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跟靴敲击着铺满乳白色瓷砖的地面,白炽灯形成的光点被急匆匆赶上三楼的女孩一个一个地踩在脚下。诺亚方舟被分为十五个运转区域,她是第十五号管理员,负责报告第十五科技区的正常活动情况。路过的人们穿着清一色的普蓝色执行官制服,目送着穿着深蓝色立领女式军服的她疾步向前。她那头银白色的秀发散在背后,随着她肩膀的抖动而上下翩飞。

冷美人也只有快迟到时才如此失态。

她在一间办公室门前踉跄了一下,刹住脚,拨开了汗湿的刘海,将紫水晶般漂亮的眼睛对准门上的摄像头,“认证开始,零千白少校,世界联盟第十五号管理员,编号Zero-002。”

确认了她的声纹和瞳孔,“滴”的一声,响起了开锁的声音,摄像头旁边的扬声器里响起了欢快的少女音:「早上好姐姐大人!」

零千白缓了口气,以毫无疲态的微笑望着摄像头。

“早上好,零号。”

两个人彼此向对方打过招呼,朦胧的全息影像形成的封锁线上,有着大写加粗的红色“CLOSE”,当零千白将手覆在门上时,它完成了第三道指纹解锁程序,转变为绿色的“OPEN”。三道解锁程序也是为了保障藏在管理员办公室里的秘密文件不会被轻易盗窃。

零千白的办公室是一间布置简单的小房间,她的办公桌椅藏在三面书架的簇拥中,正对着门的那一面右侧有个按钮,按下后书架会向左移动,让出离开的道路。零千白喜欢被书团团包围的感觉,文字和纸张让她感到很安心。

她走到窗前,拉开挡住光线的浅灰蓝色窗帘,人造的阳光落在桌子上堆叠得整齐的文件上。她落座在柔软的皮革坐垫上,将军服下摆整理好,盖住并拢的腿。全息荧幕在她走进办公室的那一秒就自动开启,零千白总觉得自己是养了几只小狗,一回家就摇着尾巴冲她讨好地汪汪叫。

她招招手,两边散开的荧屏汇聚在一起,如同盾牌一般护在她的身前和左右两边。零千白打开其中一面,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特工们的编号,一部分编号都是白色的,另一部分是黑色的。编号一直到700,零千白每天早上都会不厌其烦地清点一遍名字,每每有回应,她都会在手边的草稿纸上给“正”字添一笔,数来数去,只有四百多个声音回答她。

这是她作为零的中心每天必须要做的功课,就算心情不明朗也要继续点名。

“零号。”

「在的哟!姐姐大人!」

零千白跳过了名字亮着的第一和第三,继续读下去。

“四号。”「到!」四号是个奶声奶气的小女孩。

“七号。”「到…」七号半梦半醒地回应。

“八号。”「到。」八号的声音和她很像。

……

少了一个。

每点到一个编号她的心都会跟着紧一下,她们的回应就是她的定心剂,那些在地面的联系不上的特工们暂且不计,她千算万算也没算到会少一个人。她手里的水性笔顿在那个没写完的字上,长时间按着留下了一个湿润的黑点,查询了近期执行下降任务的名单,并没有更新。圆环系统不会产生这种基本错误,既然它没有按时更新,那么就说明这个没有回应她的孩子,已经非自然死亡了。

“你们谁知道……0603去哪里了?”

频道里一片寂静,这个问题似乎是什么令人忌讳的话题。片刻,有人开口了,发声人努力地平静自己的心情,竭尽全力不去产生感情波动,终究还是响起了小小的啜泣: 「0603她被我们的执行官杀死了,遗体已经被送进潘多拉之匣,于今日凌晨沉入亚特兰蒂斯。」

潘多拉之匣是用于保存零的遗体的特制棺椁,他们的身体很特殊,因此不能采用火化处理,需要完整保留。而亚特兰蒂斯是置放潘多拉的墓地,据说是以前人类考虑移居海底而建成的间界都市,离北极很近,因超于不携带设备的人类身体所能承受的最低温度界限,后来被划为了居住计划的废弃项目,用于冷冻遗体。

零千白想起来了,0603和0604是一对姐妹,说话的是0604。考虑到双胞胎在一起行动会共享意识,更方便分配工作,所以将她们一起交给执行官C-969负责。C级是一个很尴尬的位置,介于AB级和DE级之间,运气好能有晋升空间,运气差点,像他这种快要排出千位的,离炮灰也不远了。

因此他们的压力非常大,发泄的方式却少之又少。跟无拘无束的地面不同,世界联盟是严惩内部的伤人者,若是产生伤亡,轻者会被降级判刑或流放处理,重者则会直接判处死刑。于是,大部分执行官都会把气撒在几乎被剥夺了人权的零身上。

“我知道了……你…请照顾好自己。”零千白听着她几度哽咽,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有的时候安慰反而不会起到任何作用,说什么零没有感情,但是源于血骨中的亲情胜于一切。

0604没有立刻回应零千白,她坐在办公室里,觉得阳光冷得要命,她找了张蓝色的草稿纸,一分为二,用其中一张叠了一只千纸鹤,取出黑色记号笔写上“0603”。她起身,从书架底层拉出一只大号密码箱,输入数字打开后将这只千纸鹤放入五颜六色的折纸产物中。

完成这一切,她坐回桌前。两边都沉默了将近五分钟,频道再次产生了波动。

0604用一种介乎于感激之情与悲愤之意的语气说道:「谢谢您,‘女王’,多次在意我们这些人偶的心情。」

“这是什么话……”

「我姐姐她曾活过啊。我得牢牢记住这一点,带上她那一份活下去才行。」

她这种听上去能让人觉得安心的话让零千白的心反而被猛然揪紧。

——失去了活下去的意义的我,本来是不打算苟存于世,但也不准备让害死她的凶手赧颜苟活。可您将我视为人,我便有作为人而诞生于世的理由,此时此刻我将继承她的一切,活到见证那人饱受折磨后死去为止。

——酷似0603的女孩,不,是0604,将枪口顶在金发女人额上,面无表情地说了什么,伤痕累累的人明白自己已经无法逃脱死亡的命运了,于是女人拿出准备好的匕首,在0604扣动扳机的同一秒,对着她的心窝狠扎下去…

「谢谢你,我们的姐姐。」

“等——嘶!”

零千白感觉太阳穴一阵抽痛,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能够时不时听到对方隐藏在话语下面的心声,以及被死神之镰切断颈椎前一刻时的景象,她想阻止0604,告诉她这个未曾得名的小妹妹并不是那样的,她得活,不是为了复仇而活,是为了自己去活。

已经来不及了,频道沉寂了,她挽留的话语未能脱口。零千白伏在桌面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冷汗浸湿了她落在颈肩的头发,她的心脏砰砰直跳,她深感自己的无力,连那样一个小女孩也救不了……她有一种预感,至此以后,0604再也不会跟她说这么多话了。

“少校,您在啊。咦…您怎么了?”

副官在经过三道解锁的认可后进入了办公室,她刚想问问手里成叠的退回文件要怎么处理,零千白苍白无力的表情就闯进她的视线。副官立刻把手里的文件往腋下一夹,快步走到咖啡机旁,一边按照惯例为她冲咖啡,一边轻声地问:“不舒服吗?”

零千白没有回答。副官看到她手旁剩下的彩纸,顿时明白了原因。副官从书里看到,甜食可以让人稍微镇定一些,偷偷多加了半勺糖。平日里零千白的糖分摄入量是被严加看管的,应了东方的一句老话,“甲之蜜糖,乙之砒霜”,糖分对有一些零来说会成为致命的毒药。有时候零机构的特约体检医生也会对这种小小的放任视而不见,毕竟他们都明白零千白和别的特工不同。

副官搅动杯子里的咖啡,待糖和液体完全融合为一,将它放在小碟子上端到零千白的面前。这瓷制杯具是两人一起去买的,副官手里也有一套一模一样的。只要不违背盟约,联盟一般对成员的私生活不进行干涉。

零千白把她当成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将可能会被当成把柄的各种秘密说给她听,包括那位未曾谋面却提及名字最多的人。

“啊,赫尔敏……”零千白像是才察觉到副官进来了,她端起盛有水平面浮着小漩涡的茶杯,小口抿了抿里面的棕色液体,含在嘴里,感受着略烫的液体带来的微甜和微苦刺激着味蕾的感觉。她冲赫尔敏抱歉地笑了笑,好像在说“让你担心了,我没事”。

赫尔敏·叶菲姆注视着她,好半天才把那一叠装在牛皮纸文件袋的废纸放在她的桌子上。为什么说那是废纸?因为它被从盟主那里退还回来了,就意味着没有了价值。零千白的表情蒙上了一层阴影,她伸出手,将那些没日没夜准备的材料通通放进了最底下的抽屉里。在此之前,那里已经有好几份写着同样标题的文件了。

“申请给予零式特工们人权的相关资料”。序号从一排到了五,每叠都有半个指甲那么厚。

赫尔敏没说话,她一直都默默支持着零千白,无论她做什么。赫尔敏的转变很大,起初联盟高阶领导派她来给零千白做副官,她非常不解,在军校期间她的教官曾经告诉她,如果毕业以后要去做执行官,那一定要记住一点,“零这种人偶只是消耗品罢了”。

她甚至曾认为零这种“东西”不应该拥有权利,想破脑袋也想不到给零千白军衔的原因。这种迂腐的思想直到她正式开始工作时被掰回正规。零千白所负责的一切都经常受到夸赞,也不以“管理员”“少校”这种身份自居,她的光芒和她是不是零没有任何关系。她是特别的,因此受到特别对待也没有什么说不过去的。

十五区的员工们私下里交谈,说什么“总管还真是难以接触啊”“真不愧是冷美人”“除了工作完全不敢和她交流呢”,赫尔敏想狠狠反驳他们,不是的,少校她才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赫尔敏,今天有什么安排吗?”

“诶?啊、啊,是……”赫尔敏手忙脚乱地翻出记事本,逐句逐字地读给她听,“十点要参加一个会议,地点在十三区第一办公楼;十二点用餐和午休,时间为一个半小时;十六点……”

零千白点着头,耐心地听着她从磕磕绊绊到流畅加速地汇报完。待赫尔敏合上本子,说出“以上,完毕”作为结束语,零千白如释重负地长呼一口气,伸了个懒腰,“不努力不行呢。”

“少校…您、不用太勉强也没关系呢。您是零的中心,与每个个体的芯片相连所以被称为‘女王’。虽然现在的时期没办法让您享受女王的待遇,但您稍微偷下懒不会有人说的。”

赫尔敏的手不停地抻着袖口,零千白都看在眼里,“你真好懂呀,紧张时就会做这种小动作。”

赫尔敏交替着换手抻袖口的速度越来越频繁。

“赫尔敏,你是我的朋友吧。”零千白摸了摸十字架形状的发卡,它靠左夹在零千白的眉毛上方,发卡是黑色的,中间有一个很瞩目的白色菱形。它陪着她度过了很多的岁月,记录了很多事情,无法承受之重让它变得陈旧,边边角角都有磨损的痕迹,零千白依然如视珍宝地把它戴着。

“您多年前拉着我的手,说想要和我做不谈身份的朋友,那一刻,我这辈子都难以忘怀。”那两套茶杯便是见证吧。赫尔敏说这话时,淡淡地笑了。她知道若是就“笑”这方面来讲,自己比零千白还要不苟言笑。

零千白被称为“冷美人”,一是因为她这种年龄段的女孩正值装扮自己的热潮,零千白只有出席重要场合才会稍加打扮,不得不说,她的素颜也并不逊色于任何人;二是因为她在感情上很冷淡,拒绝了一切男性的求爱,面不改色毫不留情地吐出“对不起,你是个好人”,一旦她这么做了,再怎么不依不饶的狂热追求者也会就此罢休。

“那么,赫尔敏,不准来妨碍我。”

零千白的手停在发卡上,一字一顿地说出最后六个字。

她用的不是“阻止”,不是“说服”,而是“妨碍”…?零千白的表情很冷,她是个单从外貌上与同龄人相较,要略胜一筹的女孩。而她一旦冷下脸来,更加让人望而却步。别人心情不好是态度上面的转变,她不悦时产生的变化,是气场。

是女王临此,诸臣跪伏的气场。那时的她,不容任何人产生违背她的想法。

“就算这一次不行,下一次我也会努力。偷懒是不可能的,直到我有资格站到他身边——”

——少校。我很抱歉。

她喃喃自语,被赫尔敏的声音打断了。零千白抬起头,赫尔敏并没有说话,那是来自她内心的声音。温暖的怀抱让零千白结束了着魔般的自我催眠,赫尔敏紧紧地抱着她,拥抱让零千白措手不及,她的胳膊不知道往哪里放,赫尔敏的心跳一下一下地向她传递着鲜活的生命力。

“小千,我们一起努力吧。”

“他在的话,一定也会这样说。”

零千白有好多年没有被人抱过了。她用双手笼住赫尔敏的后背。

“他救了我很多次,我也想救他所珍视的孩子们。”她靠在赫尔敏肩上说,“我笃信,单凭我做不到的话,我们一起,就能做到……”

赫尔敏点点头,忽然想起什么,推着零千白的肩膀把她跟自己分开,眼睛亮晶晶地问:“你想不想给他写信?我有个好消息没告诉你,刚刚Alpha-10的负责人发来消息,说他已经抵达了营地。”

“…写信吗?”

“虽然他回不了,但总能收到你的心意的。哪怕只是日常琐事他也会很高兴吧!”赫尔敏比她还要兴高采烈,这样的提案肯定能让她提起精神!

“诶、诶……那怎么…………好意思……”零千白没有立刻回应赫尔敏的提议,她躲躲闪闪的目光和白皙的脸上那抹很明显的绯红所代表的意义,正中赫尔敏的下怀。

还说我呢,你们两个啊,都太好懂啦!赫尔敏笑眯眯地想。什么冷美人,明明就是个被热恋冲昏脑袋的笨蛋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