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室狭小、阴暗,四面都是鼠灰色的混泥土墙壁,墙面光溜溜,长着墨绿的青苔,沁有大片似胎记的深黑色湿渍。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很重的硝石味。地下室内没有堆放任何物品。

墙壁上那个**着砖块和水泥的黑色洞口,向我们散发出一点点不可名状的诱惑,如是一轮小型的黑太阳————传说的中伊卡洛斯被天上的太阳引诱,从而折翼,而我们面对的诱惑来自地下,来自地球内部,来自更加幽深之所......

我们三人呆立在昏暗、阴湿、充盈着硝石臭的地下室里,傻傻地注视着那个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洞。

洞口处掉着雀姐的一只凉鞋,给我的感觉是她似乎被什么东西拖入了洞内,就像是潜伏在水底的鳗鱼,对经过面前的猎物所做的那样。

我们来时,地下室里的灯已经被打开了,应该是雀姐开的。也许,她在去厕所的途中,听见了一些不该听见的声音,从而被吸引到了地下室————就如我听见异响而去查看阁楼一样————她循着声音来到地下室,打开灯,赫然发现在墙上有个洞。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她开始缓步走近,走近,并对浓重的硝石味感到厌恶,用手捂住鼻子。走到洞口后,她向里面张望、窥探,然后在某个无法预料的瞬间......

我停止联想,并加以否定,试图做出另一种合理又不荒谬的解释:

————也许雀姐只是不慎掉入了洞中。

但“合理的解释”并未使我心安,反而加重了一些不切实际的想象。

......我感觉到了一种朦胧的失衡。现实世界与疯狂幻想间模棱两可平失衡,被来自我内心的与外界的一股力量破坏了,像只盘子般摔得粉碎,一方向另一方逐渐倾斜,造成不可挽回的失衡;这种感觉像是两个圆之间的切点,正在不断消逝、融合,梦与现实的边界渐渐模糊不清......

洞穴,黑暗,恐惧......

————蝉人。

我卷动舌头,想说句话,但到了张嘴时,才发现自己已经忘了想要说的话了。

先于我冲进地下室的阿蛭满脸错愕,无法置信地瞪大眼睛,深陷在眼眶内的眼珠向外凸。他叉开双脚站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嘴巴微张开一条缝,脸颊与鬓角间的区域浮着一层细细的汗珠。

“这他妈是什么情况?”他望着洞口,以费解的语气低声自语。

相反,清子的反应有些过于平淡了,这使我奇怪。在我印象中,清子一直是个胆小鬼,一些老掉牙的恐怖故事都会让她害怕不已,而眼下她却毫无惧色,面露淡然,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像个无情地观察者。

清子发现我在窥视她,不由紧了紧捏住衣下摆的纤细的手,眼睛向我望过来,目光湿润,没有以往的那种羞涩,多了冷漠。我们的视线相遇,对视一眼后,我讶异地发现她那冰凉的、不带感**彩的眼房中掺了几丝金色,如同猫眼石上若隐若现的朱红色岩脉,拥有诡异的魅力......

清子身上似乎正在发生某种质的变化。

“清子......”我喃喃道。

这时,阿蛭从错愕中回神,并骂了句脏话。我的注意力被他吸引过去。只见他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折叠刀来,啪的一声打开,动作娴熟,如同掰断一根树枝。折叠刀的刀身小巧、锋利,表面经过热处理,镀着一层钛,足以杀死一个人。我没想到他还随身带着刀。

“喂,难道......”我忽然知道他要干什么了。

“我们去找她。”果不其然,阿蛭冷冷说道。他紧蹙着眉毛,神色严峻,杂乱的头发如一丛干草般反着难看的光。

“要进去?”我畏缩着问。在我看来,这并不明智,和自投罗网无异。

“你们走前面。”他拿刀指指洞口又指指我。

“等等,这件事还是再考虑一下比较好......”

“别废话!快进去!”他显得很不耐烦,身体不安地抖动着,语气近乎胁迫。

“万、万一那洞里有东西......”我咽咽口水,试着劝阻道。但我的话没说完就被他武断地打断了。

“东西?别傻了,哪儿来那么多神神鬼鬼的东西?我们得去找她,快进去!”他鄙夷地说道。

我明白了自己是在白费口舌。我不想进那个洞,却又不得其法。而且......照实说,我不太喜欢雀姐,但也没到弃之不顾的地步。

我望着边缘参差的洞口,那里面浓缩的黑暗仿佛要将我吸入其中。

也许洞里一无所有,也许......

左思右想了一番,我最终还是决定进洞去找雀姐。

————近来,我时常在想,如果那时我没进那个该死的洞,那我平淡的生活会持续下去吗?————

我进去了。当时阿蛭拿着刀,情绪异常激动,他这个人情绪一向不稳定,一激动就容易干出不计后果的事来。

我转向清子,对她说道:

“你留在这里。”

“不,请让我一起去。”不料,清子如此说道。

清子在某些方面有着奇怪的倔强,一旦下定决心就会坚持到底,就像一只受伤却依旧奋力奔跑的猫一样。仔细想想,如果将她单独留下,也许更加不安全。

经过一番思量后,我同意了清子的请求。

我缓步走向洞口,一接近便嗅到一股相当冲的硝石味。硝石味是从洞深处传出来的。

我蹲下,从脚边拾起一块小石子,掷入洞里,但久久听不见回音。洞貌似很深,并可以感受到微弱的气流。

我掏出电量不多的手机,打开手电筒功能,无力的白光射入洞内,黑暗集体向后退了一步。我手扶住温暖的洞口,向里面张望。洞壁光滑,上面留着奇怪的印子,类似某种动物的爪印;洞穴很深,斜向下延伸,黑暗仿佛无止无尽。

“快进去!”阿蛭见我犹豫不决,便开口催促。

我回头不满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猫腰钻了进去。

*****

......硝石味。

我们进到洞里,里面的空间比我想的宽广些,足以让我直起身子。

我在前面引路,清子躲在我身后,而拿刀的阿蛭走在最后边。

洞里潮湿、闷热,如同是一条充满异味的湿润肠道。我们踩着湿软的泥土向洞穴深处前进,黏糊糊的软泥沾在鞋底,致使脚步愈发沉重,跟灌了铅似的。

手机光照射的距离不到两米,无法预知前路会出现什么。两侧的洞壁暴露着大量树根和石块,不小心就会擦到手臂;上方还漏水,凉丝丝的水珠偶尔会滴入我的脖子,使我的颈部皮肤一紧。

通道还是很陡,我们小心又缓慢地向下走,相当耗费体力。

在寂静、封闭的黑暗环境里,只能听见我们走动时发出的零碎声响,以及我们自己的呼吸与心跳。

我们愈走愈远,洞口的微光在背后变小、消失。我不知道究竟走了多远,也许是三十米,也许是五十米,也许更远......

走了很漫长的一段时间后,通道开始渐渐平缓起来,但也开始变窄,像是收缩一样。

走了好久,仍不见雀姐的身影。

在挤过一段相当狭窄的地段后,空间又变阔了,有些地方甚至能让两人并肩而行。

闷热的环境使我淌汗,汗水触到我手臂上的刮伤,不禁感到一阵火辣辣的疼。

“咔嚓!”忽然,我踩到了什么。

我停下脚步,挪开脚,低头去看,发现是只裂开了的盘子————盘子是被我踩裂的。我抬头,环顾四周,发现通道里还散落着好些盘子,白色的瓷盘如一枚枚白纽扣般,稀疏地分布在地上。随着光的移动,一样黑色的物体忽地映入了我眼帘————是只破破烂烂的黑色塑料袋。

看到那只塑料袋,我瞬间想了起来,这些盘子应该就是被我放在洋房门廊上的那些不翼而飞了的盘子。

确认了这些盘子的来历后,问题也随之而来:是谁把它们拿到这儿来的?那些黑色块状物又去哪儿了?

我注视着那只被扯烂的黑色塑料袋,心中不由涌出一阵惊疑。

我舔舔干裂的嘴唇,用力咽咽唾沫,咸咸的味道在我舌头上扩散开。或许是闻久了硝石味的缘故,喉部又痒又痛,像是得了白喉病一样。

“别停,继续走!”见我停下,阿蛭便从后边探出脑袋催道。

清子紧抓着我的衣服,不声不响,像条“印头鱼”般跟着我。

我继续向前走,没走几步,就来到了一个岔道口,岔道有三条,分别通向不同的方向。我顺着地上的几只盘子,走进其中的一条岔道,这时我才发现,这条通道不是唯一的、单向的,而是四通八达,无数通道来回交错,互相贯连,像蛛网般错综复杂————a村的底下竟然有一个地下迷宫!

正当我感到震惊之时,忽然见到不远处的一个洞口前掉着什么东西。我走过去,发现地上有只碎成三半的瓷手镯,上面还沾着些泥土————我敢打赌,这时雀姐的手镯。

我望向前方的黑暗,心中并未因找到雀姐的踪迹而轻松多少,反而更加不安了。

除了手镯,地上还掉着另外一些眼熟的物品:另一只凉鞋,鞋带还断了;一个泛着金属光泽的圆耳环;屏幕开裂的手机,以及一个钱夹......

“这是......”我将鼓鼓的钱夹捡了起来。我记得这是阿蛭的钱夹,在洋房时,阿蛭将它交给了雀姐。

“发现什么了?”阿蛭探出脑袋来看情况。“把它给我!听到没?给我!”他一见我手中的钱夹就激动起来,紧握着刀,伸手向我讨要,神情活像匪徒。

我目不转睛地盯了他一会儿,几秒后,我将钱夹递给了他。

阿蛭一把抢过钱夹,迫不及待地打开,瞧了瞧里面,然后脸上慢慢露出欣慰的笑容来。从沉甸甸的手感和阿蛭的笑容来判断,钱夹里的金额数目不小。

“......你、你们有听到什么吗?“一直沉默的清子突然说了句话。我感到她把我的衣角捏得更紧了。

”听到什么?“我不解地望着她,同时屏息谛听。

黑暗并非寂静无声,有种微小的、难以分辨的窸窣声从前方的通道中传来。

”也许是虫子。“阿蛭收起钱夹后搭腔。找回钱夹后,他的语气与神态轻松了不少。

我们再次向通道深处挪动,想寻找雀姐。其实我很抗拒继续深入,但又不能丢下雀姐不顾。

越往前走,声音愈响,硝石味也愈重。

与此同时,沉闷、滞缓的空气中出现了一种有别于硝石味的味道————腥味!一股甜腻、又有些恶心的腥味附着在空气中,类似宰杀牲畜时的生肉味,又有些许不同,令人联想起横流的污血......

奇怪的声音停止了,其间我听见一声轻微的蝉鸣,之后,黑暗重归于寂静。

我全身被冷汗湿透。手机发出的光像是一只得了白内障的眼睛,在洞壁与前路上瑟瑟发抖。

我记得最清楚的,就是当时我的心跳————我胸膛里的那个丑陋肉块疯狂动作着,几乎将我的肋骨撑断、肾上腺激素快速分泌,像是毒药般在我血液里扩散,并引起激烈的化学反应。

呼吸声绵长、异质,和恐惧交融在一起。

我们慢慢地往前走,脚步像是在泥沼中跋涉。

光,一点儿一点儿地向前蚕食着黑暗,为我们揭示前路上的每一寸土和石的面目。

呼吸,呼吸......

然后,在某个瞬间,光将一样东西划入可视范围内,我一下子没理解那是什么,但身体却不由自主颤栗起来。

我将手机往左移了点,黑暗消融,变成可透视的薄纱。

只见一小片干土被某种液体浸成黑褐色,上面凄惨地散落着一些令人作呕的东西......

我不会告诉你那些东西的真面目,但我可以说的是,如果人体少了那些东西中的任何一样,那就只能乖乖等死了。

接着,我的胃开始猛烈抽搐,酸臭的胃液直冲喉头。我吐了。

————清子和阿蛭也看到了那些东西,但他们的反应我无暇顾及;想必和我相差不远。

吐了一阵后,那先前停歇的怪异声音再次响起————音源就在我们近旁!清晰,有力......

————见鬼!我真不想形容那种可怕的声音,如果你想知道,那你可以想象自己在**汤骨头时所发出的汁水声,还可以加点咀嚼声。

我捂着难受的肚子,将手机光向音源处照去......

————是现实落入了梦魇?还是梦魇落入了现实?————

我先是看见一缕金色的闪光,是某种金制品的闪光————是一只金手表。接着,手表周围的景物开始逐渐清晰起来,一条如枯木的、炭黑的手臂进入我的视野,顺着畸形的手臂看去,可以望见一团灰色的东西蜷缩在角落里,并发出那种可憎的声音。突然,声音刹住了,它发现了我们!一颗如蝉首的只有在夜梦中才能窥见的脑袋转过一百八十度来,无声亦无息地面向我们。同时,一样惨不忍睹的物体从它怀中坠地,看着那样物体,我便明白,已经毋须再担心雀姐的安危了。

10、

我合上笔记本,将它随手放在床上,然后伸手揉揉发酸的眼睛。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便到了晚上八点,窗外已是一片漆黑。

由于我读笔记读得入神,到现在还没吃晚饭,肚子饿得咕咕叫。我曾经对人需要解决温饱问题而感到困惑,对人需要睡眠而感到困惑,但这些疑惑到最后都不了了之了,成为“侏儒”的梦中警语了。

坐够了,我站起身来,舒展筋骨,伸个懒腰,而后拿出手机叫了一份外卖。在等待外卖的时间里,我开始在房里漫无目的地踱步。

离开电暖灯的范围后,寒意开始悄悄侵蚀残留在我身体上的温度,**的皮肤慢慢变凉。

房内灯光偏暗,稍显压抑,空气较为沉闷。

我的思绪散乱,心情沉郁,大脑有些疲劳,心里生出呼吸新鲜空气的渴望,于是我推开阳台的玻璃门,冷峭的寒风霎时奔涌而入,将我包裹其中。

我走上阳台,外边非常冷。

天空飘着密密的细雨,雨水带来充沛的寒意,只需风一吹,这股寒意就直砭人的肌骨。我手扶生着红锈的铁栏杆,深吸一口冰冷、纯净的空气,借以驱散烦躁,而后举目眺望夜景:

……城市浸在雨水中,亮着稀稀落落的灯火,一条条被路灯映亮的道路,像叶脉般交织在这座由钢筋和水泥筑成的都市里,整体看去,像一张挂在城市上方的璀璨蛛网。几栋高楼大厦半隐半现,仿佛矗立在海岬上的灯塔,向漆黑的“大海”投去朦胧的方形光点;远处,一处灯火通明的工业园区内,一座蓝白相间的巨型烟囱稳稳地擎住夜空,并不断喷吐出银色的烟雾。静静聆听,可依稀听见楼下街道上传来的汽车撕裂积水的声音,就如撕裂一块薄绸那样干脆。

我望着巨大、臃肿、黝黑的夜景,心中莫名涌出一股虚无感来,同时不禁想到,上任房客————笔记的主人,是否也眺望过这夜景呢?

我想起了笔记。那本笔记上的字句潦草至极,每读几句就会遇上难以辨认的词,甚至还有些无论如何都认不出的字,对于这些字词,我只好联系上下文,努力还原,所以在读的时候相当耗费精力,以至我现在头昏脑胀的。而且,笔记的内容破碎、混乱,大部分意义不明,缺乏结构性,无数事件如一盘散沙,胡乱穿插,无法连贯到一起,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勉强理出个顺序来。

我倚在铁栏杆上,点了一支烟,抽了一口,让烟雾在肺里逗留片刻,然后从鼻腔缓缓呼出,抽第二口的时候,由于抽得太猛,我忍不住大声咳嗽了起来。我继续想笔记的事。

我现在明白笔记主人为什么会担心别人把他当作疯子看待了。在我看来,写这篇笔记的人,要么是某个拥有不可饶恕的想象力的“阿卜杜拉·阿尔哈萨德”,要么就是个不可救药的精神病患者————我只能这么想,只有如此我才能保住一些我唯恐会失去的事物。而且,从我略去,没有叙述出来的某些幻觉般的东西来看,我这么想也无可厚非。

我痴迷神秘事件,但还没有到人云亦云的地步,我真正感兴趣的是笼罩在火焰周围的光辉————即魅力,而非火焰本身。可我在这本笔记中感受到只有混乱和疯狂,这些都带给我沉重的心理负担。

指间的烟快要燃尽了,一小截烟灰掉在锈蚀了的铁栏杆上,遇见雨水,变湿、变糊。

但无论怎样,我都会把这本笔记读完。我有种奇怪的强迫症,半途而废会使我心里不舒坦,长久以来,我养成了在一件事情出结果之前绝不放弃的习惯,所以哪怕是一个疯子的笔记——也许你会嘲笑我,但这是我的原则——我也会好好读到最后,而且......说不定疯子要比常人更有真知灼见呢!

我想着,甩掉了手中的烟蒂。烟蒂落下深渊似的街道,消失不见。

“蝉人么......”我望着漆黑的天空自语。

***

笔记:

......我们看见了它,看见了那个窗户上的恶魔,那个怪物!它具有了实体,不再是一幅诡异的画了。

那个魔鬼,它正试图举起身侧的三条手臂,好遮住脸部,以防光线照射。它似乎很讨厌光,但并不畏惧。

在手机光的照射下,它那恶魔般的姿态彻底暴露在了我眼前:

它拥有骨瘦如柴的躯体,表面覆满坚硬的外骨骼,坚亮如黑石的身子上方顶着一颗蝉形脑袋,两只猩红的类似复眼的器官各分布在头两侧,散发着点点恐怖的红光;一张沾满血污的血盆大口咧开着,尖如匕首的犬牙密布交错,牙齿被染红,齿缝间塞着恶心的絮状物,不知是血液还是唾沫的液体从犹如唇裂的嘴角边淌下,拉成丝,反着晶莹的亮光,滴落到地上。在血盆大口之上,是一个针形的口器,邪恶的口器微微颤动,发出尖锐的吱吱声,在地下通道内回响。

它共有三对不健全的、畸形的手臂,手脚像是蟹爪般具有多关节,外表长满棘刺,背后则插了两对透明的膜翅,翅面张开,上面呈现出扭曲又诡异的纹理......

在极度惊骇中,我向后退了两步,光顿时减弱,那个恐怖的生物又重新隐没在黑暗里。

现在,我知道黑暗中并非空无一物了。

“这......这是什么鬼东西?!”阿蛭看见幻觉般连连后退,然后他一头扎进身后的通道内,瞬间跑没影了。

阿蛭跑掉后,我面前的黑暗蠕动起来,并传出阵阵可怕的声响,接着,如是回应一般,那些充斥着未知恐惧的通道里爆发出此起彼伏的蝉鸣————那是恶魔们沸腾的喧嚣和礼赞。蝉鸣从我们头顶、从我们脚下、从那些更深、更远、更荒芜、更黑暗的未尽之地淹来,整个地下迷宫都沉浸在这磅礴的疯狂之音中。

——蚁穴里不止一只蚂蚁——

跑!————得跑!

“跑!!!”

从极度惊骇中回过神的我猛吼一声,猛地拽过清子的手,向我们来时的方向夺路狂奔。

与此同时,我们身后的黑暗中传来一连串无法形容的声响,;溢满死亡臭味的声响。

————它追来了!

我几乎被吓得魂飞魄散。

我死死捏住清子的手,用尽了力气,紧拽紧着她往前狂奔,拼尽全力地跑,一直跑,不停地跑......

在极度慌乱间,我发现我已经记不起来时的路了,只能在迷宫般的通道里胡乱穿行,见洞就钻,尽量不跑直线,不然会被轻而易举地追上。

到处都弥漫着那股令人发狂的硝石味,凄厉的蝉鸣从四面八方传来,声势之大如铺天盖地,声音塞满了我的耳朵和脑袋,刺伤鼓膜,让我生出眩晕感来。那个东西仍在我们身后紧追不舍,沿途造出一系列混乱的动静,就像一头发狂的野牛在通道里横冲直撞。

我慌不择路,在岔道间乱钻,结果彻底迷了路,分不清东南西北,只感觉天旋地转,一切都不再真实。

我的心脏努力扭动、暴跳着,全身的血液汹涌,肌肉因缺氧而僵硬、麻木,像逐渐失去体温的鸽子,视觉变得异常灵敏,似乎不需光就能洞悉黑暗.......

我一直跑,一直跑......

终于,在我钻入一条不起眼的狭小通道后,身后那催命般的蝉鸣渐渐弱了下去,接踵而至的是充满硝石臭的死寂。

我一停下脚步就剧烈干呕起来,胃里简直恶心得要命,双腿也异常乏力,腿肚子抖得厉害。

呕了一阵,却什么也没吐出来。

感觉好些后,我关心起身后的清子来。

“清、清子,你不要紧吧?”我大口喘着气,用颤抖的声音询问她。我说话时,口腔里一股胃液的酸味。

清子没有回答我。

“清子?”我扭头去望她。

她的手比冰还要冷上几度,而且跑了这么长的路,她连口气也没喘。

清子并不擅长运动,相反,她身体孱弱,体质敏感,曾经还因药物过敏差点送掉性命,所以这实在不寻常。

我松开握住清子手腕的手,汗湿的掌心还残留着她肌肤的凉意,同时用手机的亮光去照她。

“......我没事。”她突然抬脸,惨白的脸上泛起一个并不衷心的微笑。

望着清子的脸,一股寒意悄悄爬上我的脊背,冻结我的呼吸。

清子她......似乎变得......

————我一时找不出合适的词来形容这种感受,硬要说的话,就像是一个外来的灵魂,借着清子的躯壳还魂了,并带来一种使人脊背发寒的陌生感。

不仅是感觉,她的外貌也发生了变化。那双明澈的眼睛里浓缩着暗金,虹膜和本透亮的瞳孔披拂着一层不详的阴影,娇小的脸望不见一丝血色,象牙白的皮肤下浮现出密密麻麻的紫色血管,令人联想到成团的血虫,看去像是得了毛细血管扩张症一般,她的脸也因此染上了一丝妖异的美。

我的嘴唇哆嗦着。“清子,你、你的脸......”

她的样子让我既害怕又担忧,我怀疑她是不是中毒了。

然而,就在此时,四周的黑暗里如约般传出窸窸窣窣的挲响,声音有远有近,并不断向我们靠拢。

它们发现我们了......

————它们来了!

撒旦啊!救救我吧!

我浑身发冷,四肢止不住地颤抖,眼睛一酸,差点儿流出眼泪来。

冷汗浸透了我的衣衫,手臂上的那些刮伤时不时疼上一阵,好像有人在揪我的肉一样。手中的手机因使用过久而发烫,热量渗入我汗污的皮肤,渗入血管中奔涌的血液,又随着血液循环周身,不断冲击着我的每一根神经。

我痴痴望着被黑暗堵塞住的通道,一时间不知所措。

正当我不知如何是好时,前方的通道里却没有预料地响起了一串模糊的声响————似乎是脚步声,有人在踩着夯实的泥土狂奔。

是谁?难道这个迷宫走还有别人?也许是阿蛭。

我咽咽唾沫,忐忑地望着漆黑的通道。

在经过时间仿佛被拉长了的等待后,声音已近在咫尺......

只见刺眼的亮光一闪,一个人踉踉跄跄地从黑暗中挣脱出来......

————果然是阿蛭!他举着一部开启了手电筒功能的手机,跌跌撞撞地向我跑来。

我见到阿蛭,心中一喜,但还没等我说些什么,他就一个箭步冲到我面前,空余的左手一把钳住我的肩膀,力道之大不禁使我龇牙咧嘴。

阿蛭神情恍惚,反应迟缓,双眼空洞无神,像得了癔症一样,口中不断反复说着一些散碎的词语碎片:“她已经死了......死了......”说完后,他又激动起来,那张在我眼前放大的雀斑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的骇然表情。

“冷静些,阿蛭。先放手再说!”我一边安抚他,一边去掰钳住我肩膀的手。他手上的血管暴露着,手像生铁一样硬,我愣是掰不开。

阿蛭不断说着一些我不明其意的胡话,视线紧紧盯住我,忽然,他眼睛一转,视线溜向我身后,瞥见了清子。然后他愣住了,如陷木僵,稍后,那双死鱼眼慢慢睁大到极限,露出浑浊的角膜和眼眶底部的布满血丝的眼球,脸色煞白如纸,表情与其说是骇然,不如说是夸张,像是活见鬼了一般。接着,他主动松开钳住我肩膀的手,发出一声怪叫,转身再次冲入黑暗。

“喂,等等!”还没等我追上去,他就已经消失在通道中了。

我想去追阿蛭,又顾及身后的清子。等我转过身,却愕然发现清子......不见了!

我的身后空无一人,清子不知所踪了。

“清子!清子!”我惊慌失措,四下寻找,但就是不见清子的踪影,她像是气体般消失于无形了。

幽闭的黑暗空间里只剩下我独自一人......

我拿着发光的手机,伫立在黑暗中,无法言喻的恐惧淹没了我。

那些窸窣声、蝉鸣、以及各种各样的可怕声响,从四面八方向我挤压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