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摸索着拾过落在手边的手机,双手撑住满是细小碎石的地面,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在方才的亡命奔逃中,我不慎掉入了一方黑暗空间。空间似乎异常广阔、巨大,仅是身处其中就足以令人产出虚无感来。只有脚下的地面是实的,其余一概可以用无边无际来形容。

手机的光芒照向周围,立刻被浓黑如墨的黑暗吞没,不留一丁点儿痕迹。我仿佛正处在一个黑暗的子宫中。空气里弥漫的那股硝石味比我以前闻见的更加浓烈,让我呼吸不畅,我的嘴里和肺里全是那股刺鼻的味道。

那些可怕、依稀的蝉鸣从终年晦暗的地底之渊升起,从无从推测的各个方向溢来,宛如一支始自“锈红色天体”的歌谣,在为某种伟大存在的诞生而庆贺着。在鼓噪的蝉鸣声中,这蓄满了疯狂的地下世界犹如一片夏日的森林。

到头来,我没找到清子和阿蛭,也没寻到出口,反而被打入了更深的地底。有那么一瞬间,我简直想发笑,不知为何就是想笑,虽然并没有什么可笑的,但我的心里却涌起一股近乎嘲讽的情感,迫使我发笑。等笑意过去后,我又陷入了深深的失落与绝望,我也许永远都离不开这个该死的鬼地方了,我会在黑暗中迷失,受尽恐惧和孤独的百般折磨,然后凄惨地死去,腐烂,一如矿道中的那具尸体。

虽然我从高处掉了下来,但万幸没有受伤,只是感觉浑身乏力,四肢软绵,没有一丝力气。我说的力气并非指体力,而是指能让人鼓起勇气求生的那种力气。

似乎一切都完了。手机的电量即将告罄,随时可能自动关机,如果失去了光,那我势必会被困死在这片黑暗荒原上。

茫然地站了会后,我趁着手机的电量尚未耗尽,鼓起支离破碎的勇气,向黑暗迈出步伐,漫无目的地在黑暗荒原上游走,踽踽独行,不知该归于何处,只是像一道孤魂般四处游荡。

我蹒跚着脚步,脚下的碎石子偶尔会一松,身子不由打趔趄。我的脚下是无数沙子般密集的坚硬碎石子,石子漆黑如墨,表面异常光滑,像是琉璃化了一样,光一照,闪烁出的清光便如有灵般流动,所蕴藏的光泽连黑曜石也会自叹不如。这些碎石子看上去像是某种火山晶体,又有些类似玉髓矿物,至于是如何形成的,就不得而知了。

黑色碎石子组成的“沙漠”漫无边际,一直向前蔓延,似乎这方黑暗空间里铺满了这种奇怪的石子。

我爬上一个微微隆起的石子小丘,石子间的间隙较大,很是松垮,我一爬上去,成片的石子就稀里哗啦往下落,发出清晰的声响,我没听见任何回音,这方空间仿佛和大地一样宽阔。难以想象,在a村的地下,竟然还存在着这样一方黑暗空间。我不禁联想起了恐怖神话中的那些孕育着未知生命的失落世界————散发着点点红光的蛇人古国、蓝光的坎扬、无光的恩凯、和地底深渊相连的无名之城,以及冷源之下的那座骇人的冰冻城市......

————神话真是子虚乌有的吗?

我站在小丘上,环望四周,但什么也没望见。我手中的手机是黑暗里唯一的光源,这令我格外不安,因为光会将我的位置暴露给那些东西,使我无处躲藏,可我又不能没有光。我感觉自己就像是砧板上的活鱼。正在我忧虑不安的时候,我无意识地仰头望,却望见在高高的黑暗穹顶上有一条桔梗色的裂缝,缝隙很细、很狭窄,如同一根悬挂在摩天高楼间的丝线,不同的颜色将它从黑暗的帷幕上凸显出来。惊异之余,我沿着裂缝笔直望去,只见在桔梗色缝隙的尽头,有一样明亮皓白的物体,我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高悬在我头顶的东西不是别的,正是一线夜空和一小部分月亮。

————我所处的位置并不是密闭的地下空间,而是某个巨大裂谷的底部!我望不见的两侧应该是峭壁,只不过实在是太高了,所以看去,夜空只是一条细小的缝隙,也由此可见,我究竟在多么深的地下。

我从未听过a村地下有裂谷或与之相似的地形,照理说,也不可能有。

然而就在我深感震惊之时,忽然见到在裂缝尽头的月亮下的黑暗中,亮起了一道朦朦胧胧的绿色光柱,那光柱从裂谷的的地底深处射上来,一路攀上裂谷,攀上夜空,一直攀到月亮上。那道诡秘而不详的绿色光柱时而显现,时而消失,所以我一直没有发现它。

我望着那绿光,心中又惊又疑,总觉得在哪儿见过那光芒......

看见绿光的同时,我心中生出一股莫名的渴望,渴望接近那绿莹莹的光辉。

在神秘魔力的支配下,我开始向绿光走去。如果我能在手机电量耗尽之前抵达,也许还有一线生机也说不定。

我不由加快了脚步,在松散如沙的地面上奔走,每一步都很费力。然而,就在我大约走了三分一路程时,我左侧的黑暗里却突然出现了一道亮光————与喷薄的绿光截然不同的白色光点。那突兀出现的小光点不断移动着,如午夜浮游的磷火。

那是......

紧接着,我便听到一种轻微的声音,是黑色石子的沙沙响,似乎有人在碎石地上奔跑。

我刹住脚步,去望那移动的白光。望着,我忽然想到,也许是清子或阿蛭,如果真是他们,那我就不必去追寻那虚无缥缈的绿光了。

我望望那道奇幻的绿色光柱,又望望移动的白色光亮,犹豫一阵,然后咬牙做出决断,改变目标,去追那晃动着的白光。

我周围的黑暗并不宁静,能隐约听见宛如胎动般的杂音,声音穿过连光也无法穿透的黑暗,向我渗来。我感到它们就在我周围,在目光无法企及的黑暗中活动、窥伺着。

那些东西————蝉人,它们似乎很讨厌光,也许正是因为如此,才不愿轻易接近我,所以我要赶在手机电量耗尽之前追上那白光。

我战战兢兢地向白光移动,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随着不断前进,地形开始发生变化,不再是一马平川,而是慢慢变得陡峭了。我手脚并用,去爬拦在面前的一处布满锋利碎石的斜坡,斜坡坡度较大,稍有不慎就可能滚落下去。我面前的黑色碎石子摸上去光润异常,像玉一样,并有一股暖意。

斜坡爬一半时,我忽听身下的黑暗中传来无数碎石子滑落的声音,除了我之外,似乎还有别的什么东西在爬坡。我停下来,用手机去照,只能看见流着细光的石子和石子之外的黑暗,此外再无他物,声音也停住了。

我继续爬,那声音又开始了。

我发了疯似的往上爬,不敢停留,不敢再回头。如果我稍有懈怠,恐怕就会掉入我身下的黑暗之中,并万劫不复。

在耗尽体力之前,我终于爬上了斜坡,来到了一片较平坦的地势。依旧是黑石子地面,不同的是多了许多巨型的碎岩,奇形怪状的黑色岩石如同一个个畸形的肉瘤,分布在四周的黑暗里。

那白色光亮离我越来越近了————它在向我的方向飘来。

但始料未及的是,光亮忽然消失了,找不见了,黑色石子的沙响也暂止了。

我木若呆鸡地伫立在黑暗中,一时失去了方向。

怎么回事?难道不是清子或阿蛭?

我瞧瞧手机的电量,只剩下百分之七了,现在就算转而去追寻那绿光也来不及了。

然而,正在我渐渐陷入被黑暗吞噬的恐惧时,那光却又突然亮了起来,并已近在咫尺。我可以确切地听见有人在黑石地上奔跑。

随着距离的拉近,一个模糊的人影显现出来,瘦长的身躯,棕黄的刺猬头,加上瞩目的印花衬衫————正是阿蛭无疑。

“————阿蛭!”我兴奋地喊了一声。

但阿蛭完全没理会我,依然自顾自向前跑着,身体摇摇晃晃,步伐踉跄,像是随时要倒下一般。

我想追过去,但没想他却先癫狂起来————

只见他忽然转过身,一屁股跌在地上,面色灰暗如土,表情万分惊骇,嘴巴张到能塞进一个鸡蛋那样大,眉毛下的两颗白眼球布满血丝,放大的瞳仁紧紧盯着身前的黑暗。我注意到他的身上有大片血迹,似乎受伤了。手机落在他手边,恰好背面朝上,发出的白光照亮一小片范围。

“别过来......别过来......不是我的错......是那个**的错......”阿蛭朝面前的黑暗说着一些意义不明的话。他的身体抖如筛糠,眼睛里流出两行眼泪,长着雀斑的面孔扭曲起来。

他的话音刚落,就有什么东西从黑暗中分娩了出来,站在了阿蛭面前。

我意识到情况不对,便马上挡住手机光,顺势躲到一块临近的岩石后面,然后探出脸窥望。

阿蛭面前站了个体型娇小的东西。那个东西穿了一身白色的休闲服,有一头乌亮的头发,脑后还编着两根长长的麻花辫......居然是清子!

————从黑暗中分娩出来的“东西”是失踪的清子。

见到是清子,我十分讶异,差点按耐不住兴奋冲出去,但一个骤然间生出来的疑问打消了我的念头。

————为什么阿蛭会怕清子呢?

我的视线往下移动,落到清子手上,她手中握着什么......似乎是一把刀————一把尖头菜刀,清子曾经使用过的那把菜刀。我不知清子为何拿着那把刀,我们进洞的时候并未见她带刀——后来我才想到,以清子那宽松的服饰,藏把刀不是难事——

她走近正颤巍巍后退的阿蛭,然后将手中的刀举过头顶......

我瞪大眼睛,屏住呼吸,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一幕,时间仿佛静止。

————刀闪过一缕青光,然后......落了下去。

在接下来让我崩溃的几分钟里,清子不断手起刀落,并带起一片片赤红,我不清楚她到底捅了阿蛭几刀,只记得阿蛭的哀嚎渐渐衰弱下去,最后微不可闻,消失。但清子并未就此罢手,手中的刀不停地起落,像是在泄愤一样。

她持刀的双手被喷出来的液体染得通红,洁白的休闲服也沾上了那种罪恶的颜色。

————那不是清子!绝对不是!那个平日里温顺的清子、在紫藤花架下看书的清子,绝对不可能杀人。那是我不认识的陌生人,是我感受到的藏在清子身体里的那颗丑陋的外来灵魂————被罪恶吞噬的灵魂。

无论如何,我认识的那个清子都不会杀人,她是那样的软弱,文静,善良,手无缚鸡之力,又怎么会去杀人呢?

我原以为一切已经够疯狂了————是的,疯狂,所有人都疯了,都变得不正常了,从清子到阿蛭,再到我————都疯了!

这个世界究竟怎么了?

清子终于罢了手。她放下刀,有些空虚地站着,那双我记忆中清澈的眼眸凝望着她的“杰作”,刀从她手中滑落,掉在黑石子地上,发出一声空洞的清响,连那响声中都似乎带有液体的黏稠感。少顷后,她移开视线,望向自己染了色的手掌,沾血的侧脸上浮现出一丝疑惑来,像是无法理解眼前的一切,从她的身影中,我感到了一种落寞与失望。

就在我对眼前的一切感到不知所措时,清子在手机发出的虚无的白光中缓缓转过脸,视线向我的方向望来。

————她发现我了!即使我隐匿在黑暗中,她也依旧发现了我。

我看着她的脸,明白了一件事————清子已经不是原来的清子了!永远不会是了。

————她的脸————小半张脸......已经不是人类的脸了!

毫无疑问,清子身上正在发生着致命的异变,像是受到了某种感染;不管是不是,一切都太迟了。

我们四目相接,在默默无言的凝视中,我从她的视线里感到了一种原始的邪恶,这种邪恶曾于过去的某个时刻,在大地上盛行过,那时人类的文明还远未萌芽,这颗星球还很年轻,但是就是在那可怕的荒芜之中,某种东西就已经开始孕育成形了。一股冰冻般的寒意慢慢爬上我的身体,手脚控制不住地颤抖,皮肤起了一层小疙瘩。

我一度以为清子会过来杀了我,如果她恨阿蛭,那也应该恨我才对,但她没有。她静静凝望了我一会儿,而后脸上绽放出一个无与伦比的笑容,那笑容令人胆寒。她保持着笑容缓缓后退,一直退到黑暗中,直至黑暗吞没她那张白皙却再也不美的脸,吞没她的轮廓,她的灵智、她的生命和晦暗的过往,永远地隐入那片藏着恐怖怪物的暗夜,融入蝉人的世界......

清子消失后,我背贴着岩石,身体缓缓滑落下去。我坐在黑石地上,心里说不出的难受,随即眼睛一酸,眼泪便止不住地往下掉,久久不能自已。我哭不出一声,只是不断流泪,双手止不住地颤抖。我知道自己已经永远失去清子了,永远,永远。清子消失时,脸上的笑容和我在梦中见过的一模一样,我明白那是她在向我告别......

雀姐死了,阿蛭死了,清子消失了————仅仅是一天时间,我的世界就崩塌了,陷入了一个疯狂的漩涡,一切都被毫不留情地搅碎了。

这个世界真是可怕啊......

我失魂落魄地坐在斜坡边缘,感觉失去所有的力量。这时,手机的电量也终于耗尽了,我的周身陷入了一片漆黑之中。但在光刚消失的那一刹那,我就感到有什么东西一把抓住了我的脚腕,力道大得几乎能将我的脚裸捏碎,紧随其后,一股无法抵抗的力量将我拽向斜坡。我在黑暗中疯狂挣扎了起来,身体贴在地上,手在碎石间乱抓,但除了锋利的石子外什么也没抓着。我被逐渐向后拖去,拖下我不久前才爬上来的斜坡。

在我即将要摔下斜坡时,双手慌乱中摸到了一块凸起的岩石,于是便死命扒住,手掌被岩石尖锐的边角割伤,我感到一阵宛如刀子搅在肉里的疼痛。我一边喑哑地嘶吼着,一边想要重新爬上去,但身后拽住我的东西的力气越来越大,我渐渐不支,一点儿一点儿地被吸入黑暗。

最后,在绝望中,我的手一松,身体带落大片碎石摔下斜坡。在我摔落的同时,拽住我脚腕的力量消失了。

经过坠落,我的身体摔在质感熟悉的地上,摔得我五脏六腑都移了位。这还不算完,我身下的石子像流沙一样凹陷了下去,我和大量碎石子一起落入更深的地底。

几秒钟后,我的脑袋重重磕在坚硬的地面上,大脑受到冲击,引起强烈的眩晕感,思绪逐渐麻木、远去。恍惚间,我听见了嘹亮的蝉鸣,声音就在近旁......

在前所未有的恐惧中,我的意识渐渐迷离、丧失,最后我彻底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