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XX月XX日(日期被涂去)。

那件事差不多过去三年了。三年间,我一直希望飞逝的时流能将我的记忆冲淡,好让我渐渐消失在过去的时间中。但事与愿违,我不但没能忘记那些想忘记、执意要忘记的事,记忆反而愈加清晰可见了。从这一点上来看,时间可真够无情的。

当那些灾难性的记忆愈加鲜明,愈加生动,每一处细节纤毫毕现的时候,我逐渐意识到,我大概永远永远也忘不了那件事了;而且上天留给我的时间也已经不多了,鉴于此,我强烈地想要在我“消失”之前做些什么。于是,经过深思熟虑,我决定把那件事写下来。如果无法忘却,那就试着去接受,尽管这可能使我精神崩溃。而且我也想趁机做些回顾和总结,好确认我还没有完全疯掉。

自然,为了不泄露个中隐秘,我在写的时候会将一些不适宜透露的信息抹去或替换,以免给灾难的发生留下祸端。

随着我努力回忆细枝末节的同时,我仿佛又能嗅到那股可怕的硝石味了。

事情发生在三年前的一个夏天......

三年前的一个夏日,我、清子、阿蛭,及雀姐(均为化名)四人为了纪念高中最后的时光而决定去a村郊游(在此之前,我们已经去过a村了)。我已经记不清这主意是谁提出来的了,似乎是清子,又似乎是别的什么人。

我们本来打算提前出发,却不料连下了几场暴雨,被耽搁了行程。

一两个星期后,我们终于出发了。我们当时坐的是一辆二手的银灰色面包车,车很糟,车身沾满干涸的黄泥点,车内一股灰尘味,遇到稍陡一点的路,车内顶部就抖落下呛人的灰尘来。座椅像个脏旧的布垫子,座椅套上有许多霉点,除了霉点还沾有黑乎乎的油渍。我坐在车椅上,不禁有些反感。

我坐在面包车后座,是靠窗的位子。时下临近傍晚,太阳蹒跚过一个山头,逐渐西沉。时值盛夏,天气酷热,面包车的车窗无一例外都摇了下来,热腾腾的风掠过田野,带着马路上扬起的尘埃猛灌进车内。风没有带给我凉爽,反而吹得我晕乎乎的,我感觉自己被塞入了一个正不断加热的烤炉。在当时的我看来,这场郊游简直是一场灾难,后来也证明确实如此。如今,我根本想不起我为何要参加那场郊游,仔细想想,我似乎是被什么东西吸引去的,就像是被火光吸引的鱼一样。

在前头开车的是阿蛭,我们之中只有他有驾照。至于阿蛭的脸我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他脸上长了不少雀斑,一双呆板无光的死鱼眼瞧别人时总带那么点儿轻蔑,好像对谁都有意见似的。与外表不同,他是个情场老手,曾和数位女生保持着“非同一般”的关系,直到某位女生怀孕流产才有所收敛。夏天,他喜欢穿一件夏威夷风格的印花短袖,下身配短裤,脖子里挂一条银项链,染过的刺猬头加上平日里吊儿郎当的举止,使他看上去有混混的气质,但他的体格并不壮硕,双臂瘦长,皮肤棕黄,一眼之下令人联想到螳螂。

我和阿蛭自幼便相识,家住得也不远,上的又是同一所中学,但是我从没把他当朋友看。我讨厌他,他的举止有时令我厌恶,我和他的本性也互不相容,可我仍和他保持着朋友关系————一种冠以朋友之名的虚假关系。也许有人要问了,既然厌恶,那为什么还要和他做朋友呢?原因有二:一是我生性懦弱,优柔寡断,无法下决心与他断绝来往;二是我几乎没有朋友,我似乎天生就没有交朋友的能力,而且,我认为所谓的朋友关系就是戴上对方所希望看见的面具,并施以精湛的演技欺骗对方,既然横竖都是欺骗行为,那骗谁或被谁骗不都一样吗?太宰治曾经说过......算了,还是不提太宰治为好。

如上所述,我和阿蛭是一种欺骗关系,我们都在互相欺骗着。我深信他也是厌恶我的,他的演技也不像我想象中的那样精湛。有时仔细想想,人类的交际方式真是可怕。

在副驾驶座位上的是一个百无聊赖、剥红指甲的女人————她就是雀姐。雀姐是我们之中唯一的社会人士,年龄要大我们个两三岁,她有一头浓密的红发,脑后扎着难看的马尾,像畸形的脐带,俗气的脸上擦脂抹粉,眼睛描有黑色眼影,薄薄的嘴唇涂着色彩过艳的口红,指甲红得像上了红漆一样。她身上洒着劣质香水,香水味在拥挤的车内挥之不去,令我鼻子和喉咙里蠕动着痒意。在参加那次郊游的所有人中,我对雀姐的印象最淡,交情也最浅。我记得她总是一身怪异的衣装,像摇滚风和朋克风的混搭,腰间缠有一条惹眼的金属刺腰带,修长的手臂上戴着许多个瓷器手镯,五颜六色,一动就叮当脆响。

雀姐一直在舞厅一类的地方工作,也许是沾染了一些社会上的不良习气,言行总带点儿轻佻意味。同时,雀姐和阿蛭又是情侣关系,这在我看来简直不可思议,很难想象玩转情场的阿蛭会看上雀姐,虽然阿蛭曾和年龄更大的女人调过情,但毕竟只是玩儿玩儿而已,没一次是认真的,但这次却像是认真的一样。他们之间的关系是一年前我们从a村郊游回来后确定的,那时也是我们四人,我时常猜想,在一年前的a村,他们之间一定发生过什么。

然而,一年前的a村之旅中,变化最大的要属清子了。

最后我要说说清子————就是坐在我身旁的女孩。我之所以把她放在最后说的原因,是我想把当时参加郊游的人排个序,我喜欢条理分明,尽管我的生活很难和“条理”————这个词搭边;另外,最主要的原因,是我潜意识中的逃避心里在作怪,因为清子是我最不愿去回忆的人,想到她,我的心都仿佛要缩成一团。

————我和清子是恋人关系,请别怀疑这一点,因为这是事实。老实说,我万万没有想到像我这样的人也会交上女朋友。

清子是个实打实的书痴,而我生活中唯一的乐趣也是阅读,读点课外书。两年前的夏天,我正打算从图书馆的书架上取下《了不起的盖茨比》时,我们的手神奇地碰到了一起,我们选中了同一本书。怎样?很烂俗的桥段对吧?简直像老掉牙的爱情片才有的场景,也许你该怀疑我是不是有抄袭之嫌了,对此我无能为力,我只能告诉你,我说的句句是真,要知道世界上的巧妙之事是无穷无尽的,我和清子的相遇便是其中一桩。其实我早就注意这个身体单薄的女孩了。晴天,她总是孤身一人坐在校内紫藤花花架下的长椅上看书,书放膝头,一手支颐,脸上的表情随着书的内容变化着、流逝着,有时欢喜,有时忧愁,有时怃然,有时绣眉紧锁;春天,春意朦胧,紫藤开了花,她静坐在花朵的倩影下,阳光穿过花架洒落,沥在她肩头,乌黑的长发泛着微光,仿佛发间藏着星星,午后温暖静谧的空气包裹着她,那些在她周身飞舞的闪闪发亮的尘埃仿佛是她具化了的孤独。我知道她胆小腼腆,不擅与人交流,但在那次接触中我发现聊起书的话题时,她会变得稍稍胆大,不那么拘谨。后来,我经常主动找她聊天,一来二去我们就熟了,至于我是如何与她发展成恋人关系的问题,由于不在我要叙述的事的范畴内,就不赘叙了。

我们四人————两对恋人,参加了郊游。我至今仍然清晰地记得那天清子的穿着,她穿了一身休闲服,衣服和裤子有些大,裤脚卷着,露出藕白的细脚裸,这种略宽松的穿着对体形娇小的她来说很合适,具有莫名的魅力。她娇小的脚上则是一双干净的白帆布鞋,鞋码非常小。从整体看,清子就像一个小手小脚的精美人偶,也像人偶一样美丽、漂亮,她体形娇弱,肌肤霜白,面庞清秀,额前覆着碎刘海,柔黑的、栀子花香的秀发编成两股长长的辫子垂在背后,玲珑小巧的琼鼻上则架了一幅圆框眼镜,透明的镜片后藏了一双乌亮湿润的眼睛,当她用那种独有的清纯眼神望着你时,你心中会不自禁涌起一股将她据为己有的冲动。或许是爱情的美化,她在我眼中,要比盛开的金钟花更美。

人偶般的清子很懦弱,比我要懦弱。她不擅言辞,和别人交流时会受训似的低着脑袋,不去看对方的脸,目光躲闪,双手紧捏衣袖袖口,回话也是嘤声嘤气,从不反驳他人的观点。清子身上有一种让我深感怜悯的东西存在,也是因此我才会喜欢她。

她眼下正低着脑袋,纤弱的双拳置于膝头,保持着小孩子似的坐姿,一路沉默寡言,几乎没有说一句话。我之所以说清子起了巨大的变化,是因为一年前她从a村归来之后,身上多出了陌生的感觉,而且,她要比以前更加沉默了,仿佛忽然之间,我所熟悉的那个清子被掺入了一些异质的东西。更加诡异的是,她开始变得有些讨厌光————不是怕,是讨厌,到晚上时,她似乎就尽一切努力回避光亮,到万不得已被光照到的时候,脸上会倏然滑过一丝微小的厌恶,但转瞬后又恢复如常。

我当时并未太过在意清子的异常举动,现在回想起来,不禁使我脊背发寒。

清子————一个我竭力想忘却怎么也忘不了的人。

......

写到此处,我暂时搁笔,把上面所写的内容读了一遍。

我已经将我所能想到的人物特征全部写上去了,并无致命性遗漏。但基于摩涅莫绪涅(注:记忆女神)不负责任的个性,如果我在中途发现还有需要补充的事物的话,那我会直接加在下文中。

此外,我似乎写得有些冗长了。我并不善于写作,如果有叙述或展示不周之处,我也不请你多担待,我一开始就没考虑过把它写成激动人心的故事;再者,如果我还能向任何人祈求宽恕的话,那我也没必要多费笔墨来写这篇笔记了。倘若你是抱着寻找趣味的心态来读的话,那你还是自求多福吧。

好了,说了这么多,我也该继续写下去了,看看我是否能在那一刻到来之前把它写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