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恶终相报,没有后悔药。

咲夜不是一个鲁莽不识相的人,而这老生常谈的箴言依然只有在铁铮铮的事实面前才显得掷地有声。在外界,像咲夜这样能够操纵时间的人有千千万万,他们生活在不同的国家,讲不同的语言,做不同的职业,那个来自日本的女性吸血鬼猎人只是其中之一。

但这类人都有着一个鲜明的共同点,那就是对“时间”这一概念充满了浓厚的好奇心,毕竟和常人相比,自己与时间之神走得更近,光是穿梭于未来和过去的体验本身就足以令人浮想联翩了。

好奇害死猫,百分之九十的人都明白这一道理,却还是会忍不住去尝试。在来到幻想乡之前,咲夜就亲眼见到过一个去了趟两个月后然后回来的人,这位时间旅行者付出的旅费比咲夜想象中还要沉重得多,因为不再会获得新的记忆,所以相当于连思维能力都被剥夺了,整个人像是抽去了灵魂,一颦一笑都如提线木偶一般身不由己,神态迷离涣散。

这伙人迟早要遭报应,与魔理沙分别时,咲夜是这样说的。

幻想乡里能操纵时间的除咲夜之外别无他人,再根据霖之助的描述,可以断定强盗们是来自外界的人类,也许是施术时幻想乡还未建立他们才得以穿过大结界。

魔理沙决心要把这些毁坏香霖堂的大胆狂徒找到,在骑着扫帚一飞冲天前还不忘感谢咲夜告诉了她关于仪式的事情。

但咲夜自己却没心情和魔理沙客气,因为这个仪式她压根一点都不情愿想起来。更闹心的是,一个上午下来,咲夜走遍了大半个幻想乡分发生日派对的邀请函,拼命地想要在祝魔理沙成功的同时把关于仪式的细节忘掉。

很显然,她失败了,听过“千万别去想蓝色的猫”这则寓言吗?没有任何一个念头是想忘掉就能忘掉的。

更可怕的是,咲夜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中生出了想象自己施行时间位移仪式会如何的念头,

简直要发疯,不,我很有可能因为过于忌惮仪式的后果,所以已经疯了。

这个时候咲夜终于领悟到了幻想乡相对于外界的优越之处,这是一个有着神明和信仰的世界,纯粹的唯物主义不再主宰一切,所以很少有人会因为某些事情的“不合理”而疯掉。

“叮铃”一声,一枚零钱晃晃悠悠地落进赛钱箱的缝中,咲夜闭上眼睛,双手合十,虔诚地默念着心中所有想说的。恰逢此时,在这妖怪之山的顶峰,一阵山风吹过,似是有意在试着拂去咲夜心中的尘杂。

此情此景让咲夜想起了另一则寓言。从前有位国王触怒了天神,被降下诅咒,耳朵变长了一倍,相貌十分滑稽,不过这副模样只有国王的理发师看得见,国王威胁理发师如果告诉了别人这一秘密就将理发师杀头。但一直帮国王藏着掖着理发师也难受得不得了,于是他在无人的郊外刨了个土坑,每天晚上都跑去朝着土坑轻轻说道,“国王长了对驴耳朵!”

当然,这只是一则寓言,比起理发师自欺欺人般的解决方案,神明大人是确确实实会聆听烦恼的。将苦闷寄存在神明大人那里,就可以忘却它了。当你把一件东西交到别人手里,这件东西就暂时或是永远不属于你,这是再浅显不过的常识。

浅显的常识总是有效的,咲夜确实感觉好多了。

尤其是眼前的环境比博丽神社可不知道干净整洁了多少倍,令人看着就舒服。

“咦,是咲夜小姐?”一个轻柔的女声从身边传来,“一个人来参拜吗?”

尽管来人的语气十分缓和,但将原本鸦雀无声的寂静打破还是令咲夜惊了一跳——可能是早苗从后院转出来时咲夜正闭着眼睛并没有发现她。

“啊,倒不是特地来参拜神社,只是恰逢心情有些乱糟糟的,”咲夜倒也不遮不掩,自嘲般地苦笑了一下,“说起来,你们家神社打理得很整洁很漂亮呢,怪不得每天都有那么多参拜客上门。”

“也没那么了不起啦,”早苗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有参拜客来当然就得周到地服务好,比如——咲夜小姐的烦恼解决了吗?”

“解决谈不上,”咲夜露出一丝无奈的微笑,模仿巫女的说法回答道,“不过和神明大人聊过一圈之后,想通了很多。”

“那真是太好了。”早苗像个讨到棒棒糖吃的四岁小女生,开心地抚着双掌。

“不过我倒还是觉着有点不是滋味,”咲夜那无奈的微笑依旧没有收起来,“说出来你可能会不开心,但我本人其实是不怎么信神的。”

“没有关系的哦,神明大人是不会介意的,”早苗的回答出乎咲夜的意料,“我们就像是神明大人的孩子一样。只要能健康快乐地茁壮成长,神明大人就非常开心幸福了,至于孩子们如何看待自己,他其实并不怎么关心。”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这说法在咲夜听起来或许有些过于单纯了,“神明大人为何不一开始就将我们的生活设定得幸福美满呢?”

“如果是这样的话,咲夜小姐,”咲夜话音未落,早苗便淡定而迫不及待地接道,“仔细想想,这会是真正意义上的幸福美满吗?孩子们所追求的幸福连他们自己都不一定知道,神明大人又怎么会知道呢?”

早苗这一番解释似乎无意中触碰到了咲夜内心中最柔软的部分,也许正因为是和时间位移仪式有相对应之处,反倒令后者带来的恐惧感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听明白了,”咲夜的眉头总算舒展了开来,“幸福要靠自己一步步去探寻,而神明大人会在这一路上庇佑着我们,最后在终点为我们喝彩庆祝,是这样吗?”

是啊,从离开香霖堂到现在,咲夜努力想要淡忘时间位移仪式仅仅是因为恐惧它,却发现它像附在身上的恶灵一样怎么甩都甩不掉,如今才回想起了自己一直以来不去使用它的真正理由。

“正是,”早苗嫣然一笑,很高兴能听到咲夜自己说出这一节,“好久没聊得这么深入了,差不多要到中午了,咲夜小姐方便的话要不要在我们家用午饭?”

“天啊,都这个时间了,”咲夜猛地回过神来,再晚一点可能就来不及回去做午餐了,“真不好意思,改天吧。我也讨论得很尽兴,谢谢早苗小姐——和亲爱的神明大人。”

不过咲夜并没有急匆匆下山,因为她总算想好了那第一件生日礼物送什么。咲夜挑选了一个漂亮的护身符,用红色的小布袋装了起来,可以串在红绳上挂在身前或是别的地方。也许神明大人并不愿意将吸血鬼揽入怀抱之中,那么这护身符中蕴含的意义就由咲夜自己来赋予。

再说了,大小姐长得那么可爱,他老人家会网开一面也说不定。

想象着大小姐第一次收到来自自己的礼物,开心得合不拢嘴的萌态,咲夜飞快地踩着小自行车,穿越一片片树林,跨越一条条河流。很快,红魔馆那与周围郁郁葱葱形成鲜明色差的巨大身影出现在眼前,映在雾之湖下的倒影如同夕阳一般将湖水染成了火红。

“我回来了,美铃。”咲夜将累得气喘吁吁,铰链响着轻微嘎吱声的自行车推到门卫室门口,“抱歉回来晚了,午饭可能要稍微推迟一下下。”

“不打紧,我倒没感觉很饿,毕竟咲夜小姐不是说清理水渠的活给免了嘛,就没怎么干体力活,”然而美铃表情中的困惑似乎并不和她这番话相符,“比起这个,你出门期间,家里来客人了。”

“客人?”如今的红魔馆又不是红雾异变时那个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魔鬼巢穴了,有客人拜访是极其稀松平常的事,咲夜不明白美铃为何会如此困惑,“有哪里不妥吗?我虽然出门在外,但小恶魔应该在家可以招待访客的吧?”

“我不是说这个……”美铃看上去思绪有些混乱,“那人在大门前就到处东张西望,只说有事要找大小姐,举动也有些古怪,感觉鬼鬼祟祟的。”

我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呢,

“以貌取人是不礼貌的哦,美铃,”咲夜的视线陡然变淡了,“你不会当着面这样说人家吧?”

“我哪有那么粗俗,更何况是和大小姐认识的人,我当然就让她登个记进去了,”美铃一面说着,一面伸手进门卫室的小窗拿出了访客登记簿翻开给咲夜看,只见表格的最下一行写着一个名字——本宫朔夜,“但就是感到心里头在打鼓,总之你快进去看看吧,我有不好的预感。”

“还是头一回见你紧张兮兮成这样,”不知为何,越是见美铃一惊一乍的,咲夜就越是放松,她在回来的路上顺便买了些零食,于是从购物袋里拣出一杯荔枝味果冻塞到美铃的手里,“不是给你的,可别急着吃掉哦——说别人古怪,你当时看人家的眼神估计也没正常到哪儿去吧,一会儿人出来时塞给她,赔个礼。”

还没等美铃说答应不答应,咲夜便顾自从自行车篮筐里提起大大小小的袋子,穿过两旁摆着还没修剪的景观树的小径走进宅内。

而咲夜刚推开门,一阵仿佛百年没晒过太阳的冰冷空气扑面而来。空无一人的大堂里和往常一样没有开大灯,寂静填满了从上到下每一个角落。

此番情景咲夜事实上也习以为常了,两位小姐睡午觉时就是这样的。

但现在才刚刚到饭点,咲夜还没来得及进厨房准备,按理说两位小姐应该饿到上蹿下跳撒起泼来了,而面前这一片阴森说明了事实并不是这样。

一阵恶寒裹挟着疑惑从咲夜心头油然而生,周围太过安静了,安静到连她感觉自己都不是一个活人。咲夜穿过大堂朝一楼会客厅走去,不禁放轻脚步,怕打破了这份诡异的死寂。说来也巧,“诡异阴森”本来就是红魔馆的代名词,而随着走近它的人越来越多,这个标签也一点点地被揭掉,如今这个恶魔之家突然间恢复了它的原貌,这本身就非常匪夷所思了。

会客厅里一个人都没有,也很明显至少今天之内没人进来过。由于咲夜今晨赶着出门没有打扫,大长桌和一张张椅子上甚至因为房间里渗进潮气,整齐划一地铺满了斑纹般细小的水珠。

咲夜终究是嗅到了一丝可疑的气息,但她还是不停安慰着自己,客人已经离开了,只是见鬼的美铃恰好在那时睡着了而已,回头不仅要让她把积在水渠里的雨水捞干净,还得在今天之内把庭院里的杂草全部拔完。

“大小姐,您在吗?”咲夜径直上到二楼,来到蕾米莉亚的房间门前,“请问……”

咲夜见到房间里的情景,便话还没说到一半就呆若木鸡地愣住了。

镶着蝙蝠翅膀状浮雕的房门洞开着,一个个头至少有两个大小姐那么大的陌生女人坐在地上,头顶鸭舌帽,黑衣黑裤,戴着深灰色口罩,手臂搭在屈起的右腿膝盖上,正饶有兴趣地看着面前一张张涂满各种线条的图纸。

“请问什么?”陌生女人似乎在咲夜从门前现身前就察觉到了她的存在,悠然自得地拉伸了一下后背,“尽管说吧,也许我能帮到您呢?”

“你是什么人……”咲夜甚至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因为眼前这个女人的形象和周围装饰得稚气十足的房间实在是显得格格不入,“大小姐呢!”

“这是个好问题,因为我也想问,”陌生女人完全不把咲夜放在眼里,依旧表现得淡定自若,“大小姐说去图书馆拿最新的设计图到现在都没回来,却冒出来一个不认识的女仆,斯卡雷特宅邸还真是个有意思的地方。”

“但是它不欢迎你。”说得和自己跟大小姐很熟络,却把咲夜称作“不认识的女仆”,这已经是赤裸裸的挑衅了,咲夜抽出小刀一个箭步冲上前,将明晃晃的刀刃横在陌生女人的面前,“我再问你一遍,你是谁,大小姐人呢?”

“这刀不错,看起来是刚换新的,肯定不便宜吧?”陌生女人面部唯一露出来的部位是眼睛,从中发出的目光十分轻蔑,她又一次对咲夜的话锋置之不理,“刀是好刀,只是再怎么好,这种凶器出现在豪华恬静的卧室里是不是就有些不合时宜了?”

“你……”

咲夜被彻底激怒了,不过出于作为侍者的习惯操守,“……这婊子”几个字没能吐出来,取而代之的是浑身沸腾的气血。咲夜一把提起女人的衣领,倒转刀尖,正要用厚重的刀柄往对方的腹部狠狠地来一下——

“咲夜!”一个稚嫩的嗓音从身后拽住了咲夜的胳膊,“你在干什么,快放开她!”

咲夜回头一看,蕾米莉亚正抱着一卷卷有她半个人大的吸墨纸,满脸疑云地站在门前,并且从她那比平时更红的眸子中可以看出,大小姐有些嗔怒。

一时间,空气中的火药味迅速消散开去,不过只是藏在了天花板和墙角,并未完全消失。

原来这女人就是前来拜访的本宫朔夜,她是村里有名的建筑装饰艺术家,听闻蕾米莉亚小姐计划举办一场别开生面的生日派对,于是毛遂自荐,来与大小姐面对面地讨论策划,毕竟去年的派对有多失败,朔夜也是有所耳闻的。

四散在房间地板上,以及蕾米莉亚此时怀里抱着的那些图纸,就是红魔馆各个房间的平面图。从图上可以清晰地辨认出两种笔迹,一种来自朔夜,用铅笔画成的方圆规矩一丝不苟;另一种则来自蕾米莉亚,五颜六色的图案分布在平面图上,就好像一个完全看不懂图的孩子把平面图当成了画画板在上面胡乱涂鸦,不过意思倒是表达得挺清楚,比如花朵形状的装饰就直观地用对应颜色的水彩笔勾勒了出来,幕布则换用蜡笔横着刷出一大片。

想象得到,两人讨论得十分热烈,大小姐不停手舞足蹈地描绘着自己心目中那个被装点得高贵豪华的红魔馆,然后也不管房屋结构和参数就往图纸上写写画画。

“看来是场毫无必要的误会,”蕾米莉亚在语气里加重了其中四个字,说明她的气还没消,随即十分抱憾地朝向朔夜微微屈身,“我家女仆长的无礼行为让朔夜小姐见笑了——咲夜,还不快赔礼道歉。”

咲夜尽管是一百个不愿意,但见大小姐都屈尊表示歉意,于是只得定定神,恭敬地颔下首,就当是在满足大小姐的无理取闹对着后院里的一棵枇杷树反省,

“对于刚才的粗暴行为我深感抱歉,还望大人谅解,”这句话里每个字都像呕吐完胃里剩下的残渣一样要使出吃奶的劲才吐得出来,朔夜高傲地摆了摆手表示她不介意,咲夜于是俯到蕾米莉亚身旁,“只是有些事情还是比较在意,能烦请借一步说话吗,大小姐?”

蕾米莉亚闷哼一声,不耐烦地跟着咲夜走出房门来到走廊里。

“小姐您有所不知,方才我进门时好声好气地询问,此人却出言不逊地羞辱我,这明显来者不善啊,”咲夜急切地辩解道,“而且本宫朔夜这个名字我在村里完全没有听说过,让这样一个来路不明的人随随便便进到家里是很危险的您知道吗?还没来得及告诉您,就在今天清晨魔法森林的香霖堂遭到入室抢劫,整座店变得一团糟,犯人还没有找到,这样一个非常时刻应该更加注意安全才是。”

“我说咲夜啊,你今天是哪根筋搭错了?”咲夜的话蕾米莉亚似乎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我来到房间里时只看见你用刀子对着人家,换我的话可能直接脏字就出口了。还有,我再强调一遍,朔夜小姐上门时就把自己的身份阐明清楚了,村里的建筑装饰艺术家,她会为生日派对设计出最棒的布置,我想象不到她会和你说的入室抢劫有半毛钱关系。该检点行为的是你自己,听明白了吗?”

咲夜听明白了大小姐的意思,百分之一百听明白了,可是大小姐有听进去咲夜的话的哪怕百分之一吗?咲夜委屈地紧咬嘴唇,感觉绞成一团的心脏和原来的大小相比缩水了近一半。

“额,蕾米莉亚小姐?”这时,朔夜那轻快的声音从屋里传来,“时间不早了,我下午还要去参加村里新家具店的开业仪式,我们今天就到这里可以吗?”

蕾米莉亚看着咲夜,微微叹了口气,她明显想再多教训两句,听见朔夜的唤声,只得强行将激动的情绪平复下去,

“把朔夜小姐送到大门外,注意态度放客气些,”蕾米莉亚冷冰冰地吩咐道,“然后快点把午饭准备好,我饿了。”

“是……”大小姐那不容辩驳的严厉口气让咲夜反而好受了许多,令她有种自己是个不需要思考,只需执行命令的木偶的错觉。

五分钟后,两个名字相近的女人缓缓走到红魔馆大门处,头顶的太阳正当空,脚下的影子蜷成一团,似是躲在身下乘凉。

“朔夜小姐要回去了吗?”见咲夜领着朔夜走来,红美铃赶忙清了清嗓子,拿出那杯果冻,尽可能让神情显得灿烂些,“见面时态度有些冷淡真是不好意思,不介意的话来点零食当开胃甜点怎么样?”

还没等朔夜开口,一旁的咲夜便拉下脸一把抢过小塑料杯,猛地倒扣在门卫室桌上,发出大乐鼓般震耳欲聋的撞击声,力气大得简直能把桌子乃至整个小岗亭劈成两半,散发出荔枝甜味的果汁渗过塑料膜缓缓流了出来。

红美铃仿佛魂儿都被咲夜砸飞了,一脸懵逼地呆立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