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车的时候,终于有一丝异样出现了。

在车内的挡风玻璃前,也就是车前门旁边,站着一位穿着纯黑西装的男子,如果不是他没有戴墨镜,我差点以为自己身处《〇客帝国》的世界了。通过他胸前别着的金属铭牌,我大致知道这是来自联合政府的工作人员。

我上车的时候车上几乎空无一人,只有几个尚在酣睡、刚刚压根没有下车的乘客。找到自己的大巴并不难,每个大巴都有各自的特定编号,车场无处不在的LED屏幕也时刻呈现着来自各个区域、单位的大巴所处的位置。

上车的时候,那个男子正在拿着电容笔在手上的平板上比比划划,看到我的时候略微吃了一惊——他大约是没有想到会有人回来得如此之快,绝大多数人都在纪念碑前合影留念许久。

也许是出于工作礼仪,他短暂地冲我笑了一下,短暂到我还没有来得及提起肌肉回以微笑便结束了。于是我持续面无表情地坐回到了前排座位,眯上双眼作打盹状,索性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

从初始的一个月结束后,我们的每一顿饭都需要靠自己的劳动,也许还有一部分运气获得。即使现在每个人都仿佛感受不到变化,那也只是早晚的事情吧,我实在无法自我欺骗不让自己考虑这件事情。

表面上风平浪静,实际上暗流涌动,不出意料的话,整个人类的道德伦理法律观念都会重构,阶级也会打散。这表明是人类大团结的时期,但不公平却无处不在,从大小国家的立场便看得分明。许多热带和寒带小国完全没有反抗的机会,很快被虎视眈眈的邻国以默许地形式吞并,人类联合政府完全没有否定这种行为,而是将其正名化并以维持稳定为主。至于我可以相对悠闲地考虑这个问题,完全是托了C国还是一个大国的福。

等着瞧吧。在这种不讲理的事情都发生的时代,活到最后的人就会笑到最后,就是真正的赢家。

隔着车窗,我听到逐渐响起了脚步声,又陆续有人上车的声音,我翻起一边眼皮,又耷拉了下去。直到车内的气味也丰富起来,极其廉价的速溶咖啡和烧开水的味道,以及大约是某个大叔刚刚抽过一条烟回车里的“余韵”。

我半睁开眼睛,按照有太阳时的时间,现在应该已经是深夜了。虽然失去了太阳,但出于习惯和稳定等原因,联合政府决定沿用24小时、365天的历法,并废除闰年。

好困啊……

旅客们陆陆续续上车,但我总觉得有些人没有上来,又多了些其他的人,大约是错觉吧。显然地是,车里的说话声变多了,人们好像在人类最后的心灵寄托那里找回了一点情感。

我身边落座的并不是我的父亲,而是一个约摸着比我大四五岁,白白净净的男青年。我的母亲告诉我,我的父亲到另一班车上去了,我也默然接受了。后来很快,我的猜想便被证实了,我的父亲决定献身于迁出地区的维护和建设,留在了华北第四基地里成为了留守人员。

这样的留守人员有很多,数以万计,但均摊到曾经分布着数以亿计的人民的土地上,显得万分凄凉。

显然我的母亲还把我当做一个孩子,怕我接受不了,但恰恰相反,我舒了一口气。留守人员表面上作为大迁徙后的最底层最辛苦的人,实际上却拥有联合政府提供的温饱待遇,相对安全且可以保证最低限度的生存。

很多人现在感觉这很悲哀,但我完全可以预见到不久的将来,最低限度的生存反而会成为金字塔顶的那批人的特权。

接下来的任务:活着。

身体状况:年轻而健康。

性别:男。

知识水平:较高。

这些条件,再加上足够的冷静和冷酷,我就能有七八成的把握保证自己在动荡的时期完整地生存下来。我要尽快忘记之前的自己,成为一个能独立生存下去的人。

但是我的母亲……头疼啊……幸亏没有恋人,不然真的要头疼到爆炸呢。

对,还有一条。

不要爱上任何人。

哎呀哎呀,摊手。不要想这些乱七八糟的比较好吧……怎么感觉自己害羞得少女心都出来了。

罢了,认真一点,要活下去。也不能说我是一个内心中没有希望的人吧,对的对的,肯定没有人会这么看我吧!人生就是一场游戏而已,想要体验这个游戏本身就是我的希望,现在看来这个游戏只不过变得更加困难、富有挑战罢了。为了顺利而长久地进行这场游戏,舍弃一点常规意义上的“希望”这种东西,显然更有利于通关吧。

绝对不要看我在前面描述中那么丧,就以为我和寻短见那群人是一类人哦。冷漠只是必然,说实话,现在我的心情并没有旁人的绝望。

而是,激动啊……

不择一切手段地,向游戏的终点,前进吧——在这永恒的星空下。

“各位乘客大家好。各位是来自7AD112L区的第9批乘客,我是负责管辖本批次的工作人员,来自人类联合政府迁徙部华北西伯利亚办公室第七分部。”前面站立已久的男人清了清嗓子,开始用车前的麦克风向全车人传话。

与此同时,司机开动了我们末日里的家,从一片黑暗驶向另一片黑暗。

“大家也许不熟悉我,没关系,我也不用做很详细的自我介绍。因为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会极少真正出现在你们的面前,政府的大多数通知都会通过长频段车内广播的方式传达给大家。”

我仔细观察了这个男人,但除了整洁的西装我什么都没有看出来。

我的确没有福尔摩斯般的观察能力,但不至于如此之差。譬如我身旁的这个男青年,从他发梢打理的程度,可以看出他生活的精致。从他看眼前这位政府官员的态度和眼神,更能看出他从小接触了不少权贵人物,起码眼界开阔得很。而从他身上那款仿佛陈旧的运动服上,反而能看出来他家境优渥却异常低调——那款运动服的logo位置并不寻常,大约是某一款定制版。从他衬衫上logo边缘处的粗糙缝合可以看出来,那里本来应该是些许破损的,打上了类似补丁的东西。但他绝不是落魄家族的后裔,因为在末日时保持精神状态,神采奕奕,并且注重打理自己的胡子、指甲的人是绝对的少数。

而眼前的这个人……

我只能勉强认为是安全部门或者军警一类特别训练过反侦察的人,他的头、身体、脚所透露出来的信息是完全相悖的。

如果在之后的数年里,回想起这一刻,我一定会觉得这一切不寻常到诡异。

“为了更高效地传输信息,保证大家最基础的生存权利……”

“……需要在各位之中选择一位我的代理人,也就是领导者。”

有点意思,简直像学生开学一样,先选一个……车长?

我简直要笑出声。但随即冷静下来想一想,恐怕并不简单。所谓的领导者,就是权力和责任最大的人,而这个领导者需要担负的责任是“保证大家最基础的生存权利”,在生存权利都可能无法保证的时期,这究竟是多大的责任?需要多大的权力才能与之相匹配?

依稀记得小学初中时就从来不喜欢沾染各种职责,很小的时候就念叨着“无官一身轻”一类的。我是一个纯粹的节能主义者,在这个全民都是效率主义者的年代,自然更是如此,远离之……事情究竟是否会这么简单呢。

“每一个车的联络员都会获得一个手环,在进入港口的地方领取。这个手环是唯一的通讯器,也是各种物资领取的凭据,同时可以显示本车的各种数据。”

各种数据……吗?各种数据可有点吓人,严格来说,是不是所有的数据都可知呢?车中的人的数据算车的数据吗?

“这个手环佩戴后将无法取下,也就是说,在下一个政府令到来之前,每辆车的领导者是终身制的。”

“终身制”就是说……活着的时候吧。有点意思。

“每辆车的领导者拥有的权限,就是代理政府权限。车中所有国有资产全部任意支配,同时每次领取物资和分配物资都由领导者独立进行。”

什么嘛……这权限,不是超大的吗!

换句话说,出现极端情况,也不是不可能啊,难道又要倒退重建无数君主帝国?

总感觉……超恐怖的……

“当然,权力不是无边际的,我们联合政府会定期派人巡查。除此以外,每个车内的公民都将拥有一个手环,功能会相对简单,但也造价高昂哦!”黑色西装的男子努力开了个玩笑缓解车内奇怪的气氛。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每隔一段时间……一般是一个月,会组织一次评审,如果反对领导者的人超过三分之一,则进行严重警告,限制领导者权限。如果反对者超过半数,则解除领导者权限。”

等等……他刚才是不是说……解除?

“现在给大家半个小时的时间自由讨论,请选择一位你们觉得会为整体着想的领导者,大家可以自由发言。”

“顺便一提,我们的列车将在四十分钟后到达东港码头,并进行各种交接仪式和人员重组。”

这个游戏,真的是越来越好玩了啊。

从黑西服男子声音落下开始,车内大约沉寂了十分钟,除了零星的交头接耳声没有再大的动静。

由于特殊时期网络等通讯都受到了极大的限制,大多数人的社交网也都断裂,显然绝大多数人并不知道这一制度的存在。或者说,其实大多数人根本对自己即将面临的生活毫无概念。

但我已经做出了决定。

堵上永远从这场游戏注销账号——死亡的风险,我也一定要获得这个庞大的权力。

但是我真的在渴求这个吗?我是叶公好龙吧。

我真的确定自己的判断准确吗?

是不是安稳地生活下去比较好?

但是我的直觉和理性都告诉我,如果做一个平凡的人,极有可能任人宰割,并且永远只能是平凡的人。

颠覆性的机会,也许就在这里了。

说好的冷酷,就要以命相搏啊!

等等……为什么我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告诉我蕴藏其中的有死亡的风险?

我又为什么更加激动地想要投身呢。

我轻轻拍了拍脸,让自己冷静下来。

正在我犹豫之际,我身旁的男青年站起身,极其自然地站在了挡风玻璃前,完整地挡住了黑西服男子。他提起了极其阳光的笑容,开口了。

“各位朋友。”

我紧绷的身体终于松了下来,靠在右边的车窗上准备仔细听他讲演。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高速搏动的心脏未曾慢下来。

“我知道大家现在的内心。充满了迷茫与绝望,大概……是这样吧?”

他笑了笑。

“但是我们不妨想一想,我们在绝望些什么呢?因为我们人类的脆弱吗?我们肩负的,或许是自己,或许是国家,或许有人认为是全人类,但仅此而已吗?”

“这个异变,每个人都知道是胜过小行星撞地球的大异变,我承认,这是让人绝望的。”

“朋友们,冰河期过去了一个又一个,小行星也撞击过地球了,我们,真的不配活在这个蓝色的星球上吗!我们肩负的,是整个人类的历史,是整个星球的生灵啊!”

“我们人类是脆弱的,但,那也只是与太阳和繁星相比吧!我们掌握了原子能的力量,我们有无限可能的智慧,哪怕地球不再宜居,我们还能向外飞翔。我们是整个地球的生灵选出的代表,如果我们再无法承受这异变,那么这颗星球上所有曾经存在过的生命、所有的历史、文化、文明,就不再有人会记得啊!”

“我们所有的一切,难道只能作为各种的电磁波在太空里传播到永远,直至化解在噪音和干涉波纹中吗?”

“天空中没有留下我们的痕迹,但我们曾经来过。我想说的是,我们不仅曾经来过,也将永远留在这里,我们的子孙后代会传颂我们的伟大故事。没有人类生存的地方只需要百年一切痕迹都会消失,即使是石质的建筑也将在千年之后消磨殆尽。”

“然而我们,我们先人的故事跨越了千年。我们的故事也将跨越千年!”

我知道,这段文字在任何时候都好像中二病发作的证据,但是此刻,它就像一滴热水,甚至是开水,滴在每个人已经寒冷的心头上。我们需要少年的温度,我们需要当年的激情。是啊,还有什么能比为了整个星球上的生灵活着更令人激动的呢?

“我想告诉各位的是。我们,都会活到最后。”

这究竟是一句保证,还是一句期许,没有人知道。

“我保证这一点。”

拿什么?

“因为,决定人类与其他生物不同的,是爱。这份爱,就是对真理的爱,对智慧的爱,也是对人人自由平等的爱。我希望建立一个人人平等的环境,谋求整体利益的最大化和每个人利益最大化兼容的环境,一个每个人都有发言权话语权的环境。”

“就是这样,我会和大家一起向明天走去。希望得到大家的信任。”

言罢,并没有落座,而是站在那里等待。

该死的理想主义者,真煽动人啊。全程没有说“领导”二字,却把自己的领导才能发挥地清清楚楚。

黑西服男子终于发语了:“好的,那么更多的自我介绍我们还有许多时间,为了珍惜时间,统计一下。还有人要报名竞选领导者吗?”

沉默片刻,我站起身,站到了他身旁。

我尽量压低自己的声音,用平静地语调说:“大家好,如果我成为我们车内的领导者,我会尽我所能保证大多数人的生存底线。”

“如果我成为领导者,我会以自己的利益为第一优先级,全体的利益为第二优先级,与我亲近的人的利益为第三优先级,全人类的利益为第四优先级。希望大家仔细考虑我的道德准则。”

我看到后排我母亲看我时充满困惑的异样眼神,我永远不会忘记。那是一种看陌生人的表情,同时又有一丝隐约的欣慰和安心。此刻,一切的多余信息都不能进入我的脑海。

“另外,希望大家不要抱太大幻想,尽力活着。谢谢大家。”

言罢,我落座回了位置。

我知道,和那位暖阳同学相比,我毫无竞争力,不如安静地给大家泼一盆冷水吧。得罪不得罪人,都是无所谓的事情。

诶,但是为什么那个黑西服男子开始摆弄他的平板了,难道是在做我说的话的笔记吗?

应该不可能吧……大约是他着急走了。

“好的,没有人了吗?时间也差不多了。那么举手表决一下吧。希望这位小伙子作为人类联合政府联络员的人请举手。”

他指向我身旁的男青年。

全车大约九成的人举手,包括我。

在这一天的这一刻,我们拥有了一个领导者。一个如同冬日里的暖阳般的存在。

大巴继续行驶着,驶向钢铁巨兽的万吨轮船。

在永恒的寒冬,没有太阳的黑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