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时分。

莉可拉依旧抱着医药箱坐在最后,中间的凛枫却没有抱住夏叶的腰,而是将双臂努力向前伸长,紧紧地抠住放在油箱上方的纸壳箱两端,保持住它的平衡以防因颠簸而滚落,对此她感到很不满。

纸箱是常见的硬纸壳做的,用胶带严严实实地密封着,上面用黑色记号笔写着大大的“白海市避难区”,注明这是避难区拿来的东西。箱子侧面印着“专用压缩食品”,如果没有认错,这应该是从诺亚方舟上派人送下来的,每周都会有那么几辆大客车装着满满一车物资开往世界各地。

世联以这种方式来挽留人心,让人们觉得自己至少没被抛弃,还是说他们还真的良心未泯,谁都说不清楚。

夏叶问莉可拉这物资是干什么的,莉可拉对他说这是和避难区的交易,但这批物资不是给营地的人用的。

凛枫感觉风像刀子一样刮着她的脸,天气很暖和,风却这么凛冽,大自然对人类的报复也许是咎由自取,她想。她将侧脸贴在夏叶的后背上,睁开眼睛往地面看去,一切都在飞快地后退,避难区的入口已经远远地被甩到地平线那边。

只有影子拖在一侧,一毫米也不肯离开地随轮胎碾过。

她望着连绵起伏的山脉,山头上有点点灰白,也许是建筑废墟,像是落了雪。站在山头的感觉肯定和远观是不同的吧,她觉得,要是长途旅行的话,就要去那样重峦叠嶂的地方才有意义。

她又把脸往夏叶背上蹭了蹭,为了更好地扶住箱子,她整个身子都要靠到他身上了。暖暖的,凛枫很喜欢温暖的感觉,就像一只橘猫,能懒洋洋地在火炉旁边缩上一天。

凛枫想起来自己对他说过誓言,说过“我会永远在你身旁 ”,她的潜意识允许她这么说了,这句誓言,是她从哥哥那里学来的,还有那首英国民歌也是。哥哥说过,“人类一定要依靠神才能活下去的话,那么我们的誓言就是同胞之间也能互相祈祷互相依偎的证明”。

她的哥哥也说过他是从另一个人那里学到的,可他对那人只字未提。

凛枫还想起来立誓完毕后,无意间从芯片那里得来夏叶的情绪数据是“惊奇”。产生这种情绪只有两种可能性,一是夏叶无法理解她的行为,二是夏叶曾经在哪里、在什么人口中听过同样的誓词。可他和哥哥一样,没有说过多相关的话。

他们都这么爱玩神秘,独自偷偷地背负着什么,她不想他们对自己有所隐瞒。迷信点讲,就算说是身负业障,全世界都一个样,哪个人类没有犯错的时候。如果说罪过是神才能赦免的,还真就没有哪个活人亲眼见过上帝的。

这就是为什么凛枫和她的哥哥根本不信神的原因,他们在身处绝望时也曾向神祈祷,可他回应了么?自然是没有。

神明只是在挂画上冷眼旁观,圣光是被颜料画出来的,连一平方米也无法照亮,房间依旧漆黑冰冷,他们手里连盒火柴也没有,自然也不能靠烤鹅的幻影来充饥,期待从并不存在的圣诞树下拿到礼物,拥进已逝亲人的怀抱并与他们同去极乐之地。

凛枫能想起有关哥哥的事变得越来越少,她知道自己的记忆力在逐渐变差。她闭上眼睛,在黑暗的视野里,回想着哥哥的模样,哥哥的声音,哥哥的笑容。

她还记得自己有一次问哥哥,为什么我们不能和其他的孩子一样喝牛奶呢?哥哥的回答是因为我们的钱不够我们买那么奢侈的东西。

她的双腿因残疾无法行走,哥哥缺少了一只眼睛,两人起初在一家有黑幕的孤儿院生活,经常遭受院长的毒打。后来他们逃出了那座城市,在他们看来,哪里都比孤儿院要好,那里就是地狱,就算只有相依为命,那也算是一种选择。

凛枫连爸爸妈妈的相关记忆也没有,但是哥哥有,他时而会讲给她听,告诉她被遗弃并不是父母的本意。

第二天,哥哥少见地很晚才回来,他走进连窗都没有的房间里时,凛枫靠着月光看到了他鼻孔淌出的鲜红,还有挨了一拳高高肿起的脸颊。哥哥没有提起和伤有关的事,他神秘兮兮地从怀里掏出了半袋牛奶,咧着嘴说生日快乐。

他将拼命在店主的拳打脚踢中护下的半袋牛奶,倒进一只破旧的铁水壶,因炉火烧灼逐渐加温,咕嘟咕嘟地冒着泡。两个人围在炉火旁边,贪婪地享受着片刻的温暖。平时,他们连炉子都很少用,因为没有火柴。

那天凛枫过了个不一样的生日。

加热的牛奶混着铁锈味儿,作为蛋糕。

闪着火星的干柴,作为蜡烛。

她学着从橱窗里的电视上看到的许愿方式,在喝牛奶之前,双手交握,许下了一个愿望。

【哥哥和我都会变得幸福,会变得比所有吃得上奶油蛋糕的人还要幸福!】

哥哥刮了一下她的鼻子,笑着告诉她愿望说出来的话可就不灵了。凛枫撅嘴,说你不是告诉我爸妈总是念叨着上帝会实现乖孩子的愿望的,难道枫不是乖孩子吗?哥哥苦笑着说,你当然是啦…好孩子就应该有个美好的梦。

【上帝从来不会辜负好孩子的。】哥哥摸着她的头说。

正因这句话,她天真地相信,风雨过后一定能见到彩虹。也是靠着这句毫无根据的话,让她强撑着熬过那之后噩梦般的日子。

凛枫从回忆里脱离出来,她微微睁开眼睛,仍然注视着地面。上帝不会辜负好孩子,可我不是好孩子。也许他听到了…因为我不相信他,所以他不会完全实现我的愿望。他可以让我变得不再孤单,也可以让我留在别人身边,代价是失去哥哥的音讯。

既然上帝不能实现她的愿望,她自己来实现就好了。拆掉了枷锁,离开了方舟,只为了证明那个誓约是真的。

凛枫用一只手抓着箱子,另一只手紧紧地搂住夏叶。她无法理解那么复杂的爱的含义,她表达喜欢,就是想要靠近这个人,跟着他,直到他把她丢弃在路旁。

“枫,你怎么了?”腰部的收紧让夏叶愣了一下,还以为车速过快造成她的不适。他腾出一只手拍拍凛枫的手,又迅速抽回去控制方向,“你抱得好紧啊…不舒服吗?”

“哪里不舒服?让护士姐姐给你看看?”由于夏叶为了顾及凛枫的情况减了速,莉可拉就听到了他的话。她将两手按在凛枫的肩上,关切地问。

凛枫摇摇头,松开了手放到箱子上,小声说:“我没关系。”

身后传来莉可拉的声音,“还有几分钟就要到啦,你先忍忍可以吗?”自从凛枫看透了她的心思, 莉可拉就很难再将她当成一个没有感情的人偶,甚至对自己之前将她称为“葛佩莉亚”而深感愧疚。

凛枫点点头,再度将脸贴回去,夏叶的衣服被她捂得热乎乎的。

这样就好。只要教官在,就会好起来的。

她合上双眸。

其他两个人是直至终点才发现她沉沉地睡着了,莉可拉先发现的,她敏锐地察觉凛枫的呼吸声有所变化。莉可拉戳了戳凛枫的脸,喊她的名字,凛枫揉着眼睛半梦半醒地看了看她,懵了几分钟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啊!我、我睡着了……”她颇为难堪地低下头,想寻得一条地缝钻进去。

“养养精神挺好。下车吧,我们到了。”

莉可拉说这里是难民区。是没来得及撤入避难区和多多少少受到辐射的人生活的地方,他们中有些身患不治之症,她每一次来这里,都会听到新的噩耗。这里的人们家境窘迫,在尚且完整的房子里勉强生活着,谁都不知道熬过了今天是否还能见到明天的太阳。

莉可拉把那只箱子拿下来,双手抱着,“你们准备下,我们可能会被不友好对待喔。”

“你经常来这里吧,他们不认识你?”

“我是经常来,但他们只认食物不认人。世界联盟不把他们当成自己的人民,受不受他们爱戴没有任何用。”莉可拉抬起头,望向千疮百孔的居民楼,上面挂着洗掉了色的衣服,已经破旧到捉襟见肘的程度了,“看到那件蓝色衣服没?我敢打赌那里一定埋伏着手里握着枪的家伙呢。”

夏叶又想起了在森林里被袭击的事,自从那次经历,他就决定不再心软了,这群人无法和避难区的人相提并论,为了活命他们什么都能干,这点他相当清楚。但有一点他不明白,“他们哪来的枪?”

“他们让孩子当诱饵,善良的人会给孩子食物,孩子就邀请他们来自己家里做客,等他们轻信了这小恶魔的话步入门槛,躲在旁边的大人就挥着雪铲冲他们后脑勺这么磅的一下。这是他们的惯用手段啦,不少人都是被自己的善良送了命,枪就是从这些人手里抢来的。”莉可拉耸了下肩膀,“走吧,这个箱子给他们,已经算是足够有同情心了。”

莉可拉是对的,她的脚刚一迈进难民区的范围内,两道带着杀意的黑影对准她的头顶就拍了下来。千钧一发之际,夏叶和凛枫一左一右地以肘击和扫踢将两边的威胁化解掉。莉可拉还没反应过来,听见沉重的倒地声,转身看到袭击者靠在墙边已经不省人事,手里的锤子和板砖摔在一旁。

夏叶抱拳活动着颈肩,翘了翘一边的嘴角,“你说得对,不怀好意的人就没必要以礼相待了。”

凛枫脚尖点地扭动着踝关节,双手抱在胸前点头,表示赞同。

莉可拉回过头,看到三个衣不蔽体的孩子手里握着打碎的啤酒瓶,呆呆地站在身后。看得出来他们也打算参与到偷袭的行列中,突如其来的变故出乎他们的意料。三个孩子蓬头垢面,身上遍布湿疹,看着他们,莉可拉想到了避难区的孩子,他们都是同龄人,却过着天差地别的生活。

莉可拉动了恻隐之心:“那群孩子起了湿疹…夏天到了啊…”

夏叶从她手里夺下箱子,把上面的胶带一撕,掏出压缩食品往天空一抛,三个孩子的眼睛在那一瞬间变得有神了,他们撕扯着对方争先恐后地去抢,就像见到了鱼食的观赏鱼。

也许是这东西对他们诱惑太大了,躲在四面八方的人们蜂拥而上,下狠手捶那些孩子的头,嘴里骂着不堪入耳的话。他们的皮肤都溃烂红肿,有的甚至从感染的伤口里淌出脓水。为了腾出手去参与乱斗,他们将手里的木棍、锄头、扳手、钳子……诸如此类的可以用做武器的东西,叮叮当当扔了一地。

夏叶把箱子对着那群人一丢,他们其中有人指着散了一地的食品大叫一声,那群人又把目标转移了,孩子们虽流露出恐惧的神情,但还是咬着牙挤进去……

夏叶转身拉住凛枫的手,“我们走。”

他握得很用力,凛枫被他拉了个趔趄,“教官……”

『你的教官呀,当初说什么也不靠别人的施舍,跟着我做了不少坏事呢☆。』

幽灵的声音在夏叶耳边响起,她撑着脸颊悬在空中,用手指玩凛枫的呆毛。这次夏叶没有对她的出现感到厌烦,他站在静止的时空中,面对她富有玩味的笑意,轻声地说出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我也想过去特卡波小镇数星星。”

『……诶?』幽灵惊讶地睁大了暗金色的眼睛。她赤脚踩到地面上,手不安地放在胸口处。

夏叶突然发现幽灵的面貌变得清晰了,不再是一团白影。他转过身,一步一步走近她,幽灵第一次感受到不知所措,她向后退却。只要她解除了使时间凝固的手段,就可以溜之大吉。她心里很清楚,但是没有这么做。

又惊又喜,只能用这一个词来形容她的心情。

“莉可拉说夏天到了,因此想起了你。”

幽灵有着长长的月灰色鬓发,刘海呈“M”型,最长的那一缕长到了下巴,后脑的头发却违和地短到刚刚盖住后颈,她的耳朵上嵌着一枚星型的莱茵石耳钉,穿着米白色的裙装,美中不足的是,裙子下摆被粗暴地撕去一段。

她的一切都和那天晚上一样,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包括年龄在内。

『原来你、没有忘了我……』

有着同月同日诞辰的,他的第一位搭档,除非外界原因,他是不会忘记的。

夏叶眼神飘忽不知道说什么,用手扭着头发道:“……我有保护好她。”

『我知道,你喜欢她,所以当然会珍惜她啦☆。』幽灵双脚离地,拍了拍夏叶的头,『你啊,哪怕对我只有一点点的喜欢就好咯,但是我并不讨厌专情的男人喔☆。』

她的手触碰不到他,他也感受不到她的温度。

『既然想起我了,你能喊一下我的名字吗?』

幽灵的眼睛亮晶晶的,带着那种小女孩的俏皮,她背着双手,裙角随着她的转身无风自摆,好像多年前她在船头上跳芭蕾时的样子。那时的她将星空当成幕布,海洋当成舞台,上演了一幕惊心动魄的歌舞剧,谢幕结束,舞台上晕开一片过于艳丽的鲜红,如同开在水中央的虞美人。

夏叶沉吟片刻,看看幽灵希冀的表情,刻意放缓了语调,以便于她更清晰地听到。这个要求他可以满足,只有他可以满足。

“久违了…………夏至。”

半透明的少女闻言,露出了闪着泪花的欣慰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