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大沿帽还未说完,博格先生便已经被恐惧和好奇牢牢抓住,想松也松不开了。他首先认为那是沙杨之类的灌木,很明显错了。待视野开阔后,博格先生看到无尽连绵的高低木桩,和吊着打摆子的尸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在风沙里晃动,在晃动时摩擦已经僵硬的皮肤,在摩擦中发出对活人的威胁和嗤笑。

马车缓缓驶向死人的路灯。博格先生发现在那些看起来最久远的木桩下,尸骨已然堆成小丘,代表从未有人来收尸,即便有也是很久以前。而那些较新的,不论吊在上面的是人是女,都赤裸上身,胸口烙着醒目的黑色名字。

“这帮傻逼,”大沿帽知道博格先生在看什么“他们最开始为了区别彼此,烙在死人身上的不是名字,而是记号:五芒星、月亮、圆圈,诸如此类的。但后来执政官就他妈疯了,没人能记住这么多简笔画,更别提是一帮傻逼凑在一起想出来的。后来就没人敢用记号,都去烙名字了。这样更好。简单,直接。”

博格先生听得呆了。莱娜就顺着大沿帽的话题讲了下去。

“圣西尼太大了,老爷,大到把内陆的人都赶过来也塞不满。所以州里划下十几片地只为了吊人。对,自己抓人,自己打桩,自己上刑,绞架下有编号,死人身上有名字。腰包富裕的有蒸汽绞架随用随拆,穷的只能用空闲桩子。反正也不妨事,圣西尼什么都缺,就是不缺绞架。”

“丫头,怎么不讲讲没烙名之前的事。”大沿帽说话的声音就像那些死人一样,好像有沙子摩擦喉咙。

莱娜瞥了大沿帽一眼,没有作声。

“行吧老爷。”博格先生看向莱娜,后者酝酿了一会儿才开腔。

“烙上的名字就是吊死他们的绞刑人,这是规矩。绞刑人的规矩。”

“烙名字是为了防止有人趁天黑把那可怜鬼解下来,再重新吊一次去冒领奖赏。你知道一个被吊死四五次的人长什么样吗?”博格先生不敢说话,“我小时候见过一次,那家伙下巴漆黑一片,脖子扯得快和胳膊一样长,光看着就浑身不舒服。”

“但是有了烙铁就不一样了,”大沿帽的脸虽然在阴影里,一口黄牙倒是闪的像金牙一样,“有了烙铁之后,就没人敢动手换人。偶尔有几个胆大的会把自己的名字烙在别人的上面,虽然不实用但是......但是能骗过很多人。不过如果被发现了,如果被发现了,那他也会被吊死,被打着颈结吊死。没......没人想被那样吊死,那样比拉在裤子里更折磨人。不过谁叫他抢猎物呢?谁叫他抢......抢死人的呢?”

“别听他瞎说老爷,这档子吊死几个都是活该,吊死别人的人自己也该死在上面。”

大沿帽把头转向莱娜,良久才以一种机械似的姿态慢慢看回博格先生。后者此时发现大沿帽风衣下鼓鼓囊囊的肿起了几条,从左肩上到右腋下,好似蜷着一条蛇。

“绞刑人可真是太辛苦了,你知道吗?小子。你不知......不知道的,对吧。”大沿帽仔细地打量着城里来的会计师,不想放过任何一处,“是吗?你觉得听车夫吹了一会儿,就明白圣西尼了?”帽沿慢慢抬起来,阳光反射着一对绿色的深洞,博格先生试图不去看他,但他还是发现这绿潭比成群的吊死鬼要渗人。

“你以为外面那群打摆子的就是全部了?怎么,他们是脖子上穿了孔的阉羊?小子,绞刑人可是狗腿子,狗是不咬羊的......不咬的。狗咬的是野狐狸,是母狐狸。”大沿帽越讲气越重。

“在圣西尼,所有人都有得选。小子,别被母狐狸骗了。”他渐渐镇定下来,莱娜也不再说话。“我们猜个迷吧,城里老爷。你知道家养的狗为什么都要栓上链子吗?嗯?”

大沿帽慢慢前倾身子,帽沿差点磕到博格先生。

“呃......害怕跑丢?乱咬人?”他慌慌张张试图回答,试图规避看不见的目光。

大帽沿狂笑起来,痰卡在嗓子里险些把他咳死。

“老----爷,老----爷,真是个老爷,”大沿帽冷静下来,轻笑两声,“是我的错, 还以为你们城里的狗也是狗。”

“不是的......不是,在我们这里,在圣西尼,你的狗永远不会走丢。你也永远不用担心它咬错人;这种地方咬谁都没错,”

“原因是,你不能放它随便出去。因为有的狗,它太野了,不仅仅想咬人,还想配个种。但所有人都知道----包括你小子----所有人都知道,配了狼的狗,就不再是狗了。”

博格先生默默点头,莱娜不知从何时起一言不发,车上只有这磨砂嗓子在尽情开腔。博格感觉车速不知不觉间加快,已经驶过了吊墓区半程,他们身处死人的漩涡之中。

“来,老爷,我再问你一个。”

“好......好,您问。”

“你家的崽子去配了狼,你怎么办。”

“可能.......要......找回来?”

“如果它咬人了又怎么办?”

“应该,不能再养了。”

“对......对......咬过人的崽子不能再养,尤其是咬了主人的崽子,你还不算笨。”

大沿帽往车夫那儿瞟了一眼。

“所以......你想抓住它,想把它打死。但是你没成功,那崽子跑了。太可惜了,放跑一只野狗。现在呢?小子,狗跑啦!”

大沿帽猛地抓住博格先生的肩膀,后者又是一个激灵,他听到大沿帽风衣内叮当作响,催促他给出答案或性命。

“我去追!我去追!”

“对了!好小子!对了!你要......你要去追!”大沿帽拍了拍博格先生的肩膀,开始手舞足蹈,脚踏着马车。车速突然变慢,两名乘客差点一头撞上,但没人在乎,已经顾不上在乎速度的变化,二人已经陷入了一问一答的漩涡,一个挣脱不出,一个没法挣脱。

然后他,大沿帽,以极快的速度冷静下来“那么......那么,”他斟酌字词,食指在博格先生面前比来比去,像是乐队指挥。“那么,你找到了,虽然这条崽子花了你不少时间,但你还是在垃圾堆里找到它了。太好了,它活蹦乱跳,它变成了路路通。那现在,”大沿帽用几乎是耳语的声音询问博格先生。

“现在,你会杀了那崽子吗?”

很好的问题,但博格先生没能等到回答的时机。

大沿帽问出问题后,几乎同时,一声巨响擦着两人头顶飞过。

大沿帽的帽子飞起来。博格先生看到熟悉的黄牙和一双被皱纹压得大小不同的绿眼。巨响是枪响,巨响是火药,巨响是铅弹,巨响压着博格先生的耳朵。

他看到莱娜半个身子在马车内,但下一秒受惊的马把她甩进车里,车又开了起来,快快快,博格抓住扶手,用左手捂住左耳,大沿帽差点甩出车外,但手抓住座椅,安全;莱娜的枪甩飞出去;两人趴在车上,两人瞪着眼睛,枪和和马和狗和兔子和狐狸瞪着眼睛。莱娜率先跃起,狠狠压在大沿帽身上,重拳挥下去,再挥下去,再挥下去;马车翻了,天翻了,天翻地覆,博格先生从天上到天下又到天上。看不清,只能用余光。大沿帽单手掐住莱娜的脖子,莱娜的膝盖顶着大沿帽的喉咙,大沿帽的另一只手伸进风衣。

危险。

但车棚上挂着的锁此时落下,给了博格先生最后一拳。

晚安,晚安,晚安......

博格先生六月以来最好的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