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亲手埋葬了她。

那个秋风几乎没有吹来的下午,昏暗的天空并没有下起瓢泼大雨,因雾气而被水分浸湿的土壤格外新鲜,即便如此,我依旧还是铲到了石头,并且不止一次。

不知为何,我在第四次挖到石头时发疯似的扔掉铁铲,拼命用手刨出突然里的那块恶心石头,却在把那块石头扔向一旁的土堆后,依旧感到了一阵说不清的空虚感,就像这秋风萧瑟的下午,就像着似乎要下雨却迟迟不砸在我脸上的雨点,一切都仿佛都在嘲笑着无力的我,讥笑着根本没能改变任何事的我。

就连一块石头都要和我作对。

“你知道吗,瓦瑞安,那些金字塔呢,都是由一块一块石头堆叠在一起拼接而成的。当然,它们都经过了打磨,变成了可塑之材。古埃及人就像有神力保佑似的,能把那么重的金字塔尖顶运上顶端,就和你的魔法一样。”

“如果真要用我的魔法,那都不用打磨,我甚至可以直接造一座金字塔出来。或者......狮身人面像也不错,造一座鹰头狮身像?按照你的灵魂动物来做。”

“那不重要啦......重要的是,等我离开后,你会为我造一座金字塔吗?”

然而,金字塔的效用是“安眠”,即为另一意义上的“永生”,她并不知道。

浸湿的土壤黏在我的松松垮垮的皮裤上,我站起身来,捡起铁铲继续挖出这片处于小小坟墓,一铲,又一铲,土壤堆成了小山,边角残缺不全的方形坟墓勉强挖出。我看着那已经完成的坟墓,扔掉铲子,一瞬间双腿便瘫软了下来。

多么简陋的坟墓,和她心中期待的“法老陵墓”相比简直是天差地别。

我捧起骨灰盒,小心翼翼的将她放在陵墓的正中央,将盒子的开口朝向浓雾笼罩的北方雪山之巅,任由身后迷雾丛林中探头的无数精灵们偷看,他们都是一群像玻璃球组成的小家伙,不像那些成熟到化形的精灵一样理智,没有自觉,我不会出手吓跑他们,只要他们不会无知到胆敢步行到坟墓旁。

就连那些喜欢捉弄人与恶作剧的精灵,都也只是站在遥远的迷雾彼岸静静守候着,和这片丛林里本栖居于此的其他生灵一起,退到了迷雾的另一端,静静等待着。

他们知道吗?他们也知道安葬的意义吗?我不清楚,读心类的魔法是我不擅长的领域,没有研读过的我丝毫不知,但他们确实退开了,这是什么,祭祀?祈祷?默哀?那些不食人间烟火的生灵也知道这些事吗?

在为她默哀吗?还是在为她的不幸祷告?

还是在诅咒我?

一想到这点,我的手掌与双眼却不知为何,无法离开眼前这个精致的小盒子。

“你在看什么呢,瓦瑞安?”

“看你。”

那个清爽的下午,那个欢腾热闹的海边,那个令人心旷神怡的夏天,回忆宛如波澜不惊的海面,虽无狂风巨浪,但却用那一遍又一遍的浪花,洗刷着那片本该干涸的沙地,浸湿,浸泡,沉浸,无法阻挡。

“难得来一次海边,你还依旧注视着我吗?哼哼......我看起来怎么样?”

“那是当然,亲爱的,你看上去和以前一样美。”

我分不清到底有没有下雨。

对不起,亲爱的,你要我在你死后用金字塔赐你永眠,我做不到。

我松开双手,本能用魔法一瞬间便搞定的事情,我却非要亲手捧起土壤,小心的掩埋着我现如今唯一的挚爱,在这世界上留下的最后一点痕迹。

当冬去春来,万物重新焕发生机的时候,埋入土壤的骨灰会带着那些迷茫的灵魂,在大地母亲的怀抱中重新归于宁静,遁入轮回,转世重生。它们不会记得前生之事,它们不会携带前生之财,但唯有灵魂,虽形态变换,却依旧始终如一。

我亲手埋葬了她的骨灰。

“这个给你,亲爱的,好好保管它。”

“瓦瑞安......别走......这是什么?”

“信物,印在灵魂中的印记。这颗‘伽利略之球’会让你想起我,它是这世界上绝无仅有的唯一存在,我亲手铸造的。”

“......不要。”

“为什么?”

“我要你......我要你陪着我,我要你......印刻在我的灵魂里。”

我脱下了自己钟爱的黑色长袍,埋在了陵墓上层的土壤中。

我在等待她的轮回吗?我不知道,但这一生中她却没有和我交换过任何一次灵魂信物,她坚持要这样做,而现在连信物都不在了,这项土葬仪式里最重要的东西都没有,那又何来“等待轮回”一说?

她会再度醒来,但她不会记得我,她的记忆里也不会有前世信物的回忆,她甚至都有可能从此开始新的人生,从此与我彻底分离。但......没关系,我可以等,我可以等来世,去找她,这一世不行,我就去下一世等她,总有一天我会等到她,而那时我就能重新看到她的笑脸,重新听到她那温柔的声音,重新感受她温暖的体温......我总会等到那一刻的,是吧。

......我到底在做什么。

“啊啊啊啊——!”

这片被永恒迷雾笼罩,没有任何动物栖居,也没有任何人敢于踏足的森林里,却发出了来自人类的仰天长啸。

那声长啸却不是为了某人的离去而悲伤,而是为了不死的诅咒而愤怒。

包括我自己在内,这世间已经毫无值得留恋之物。

不单单是世人所认为“灵异”的东西,栖居人群之中的魔术师与魔法师们,已经见怪不怪的妖魔鬼怪与精灵等,无法解释的缘由,猜测不清的人心,错综复杂的社会......一切都已毫无意义。

但纵使我自己也是这些奇异之物的一部分,我依旧不能理解,心头此刻涌现的感情究竟是什么,究竟是什么令自己如此痛苦,甚至无法呼吸。

我大概不会再回到这里。我想,兴许也不会再回到人世,兴许也不想再回到人世,兴许也不想再和那个已经令我失望的世界有任何交集。

我不想一个人回去。

扶正那块厚重的墓碑,我扶着它缓缓起身,拭去脸上止不住的眼泪,在心中反复的告诫自己:“会有希望的。”如此反复,就像催眠师对我曾经做的那样,走回了那座位于浓雾中央的巨大要塞。关上了那扇与外界彻底隔绝的大门。

在那之后,三百年的时光如翻书页般的速度流逝,而沉浸于无数书本包围中的我,却对外界悄然发生巨变的事全然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