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边收起中足边俯身朝她伸出手:

“有受伤吗?”

她不作声,只那样瞪着我,好像因为先前的震撼还没有恢复过来——现在想来也可能是第一次见到蠧灵的中足——身体在松垮的衣物下仍然颤抖不止,只是等待对方做出下一步。

“……无论如何,我希望没有。抱歉。”

常有的事,我想,孩童缺乏常识,也因此往往出乎意料地麻木,

“不用紧张,我代表探索者工会前来,事情的缘由尚且还在调查,但你看来至少平安无事,这比什么都好。首先,关于屋主,我想应当是你的——。”

“爸爸。”她这样回答,显然对我在指谁一清二楚,“他死了,对吧?我看见了尸体。”

“你看见了。”我一愣神,只随着她重复了一遍。

“我看见了。”她点头,“现在不在这里,大概,半天前就走了。”

“……什么意思?”

我很清楚那最可能是什么意思,但仍然出声确认。

“有人和爸爸的尸体一起来过。”她抱起布袋的残片,“我不认识那些人,但知道那是尸体,就躲起来了。”

“他们现在在哪里?”

“肯定是很远的地方,我不知道到底会在哪里。他们进屋翻了一阵,然后、”

她顿住,终于流下眼泪,

“你不是来救他的,对吗?”

能够在此地获得稳定工作与独立住所的转生者确实可算得上条件优厚,不法之徒想循迹来顺手洗劫一番再扬长而去倒也合理,我做出模棱两可的判断后继续发问:

“你看来早就理解了他来到这里前就已经死亡的事实,所以我不会说多余的谎:我很遗憾。比起这个,你说过,有人和他的尸体一起前来,那些人……”

“死灵术也没有办法吗?”

疑惑仍没有得到解答,于是自己就那样问出了不该问的问题:“我希望有……比起这个,你还能记得他们离开的方向吗?”

“那些人很危险。”她狼狈地抹着脸回答,“你一个人去会有危险。”

“我自有手段不必担心,另外视乎情况呼叫支援也是备选方案之一,而这两者无论如何都需要你提供他们的去向。你,难道想要那些转生者随意倒卖你父亲的尸体吗?”

——是的,我知道,这些都是对受到严重创伤的孩童近乎刻薄的讯问,而且并不必须,你可当作我作为蠧灵缺乏基本的人味,毕竟这也确是我不能反驳的事,看看我现在这样子戴着别人的脸眉飞色舞的样子就能领会,不是吗?

当然,这是事到如今我也还是会考虑起若是做出不一样的选择事态又会如何发展的一问。但总而言之,我那样问了,像是意味不明的要挟那样问了。

而她在相当短暂的低头考量后回答,像是做出了什么觉悟,这样回答:

“如果要我指路的话,那我也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仍然浑身发抖,仍然满面泪光,仍然蜷曲在地,

“把我一起带上。”

微光之间,她的双眼闪烁着天空的颜色,在苍白的地底都城难以得见。

如雏鸟离巢坠地,战栗向上窥视的神态羸弱,令我一再失了判断。

·

……为什么?

·

我回答说“以死灵术世家玛尤特罗伊那家的信誉担保,一言为定”——啊哈,不,不,我可没有那么说,那时候的自己只是简单地点了个头,然后“好”,那样轻巧地答应了而已。

不过和刚才提到的一样,有时我会觉得,要是那样说了,事情的展开或许也都会不一样……抱歉啊,抱歉,总是扯起这种无关紧要的事。

我点头答应后,她就直截了当地指出了那群赶着她父亲的尸体把自家洗劫一空再坐着马车扬长而去的非法转生者们的去向。有大体方位和移动速度作为参照,再要确定哪些地点可能会成为那些家伙们的落脚点就易如反掌。简单地说,驱动尸体用的死灵术式并不完善,另外也没有与本地的生命力网络进行申报接入,如此一来将先前感知到的具体法术纳入考量,得出的结果是除非拥有专门的外部能量源,每隔大约五小时就必须暂停以进行维护和再启动——把术式做成那样的家伙大约不会持有那种设备——将这一时间也计算在内,我最终在地图上圈定了能够不被人起疑地施法的隔绝环境:一处在居民区西南部为附近工厂储存备用劳力用骨的库房,平日因为附近一带并无非法转生者聚居点而无人看守,正是整修尸体的好去处。如果半天前刚刚离开,立刻赶去或许还能来得及抓到现行……对了,我想你可能对这些听得不明不白或者根本没有在听,所以再简单地说的话——是是,就算听不明白,这些无趣说明的目的你也能够明白,我也这么觉得,但像那样说明条理是我的爱好,请你多多体谅,如何?虽说即使不体谅,我也没法对自己陈述的风格改变太多,要是想要感同身受的话,就想想不会停下的无止境的内心独白一样。

啊啊,是的,不用那样一副微妙的脸色,并不是什么暗指,就像楚门你那样,我也是个平庸的怪人,若不这样做,大概就连正常地呼吸也做不到。

终是徒劳,但我难以自制地需要那样的东西,我需要“理由”。很可笑不是吗?这样老套而模糊的动机。平庸也就平庸在此,我并不特殊。

啊,另外蠧灵也的确做不到“正常地呼吸”。刚才说过吧?我们没有其他种族的那种心——好,不啰嗦,不啰嗦。

决定了大体方针后就带上她直接出发,正所谓事不宜迟,或者兵贵神速。如前所述,如果不是在这里仍然察觉到了施术痕迹,我本来也没有深入的意图,即使有,也不该贸然一人行动,只是,那时的我,仍然,如前所述,需要那样的东西。

理由。

说不通的东西的理由。

现在就要。

“就是那里。库房。”

与私自携带尸体行动的对手不同,我们能够自由地使用城中的传送门网络,赶到目的地附近总共只花去了十数分钟。

她指向街区最远处的库房,好像急不可待地催促着我快些前去。

“你来过吗。”

“爸爸带我参观过。”无力的人造日光映在她脸上,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忘记为她擦泪,“他说我以后应该学这种东西。”

“就是那个,死灵术”,她愣了愣,又朝我补充。

“转生者不被允许学习死灵术。”

“我知道。”她点头,加快脚步,“我是被爸爸领养的,不是转生来的。”

“可你的名字……”

“嗯,爸爸起的。写不成符文,不能配发正式的身份证件,我知道,没关系,我现在也不想学死灵术了。”她说着快步走在我身前,若不是知道她今天可能遭遇了什么,那时的自己大概会觉得那模样相当可爱,“反正没法救爸爸。”

——啊啊,对,楚门你其实也一直觉得她的名字耳熟吧?就像她当时说的那样,“克拉拉”是她的第一任转生者养父为他起的名——哦,不吗?为什么?

语言不一样?

这可就不是我这种异世界人能想到的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