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记得有个亮光,照亮了夜空。

那位少女趴在我的身边。

「能醒来真是太好了。」

头晕,视线模糊,总觉得有雨点的声音。

「…我这是?」

伊芙尼雅身上盖着一件不知道谁给她的斗篷,原本通过内部的一套燃料电池供电,扭曲四周光线以达到隐形,只不过在EMP的轰击之下,一切尖端设备都成了摆设。

「不要乱动。」

突然,枪声响起,子弹穿梭在狭窄的走廊,将早已千疮百孔的墙壁打的四分五裂,伊芙尼雅只能听到微弱的声响。

「啊…等等,我这是在…」

「你现在还能够行动吗?」

大概吧?

真的很想说出这三个字,但突然有种呕吐感。

漆黑的走廊,只有头顶那一闪一闪的年久失修的顶灯,以及不断照亮四周的光芒。

发出光芒的是走廊对面的M2HB重火力支援小队,他们接收到的命令,是不惜一切代价守住此路口,消灭任何从此出现的身影。

我是如何出现在这里的?

伊芙尼雅抬起头,发现自己身前,那位如此紧靠着自己的,用深黑色发带扎起单马尾的少女,将扎进了伊芙尼雅大腿上的镇痛注射器拔出。硝烟味四散,能从她的头发中闻出一股梅花的香气。

这是…我的腿?

伊芙尼雅伸出双手,试图向自己的身体下侧慢慢摸索。虽然能隐约看到东西,但一切都像是泛红的迷雾一样。

右手腕突然被那女子握住。

「相信我,不会有事的,我会带着你出去。」

为什么?

——为什么我失去了知觉。

她先是用左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还在,但充满了尖锐的物体,能摸到那原本光滑的雪白色的肌肤被流淌的血液再次浸润着的触感。

有点痒,对了,疼和痒大概是一个概念吧。

她试着将那些尖锐物从自己身体中拔出,虽然一点力气都没有。

「请不要。」

那少女原本干燥无味如同机器一般的声音,似乎突然带有一点哭腔呢。

「请不要这样做…你现在还能行动吗?」

「似乎不行。」

那少女突然将我的胳膊搭在她的肩上,想要用自己的力气支撑着我起身。

真是太废物了,遇到最关键的时候却站不起来呢。

「前面就是出口了,我会带着你离开。」

声音又变得干涩了起来。

头好晕,似乎要睡着了。

但是,我真的从未见过穿着此种制服的人员呢。

——我还能再见到吗?

记得有一场爆炸,在无法看到边际的沙漠当中,有人拖行着我,感觉不到背后的沙石。

那无法描述的耀眼的光芒突然出现,照亮了天际,比月亮还要更加耀眼。

接着是一股气浪,我就像叶子一样被轻易的吹飞,不知落到了哪里。

那个身影,背后是一望无际的沙漠。

她就跪在那里,失去了左臂,但还是支撑着。

我知道她跪在那里。

我知道她最后对我说的话。

虽然是毫无感情的语气,但依旧是笑着说出来的。

我只记得这么多。

「我会带着你出去,一定。」

我能听到那引擎的咆哮之声。

巨大的四发倾转旋翼机,就停在我们面前。

自那以后我再也没看见那位女子。

我根本记不起来。

头晕,这次没有雨点的声音,睁开双眼,虽然四肢麻木但还能行动。

我可以行动。

支撑起身子依靠着背后的墙,这里不是沙漠。

「伊芙尼雅,你终于醒了啊,太好了。」

这声音从我耳边传来,绷紧了我的神经。

一个身着雪白色护士服的人站在面前。

头顶的灯还是太亮了,突然又一闪一闪年久失修的样子。

那位护士突然又大叫着跑了出去,是自己不知道该做什么了吧。

我先是摸了摸肚子,冰冷的触感,完全不像是人的肌肤,也不像是我原本的皮肤。

而我的双腿则几乎被完全「改造」了一样,发出外人听不到的机械运转的声音。

呲——又是一阵耳鸣,并不,是电流的声音。

双手向下触碰,不是那充满石子的沙地,而是松软的病床。虽然神智依旧很恍惚,但我知道我已经逃了出来,离开了那混乱之地。虽然好想哭,但有什么东西一直压抑着我的情感。床边的桌子上摆着一束梅花,就像是有人慰问过一样,但看到那梅花的同时,似乎又有人在我耳边说着那句「会带你离开」。

我还能记住什么呢?我叫什么,我长什么样子,是谁带着我离开的,我已经完全失去了这部分的记忆,简直像一个「崭新的机器」,重新恢复了出厂设置,在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中开始另一段生命一样。

更多医务人员来了。

他们查看着我的身体指标,似乎完全正常呢。

那些根本看不懂的参数,那些指示图,那些上下跳动着的指针。

注意到我唯一看得懂的那一项,心电图,是一条永远走向前方的横线,似乎横穿一切,不受任何约束,这意味着我并没有心脏。

我不再是个人,我几乎成为了「机器」。

「恭喜你,三级研究员伊芙尼雅·埃洛尼斯,已经完全康复了。」

作为机器,而不是人,这算是康复吗?

我几乎咒骂着场上的所有人。

「作为机器也算是康复吗?」

「我这种废物应该作为人死掉。」

「你们这群混蛋,人渣,败类!」

试图安抚我的护士突然收住了手。

我是不是太矫情了?

这也许是我能活下去的唯一方法,作为机器生活,但代价是什么呢?一辈子再也不能像一个普通人一样,一辈子再也无法退休,无法生育,甚至无法吃饭,无法入睡。

最重要的,我丢失了那一部分记忆,最为宝贵的记忆。仅凭这点,还不如面对死亡。

我并不属于这里,我记得我属于别处。

突然又镇定了下来,机器就会是这样,机器是会操控情绪的。

「相信我,我不会有事的。」

那女子的声音似乎就在我耳边萦绕。

我还是选择了恢复训练。

不知道这次是离开病房多久了,记得最开始是抓握训练,手部的机械结构还未能完全适应,总是力度控制不当,将手中的苹果捏成碎烂的残渣。之后是腿部康复训练,说是康复,其实是在不停的调制参数吧。第一次下床的时候是护士们驾着下去的,本来稳稳地站好在地面上,却因为右腿的失控而摔倒。太敏锐了,与我之前的躯体完全不能相提并论,因此又让他们降低了灵敏度。

甚至有次昏昏沉沉的起床,问靠近的一个护士「请问午餐有没有炼乳和牛角面包」的时候,我和她沉默了几分钟没有说话,我才意识到我并不存在什么饥饿,我并不再是个人类。

这里的医生对待我很好,受到特殊照顾般,围绕着我,似乎是忽视了这里一切其他的病人。

我不想这样得到重视,我想证明我不是特殊的人,我不是个废物,尽管做不到。

「能做到。」

——做不到。

「能做到。」

那女子的声音又出现在耳边,或者是脑海里,或者只是幻听。

我真的什么都做不到。我只能记得自己失败的被那女子拖着离开,成为废物一般的存在。也许原本就不该带上我。

「真的做不到,请不要再说了。」

站起身,走到长方形落地镜前面,将唯一那件披在身上的长袖衬衫拉开,能看到我那裸出的,应该被称为身体的东西。

印象中的身体不是这个样的,却忘记以前究竟是什么样貌。

那深黑色的长发下面,左眼不断渗出的血迹形成一道血痕,一直延伸到脖子处,这是我能看到的唯一的血。

不,这血迹并不存在,这流淌着的血并不存在,这都是幻觉。

如果能有血,哪怕是流出的血,该多好。

眼前的这位少女,深黑色的长发下面,整个从额头到右下脸颊的部分都成为了机械体,青蓝色的右眼好似一颗精致人造的宝石,被注入不断闪烁着的信息,让伊芙尼雅能看到眼前的一切。用胳膊抱住自己那妙龄少女年纪原本该有却完全成为散热腔的——应被叫做「胸部」的部位,双手也隐约能看到原有的血管全部成为电缆,透过原本的皮肤,那些电流时不时的发出亮光。自己的胸部以下,几乎看不到任何人类的痕迹,甚至算不上是从人的身体上改造而来。

伊芙尼雅想哭,哭不出来。

伊芙尼雅却能够笑,感情的抑制让她笑了出来,却是无助的,讽刺的笑。

笑声在整个房间内回荡着,这里不是病房,而是她暂时的个人寝室。

穿上衣服后,她看了看衬衫上那铭牌,一点都不像是介绍自己用的,更像是机器编号。

「伊芙尼雅·埃洛尼斯。」

这是我的名字。

只知道自己「失去记忆这件事」,而不知道失去什么记忆,反而是一种解脱。

不知多久过去了。

我已经掌握了基本的行动能力,也就是,能够如常人一样的行动了。

「你知道我是谁吗?」

每当遇到一个人,我就会问他们这个问题。

「伊芙尼雅·埃洛尼斯。」

「伊芙尼雅?」

「你衣服上的标签写着伊芙尼雅·埃洛尼斯。」

「埃洛尼斯?」

「从来没记得你,好像你是…伊芙尼雅·埃洛尼斯?」

所有人从来都没有见过我。

我问遍了这里的每一个人,这类似医院的地点的每一个人,我向他们讲着有个沙漠,有个女子,有架直升机,子弹朝我扫射。

「抱歉,从来没听过这件事。」

「是什么地点被袭击了吗?」

「啊,抱歉,为你的经历感到同情。」

我找不到任何信息。

之后的时间里,我从能够如正常人般行动,慢慢训练成熟练的格斗家,枪械使用者,载具使用者,掌握了这里大部分的作战知识和技巧,他们似乎有意把我培育成这种人。我不再是个研究员,没有能力再去做什么研究,思路总是中断,做出决定的时候总是陷入迟疑。

我适合行动,但我很难自己行动。

「伊芙尼雅?」

敲打着自己的头,想让那女子的声音闭嘴。

「伊芙尼雅?你能做到这些。」

我不想听。

「伊芙尼雅?」

三天之后,我用一把M1911对着我的左脑来了一枪。

真是可笑,我才意识到根本没有大脑,我是由神经芯片操控的。

被修好了,然后是长达两个月的禁闭。

被解除了一切使用权,被剥夺了一切职位,原本我的故事应该在这里停止的。

但那个站点主管突然改变了意见,主治医生把我带进她的办公室。

「伊芙尼雅。」

她站在站点的中枢,据说很少有人能进入那房间,因为是这里最高的机密地点。

「伊芙尼雅,如果不适应的话,就不要勉强自己了,只要说一下,大家就不会再这样为难你。」

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是做错什么了吗,应该是吧,做错事情就要接受处罚。

她看到我低下头,就赶忙向我走来。

「呃…抱歉,关于那件事情并非我的提议,而且我只能这样执行。我已经申请到了关于你的职位,外勤特工,这个意见不错吧。」

外勤特工?

「自从去年底那场事故,整个太平洋地区的控制能力下降了30%,现在每个站点几乎都需要调派人手,来应对未知的危害。」

「事故,是哪里被袭击了吗?」

伊芙尼雅突然叫了起来。

「呃…按照机密程度来讲,我是不能给你透露这方面的信息的,但是,对,位于索诺拉沙漠的机密站点(Area)已经从可用资源上除名了。

沙漠,索诺拉沙漠,那位女子。

几个月过去了,我又想起了她。

「能讲讲更多的信息吗,关于那个站点。」

「不可能的,按照格弗尼斯协议——」

「请你多讲一些吧!」

「让我抱着丢掉主管职位的风险吗?」

我们两个的情绪都开始波动起来,那种感觉是生气,却不只是生气。眼里还有点泪光。

她的眼里也有点泪光。

突然僵住。

「抱歉,我不能透露更多,你也不要再了解这些事情了。外勤部门的选配在后天下午,稍微整理一下情绪,选个适合自己的队友,将来你就要和他们一起工作了。」

时间过得太突然。

「对了,伊芙尼雅,欢迎来到第三联合站。」

我被带出了办公室。

我被带回了自己的寝室。

我想了解更多关于去年底那场事故的信息。

结果什么都找不到。

当然刚想出门询问的时候,又冷静的站在那里。

「第三联合站?」

也许我真的太打扰别人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