他们幸福和快乐。于是他就真的变成了圣诞老人,一直活在母亲的童话里,却从未曾见过其身影。

即使那时尚小,我也清晰地记得母亲满目的笑意,满是信心的样子。

那时候不懂事,认为母亲说的就是对的,然后就傻乎乎地和母亲等待那个男人的归来。但我未曾有听闻过自称是我父亲的人出现过,实际上,就连母亲家里人都未曾见过他,他们甚至认为我是母亲在外面鬼混回来的杂种,并不怎么待见我。

我的母亲坚信她心目中的丈夫、我的父亲总有一天会回来的,直至死前她也微笑着说他会回来的。

实际上她不知道,我曾见过她一人独处的时候偷偷落泪,我虽然年幼,却早就知道,大红衣服白胡子的圣诞老人是不存在的。

我的母亲叫杨琳琳。

所以我在看到面前这个年轻男人掏出了我母亲年轻时候的照片,脑里得出了一些不可思议的结论。

他看到我的眼神有些错愕,用手在我面前晃了晃,“兄弟咋了。”

“没有,你老婆真棒。”我随口就说了一句奉承的话,仔细一想这句话有些歧义,不由有点担心对方会不会因此生怒。

但到底还是老时代,他想了许久才明白我是称赞他老婆,得意地摸了摸头,笑了起来。

这大概就是代沟吧?我内心如此想。

他开始没来由闲聊起来,我也开始细细打量面前的男人。

说实话初见确实没有多么深刻的印象,在这个时代当老师似乎也不是什么高薪职业,穿着打扮也很随意,大致上也是这个年代工人阶层的级别,外表不算出众,也就勉强能看的地步。

难道说这个人会是我的父亲?我内心出现了这个疑问。

先前一直在考虑恶魔将我丢到这个年代来的原因是为了什么,难道说是为了帮我寻亲?

可我自己对此并不感兴趣,自母亲过世后我便再也没有对这个名词产生过任何希望,再说已是过去之事,即使再去寻找这些事情的真相也没有任何意义。

但母亲是惦记着那个男人而去世的,我多多少少也会对那个男人产生记恨之心,很难说我自己在面对他的时候不会上前去揍他一顿。因此我对于恶魔的所作所为是有些排斥的,总觉得他多管闲事,内心暗自决定如果可以投诉,一定要投诉那一个家伙。

“那么兄弟你有没有地方去啊?”

眼前这家伙有可能是我那混蛋父亲,无论如何我都不能这样放他离开。

“对啊,现在身无分文,确实没有地方去?不过你也不用在意,我可以睡路边的。”

“你认识了我樊沐,怎么能够让你睡街呢?要不先来我家歇歇吧?我让琳琳给你洗洗尘,再来考虑后面的打算吧?”

“这样不太好吧?打扰到大哥你和嫂子两人世界。”

“那也是……”

……喂你姑且再坚持一下啊!

“不过我也不会让你睡街边的,你怎么说也算是我朋友了,还是过来吧。”

幸亏是个烂好人,这让我感觉到了一丝温暖,但却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我母亲大抵上也是这样的人。

她总是以笑容面对每一个人,如同普世的阳光一样去温暖每一个人。明明独身养育孩子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换作别人难免会有些怨言,但她却不会将这些怨气发泄出来。一边努力为我创造条件,一边努力不让别人担心、不曾麻烦别人,但这样难免不让自己遭殃。所以最后她在家人的不理解、旁人的心疼、以及在我的哭声当中离开了这个世界。

我对那个从小就没有见过的父亲没有半分感觉,但如果恶魔让我回到这里是为了再见我的母亲一眼,我觉得我也能心满意足地迎接死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