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穿着抓绒的粉红色兜帽卫衣,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确是我疏忽了,刚刚沉浸在获得目前为止可以接触到的最高权限的兴奋之中,血液都是热的。再加上看到可爱的少女,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仿佛深冬的冰刀一般凛冽的海风时刻在割裂着我们的面颊。

根据气象部门和物理学家的预测,其实太阳消失的情况对温度变化的影响相对柔和,目前的实际温度其实仍然只相当于温带季风气候地区的秋冬交际时的温度,但毕竟在海上,由于风冷效应会使人们的体感温度相对更低一些。

我跟在顾念后面往大巴车那边走去,顺手把她的兜帽戴到了头上。她红扑扑的小脸蛋上写着高兴,呵了一口浅浅的白气。

“我听爸爸他们说了……他们说有个哥哥是这边这辆车的领导者,会保护我的,让我好好生活……”

少女微微转过头,用期待的眼神看着我:“是说你么?”

“大概是的哦。以后遇到什么搞定不了的事情,找我就好啦。”

“什么事情都可以吗?”

“嗯,什么事情都可以哦。”

我看到,少女的脸上最后一丝阴沉也逐渐消融了。她没有说什么,脚步轻盈到差点蹦起来地向前走去。在这种特殊的时期,保持天真和乐观,真的很不容易啊……

初二的话,也就是十二三岁的年纪。但是现在的孩子都过度早熟,想想我大约在初一的时候就已经形成了现在的说话习惯和交往模式,甚至在网络上和比自己大得多的人谈笑风生,就再不敢小瞧小朋友。

虽然成年以前的年纪里,几乎每一岁都会有一个巨大的改变,每一年都会更加成熟许多。但是代沟有时候并不代表沟通障碍,我一定会很乐于和八年前的我交朋友,和顾念对话没有任何奇怪的地方也不足为奇。毕竟,说实话,一个人的情商和成熟度,有时候只和这个人有关,而和这个人的年龄之类的无关。

嗯……再怎么想在某些不靠谱的动画漫画里明明已经初中生却还像幼儿的形象就完全是编的嘛……在《〇科学的超电磁炮》里初中生都可以当主角了,说实话,那样的情商和智商才是与真实的初中生相符的。

我擅长去了解、剖析一个人,但是我很难看穿她,或许是因为她太过简单,或许是因为她拥有另一个维度的复杂。但总的来说,她对我而言完全是安全的。

放下了很多其实大约没必要想的念头,我们很快就将走近我们的“移动的人民公社”,说到底,我对应该以何种态度如何面对顾念还没有一个清晰的准则。看着眼前小巧玲珑的少女,我不禁叹了口气,冷酷可以让人解决许许多多的情感问题,却避免不了头疼啊……

罢了罢了,正如前几年某名校开学典礼时校长所说的一样:“很多时候我们终日为了某些事情焦虑,等到一段时间过去会发现,这些事情要么是从来不会也没有发生过的,要么是会被你瞬间解决的。真正为难你的永远都是那些隐藏在暗处的东西。”

在这个时代的生存,大概也是如此吧。

往前走了没几步,我听到了前方嘈杂的声音。转过一个转角,看到了亮着灯的我们的大巴。

车内每一盏橘黄色的灯都亮着,车灯不断地开启、关闭,一位驾驶员在驾驶座上手忙脚乱,不知道在操作着什么问题。大巴的门是禁闭着的,副驾驶员在车的周围检查车体,而围车的数十个人,显然就是我所在团队的队员,或者说,这辆车的乘客了。

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一个官方的管理人员,也没有什么有领导力的人,总的来说,一片乱七八糟,群众的特性暴露得一览无余。不过,实际上这也是一个很好的观察他们的机会呢。

首先是大量外围人士,他们摆出一脸的“与我无关”的态度,一脸灰暗,在角落里或者靠在车身上,静静地等待着车门打开。之后是少部分跟在副驾驶旁边检查车身,试图帮忙的人,笨拙地左看右看毫无眉头。最后是几小群不满的人,如果是在普通时期想必他们早已经破口大骂或者大打出手,起码也是打了投诉电话,但现在他们只能在一小群人中间嘀咕抱怨,并皱着眉地左右看着、前后踱步着。

除此以外,还有少数年纪较大和较小的分散在附近,以及一个浑身肌肉的男子。这基本上符合我当初的心理预期。

通过不断走到车旁的过程中瞥的几眼,我粗略估算了车周围的人数,应该没有少任何一个人。也就是说,这里没有任何一个有领导能力的人,也没有任何一个去联络工作人员的人,这样就不会有人对我的地位产生威胁。

在和顾念的父亲以及褐色风衣老者交涉的过程中,我平衡过一次两车的人数。因为时间短暂,我只看出来了名单中年龄排序的规律,因此进行了这样的交换:我把队伍里的老人和儿童交换了过去,但并没有刻意索取对方有较强能力的人。

不过,看来肌肉男子就是个例外,他是个生面孔,看来需要一点时间处理我早就绝缘的人际关系了。

“来来来,请各位让一下。”我本来是想用吆喝买糖葫芦的语调这么说的,但实在是太过恶趣味了,最后我什么都没说。

最终,我默默地走到了门口,一步,接着一步。所有人都默契地散开。

好吧,我很想把这部分形容成我强大的气场,但也许只是我领着一个小萝莉一路往这边走,没办法不让道罢了,更何况,大家都等得很累,不会做出多余的反应和动作。

我站定在大巴车前,简单操作了一下,随着液压和机械传动的声音,车门应声而开。

没错,刚刚看星空顾念突然出现的时候,我顺手关上了车的门。第一个目的是测试极限距离,应该是操控性蓝牙加强,复合了类似于无人机的通讯系统,至少有五十米。第二个目的,其实原本是为了防止顾念逃回车上,从而更好地观察她,但现在的主要目的变成了观察每个人的反应。

一切还在预料之内。

我就站在车门口,让他们一个个上车,自己没有上车。仔细地观察了他们之后,大概与每个名字对上了号——手环上的个人信息包括:姓名、性别、年龄、身高、体重,甚至,心率。

这实在是让人感觉有些不适,甚至毛骨悚然。但目前来讲,这还是我有力的工具,因此一定要尽快搞清楚手环的每一个功能。

“同学,一会你坐到第一排靠过道座位好不好。”我冲着那个高大的肌肉男温和地说。他点了点头,上车之后一屁股坐到了我说的位置上。

大多数的新来者并没有急着进车,而是等原来车上的人进入之后再进去寻找空位,除了一两个的少数人。观察了一番又一番,总的来讲,所有人的分布设定都和我设计的一样,略有不同也算在容错率之内,罢了罢了。

最后一个人上车之后,我和顾念被剩在了车下。她一直在我的背后,并没有和大部队一起上车,安安静静地等着我。

“我坐……哪啊?”顾念歪着小脑袋,踮起脚尖向车内看。

“除了第一排靠窗,找剩下那个空座。”

“好……吧。”

少女很不情愿地一步步上了台阶,转头时看到我也跟着她上了车,好像安心了一点。车上剩下的最后一个座位恰好在我的座位后面,也就是之前我的母亲所坐的位置,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们知道我是领导者的位置而刻意躲开那个位置,总之是正好方便我看管小家伙了。

顾念坐到椅子上,整个人蜷成了一小团,其实她本来也不大。憋了一会之后,把兜帽悄悄摘了下来,抿着嘴向前方的我看。客观来讲,我们的大巴上座椅相对舒适,里面应该是皮质或者人工皮革,柔软度适中,整体符合人体工程学,倾斜角度可以到六十度以上。毕竟漫长的旅途以及没有落下脚跟的时间里都要在那里睡觉,也算是刚性需求了吧。

此刻的我,就站在曾经黑西服男子给我们讲述这套残酷的游戏规则的地方,也就是大巴挡风玻璃前。刚刚在手环的信息列表里了解到车内有一套简易的播音系统,可以直接把音频输出转移到政府广播用的音箱上。于是我把自带的耳机线连接到了我包裹里的平板电脑上,又用转接线找到了隐蔽的音响接口。

“嗡……”的一声,是音响开始调试的杂音,这么一声过后,几乎所有乘客都清醒地看向前方。

“大家好,我是本车接下来日子里五十二个人的领导者。相信政府官员已经和各位说明过了,是之前大家认可的那位交付给我的任务,希望大家理解,我在此不再赘述。”我清了清嗓子,开始说话。我看到顾念水汪汪的黑眼珠一动不动地看向我,便冲她笑了一下。

“也许会有人对我有什么偏见,但是我相信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们会有进一步的相处,大家也会更加了解我。我不否定我是一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并且十分重视利益、理性,有时候甚至显得冷漠。”

“我只是不想给大家过高的期望,在接下来严峻的生活挑战下,可以更好地适应新的生活。”

“我也清楚,我的年龄不够大,可能不会得到大多数人的信任。但说穿了,现在我的手环已经戴上,我会尽力,而相信并帮助我是最符合你们自身利益的做法。”

“我不喜欢做什么保证,不来虚的,我相信真正的硬实力会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有所体现、暴露无遗。是骡子是马,请容许让我自己先溜达溜达。”

我喘了口气,发现前排的肌肉男一脸信服,轻轻点头。上车时我之所以称他为“同学”,是因为他肌肉的形态完全是为了健美塑造的,但可以看出曾经他的发力模式是拳击的模式,而这种转变结合他的年龄信息,最大的可能就是他是一个体校生。看来他的脑筋也不差,也发现了我观察的精准。

“我在这里讲一下我曾经说过的四个利益等级,也就是接下来要遵守的原则、准则。最重要的是我们自己的利益,因为这是刻在我们生物基因里最直接的东西。我不否认我们基因里有许多为了维护社会、族群的长远发展,而牺牲自己的所谓美德的东西,但在遇到危险的时候,直接的、最理智的反应就是为了自身利益的。我希望告诉大家的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行动并不可耻,我会理解,但如果触犯了我的以及整个群体的利益,会作出相应的反应。就是说,丑话说在前头。”

“其次是集体利益。正常来讲,集体利益并没有与个人息息相关。但现在的环境大家都清楚,一个人可以带动大家的利益发展,一个人也可能拖累全体,害了所有人的性命。因此,希望大家第二个考虑。”

“在此基础上,我们可以考虑自己亲近的人的利益,这也是人之常情,但是它的存在基于的是千百年来的宗族观念,没有基因那么长远,也没有时事情况那么紧迫。最后,再考虑所谓的国家、人类这样的大概念吧。”

“即使必然会痛苦,希望大家会享受。我就说这些话,我不是个喜欢说废话的人,接下来的广播通知我会以强调最大效率为主。”

我沉默了片刻,又张开了嘴。

“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说完,我回到自己的坐位,坐下了。周围一片沉寂,整个车内没有人说话,也许有稀稀拉拉的掌声,但是零星到我无法相信那是否是真的存在过。

身旁的肌肉男对我竖了拇指,低声说:“讲得好。”

“谢谢。”我礼貌地笑了笑。

我用手环的时候意外的发现居然有群发消息的功能,在我的手环上是以竖状一列分布的九键,这里说的九键是九键输入法的九键,也就是说从0到9加上确认键和删除键共12个键。当然,这是现实在虚拟的触屏上的按键,所以并没有多么严格,其实就是把竖条状显示屏的下半部分分成了一列十二个格子。

我群发了第一条信息。

“大家可以叫我封昀。”

“第一排右侧靠窗,有事情请直接联系我,或者用各位手环里提供的‘举手’功能。”

又是一片沉默。

突然手环里有一个提示,是顾念小朋友举手了。

啊……头疼。

我转过头去,椅子和窗户之间有一段距离,恰好可以隔着我的椅子靠背看到顾念精致的小脸蛋。

“封昀哥哥……你姓封吗?”少女一本正经地如是盘问我。

“不是哦,名字只是一个代号,我不想和过去有太多的关系。但是这确实是我的名字啦。”我眯了眯眼睛,逗逗她。

我本来以为,只是少女的调皮。

但我忽视了,正值青春期的她其实心思细腻,而且很容易陷入忧郁的深渊,同时她又有大户人家千金的脆弱和敏感。

“我害怕……”

从顾念的嗓子眼里细细地挤出了这三个字,甚至透露着一点点哭腔。

我挥手示意她下车,我把门打开,准备和她好好谈谈。

“怎么了?”

少女用一排洁白的小牙齿咬着下嘴唇,微微低着头,眼眶里好像甚至快有泪水打转了,却始终不肯说话。

我感觉她此刻心里一定是在翻涌的,甚至处于崩溃的边缘。

我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头,没有多说什么,也没有做更多的类似爱抚的动作:“没关系,跟我说吧。我说过,会尽力保护你,帮助你。”

一阵风这时候猛烈地吹过我们两人。

我已经做好了“不说谎话,真话不全说”的准备,这也许是我能说出来的最动情的真话了。

“想爸爸妈妈了吗。”

“嗯……”细细的少女的声音,堆在她的嗓子里。毕竟,再怎么成熟,还只是个孩子,更何况是这么纯真的少女。

“还怕什么?”

“水,好黑……船的前面,什么都没有……”她说着说着,又带了哭腔,差点哭出来。顾念猛地把兜帽扣紧在头上,低下头去。我这么听着,一股辛酸和同情升上了心头。

“乖,你的前面还有我呢。船的前面,总会有陆地的。”

“我会陪着你啊,即使周围很黑。”

我竭力用我最深情的声色和眼神,注视着她,刚好被她偷偷抬头看我时看到了,她便又低下了头。

我开怀笑了出声:“怕什么嘛,我不就坐在你前面吗?这还不够有安全感嘛!”

顾念偷偷抬起头,扬了扬头,摆出一副“哼”的表情,已经红成一片的鼻尖和眼眶闪着光。

“没有安全感……”

“那你说怎么办嘛。我可不能坐到你旁边哦?我可不要你靠到我身上。而且,我可是领导者哦,需要在安全的位置哦?”

“哼!谁要靠你身上了啊。”

我装作什么都没听到,也没看到的样子。耸肩。

“没什么事就上车了哦,好好休息,睡一觉就好了。”

“那个……”

“嗯?”

“你坐到我后面……这样……有安全感。”我盯着顾念水灵灵的眸子,不一会,就只好屈服于这个提议。

肌肉男岿然不动,仿佛一尊门神。旁边娇小的少女半个身体都蜷缩在沙发一样的座椅上,盯着望了一会反射中的璀璨星空,很快坠入了梦想。

我从她后面的玻璃倒影里看到了她微笑的睡颜,睫毛刷在她白皙的脸上,看来她勉强有了安全感呢。咦?这份成就感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