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恩坐在棕色烤漆的高脚椅上，手中握着的是一杯刚点的加冰威士忌。他面前的调酒师此刻正动作优雅地把摇酒壶举过左肩上方的位置，有规律地摇动着那银色的物体。店里除了他与调酒师再没有别人，液体与杯面相互碰撞的声音和复古的欧式吊灯发出的黄色暖光伴随着酒精的作用使肖恩的睡意不断蔓延。
这是一间名为“TheLastWaltz”的爵士酒吧，店名翻译过来为“最后的华尔兹”，取自英国男歌手英格伯·汉伯汀克的一首名曲。虽然这不是一首严格意义上的爵士乐，但它之后各种的爵士编曲版本让这首曲子在爵士乐迷们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与它惹人注目的名字相反，酒吧坐落在一个并不起眼的地方。它刚好处在秋叶街一个狭窄的小道内，能经常经过那里的，除了几个每天朝九晚五的上班族以外，剩下的基本上就是企图在酒精与爵士乐中寻找安宁的“最后的华尔兹”的常客了吧。
“上帝在喝了一杯美酒之后哼了一首小曲，于是便有了爵士乐！”
这是他在大学时曾多次对两位要好的前辈所吹嘘的一句话，而后者常常只能心里一边想着“这小子又来了吗？”一边苦笑着听完他对于爵士乐的长篇大论。他曾如此的热爱爵士乐，所以当他听到秋叶街新开了一家爵士酒吧时，他甚至能理解哥伦布发现新大陆的心情。
酒吧乐队一般都是在晚上七点到十点进行演出，于是肖恩经常拉着两位前辈在这个时间段去那里点上一杯鸡尾酒，然后贪婪地把那时而跳跃时而平缓的音符吸收进自己的耳朵。起初那两位前辈还百般推辞，因为那时他们都在忙着人工智能与其相关学科的研究。虽然肖恩也在修这方面的专业，但由于比他们低一个年级，所以就时间上来说还算充裕。
“就当作是被骗了，你们应该去那里看看。”
前辈们终究还是败给了肖恩的热情。
在多次进入那家酒吧之后，虽然不如肖恩那么夸张，但二人也渐渐地喜欢上了爵士乐。这么说或许不太恰当，他们真正喜欢的可能并非爵士乐本身，而是整个店内的装潢、布置、气氛以及音乐形成的一个有机的整体。在这里他们可以暂时忘记那些令人头疼的代码和符号，然后任由大脑沉浸在酒精与音乐当中。
现在由于市中心改建计划的完成，秋叶街附近许多稍显古旧的老式店面逐渐被鳞次栉比的现代电器商店和各种游戏厅，卡拉OK所取代。去年在老旧住宅区的土地上建成的主题游乐场在最近也已竣工，周末陆陆续续有大人带着孩子前晚那里游玩，作为游乐场标志性景观的巨大摩天轮是许多年轻人最为青睐的游乐设施，夜晚时萦绕着摩天轮外围的粉色灯光与月光交相辉映的景象不失为纽斯特西岸的一大美景。
然而，被像被追赶着似的高速发展的城市所遗留下来的东西，如同一条巨大的蟒蛇褪掉的皮一般的“多余之物”，其中就包括现在这家名叫“TheLastWaltz”的爵士酒吧。本就处于偏僻的不利位置，加上熟客渐渐被新建的娱乐场所吸引，酒吧的经营状况越来越差，原本七点到十点的乐队演出在提出改建计划后不久被取消，剩下的只有一台表面积灰的三角钢琴和躺在墙角的萨克斯之类的管乐器。在肖恩看来，这家承载着大学时代回忆的酒吧已经濒临崩溃，面前的这位高挑的调酒师在不久后也会去市中心找一份新的工作吧。令肖恩自己也感到意外的是，自己并没有多么伤感，尽管他拼命将过去美好的时光与现在店里落魄凄凉的环境做对比，试图从中获取一些感慨和悲伤的情绪，但发现这并没有什么用处，只觉得这也是伴随着时代发展的一种可能的结果。
“一切都在改变，没有什么人能独善其身。”
肖恩想起了这句曾在电视上听到过的台词，好像是一个革命家对反对变革的保守派所说的话。在醉意的驱使下，肖恩小声嘀咕着，不知是否是被吧台后面的调酒师听到了，他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悦的神色。
不知过了多久，一支手搭在了还沉浸在回忆中的肖恩肩上。
“怎么，快睡着了吗？”
一个让人怀念的声音在肖恩耳边响起。他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好让朦胧的意识清醒过来。
“真过分呀，雨果前辈...说好的五点半见面呢？以前你可从不会迟到。”
挂在墙面上的时钟显示着时间已经到六点了。
“抱歉...”
雨果双手合十，面带愧疚地对着面前这位略显不悦的男人说道。
“蕾...亲戚家的小孩儿发烧了，我刚给她吃完药。”
他下意识地撒了一个谎。
“严重吗？”
“她本人说就只是普通的感冒，休息一下就好了。”
“对不起，因为我的原因导致你现在不能陪在她身边。”
“没什么，和以前的朋友见个面也不赖。”
雨果说着便坐到了肖恩旁边的椅子上，并向调酒师点了一杯“加菲猫”鸡尾酒。
“你还是没变呀，以前来的时候你就喜欢点‘加菲猫’。”
所谓的“加菲猫”，是把橙汁、苏打汽水和朗姆酒按照一定的比例混合而成的一种鸡尾酒。
“是啊，我从以前开始就一直没变......”
雨果苦笑到，然后把手中的“加菲猫”喝掉了一半。
“倒是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喝这种高度数的酒了？”
他用眼神示意着肖恩面前的加冰威士忌。
“人总会变的，不是吗？倒不如说像前辈这样一直不变的人已经很少了。”
“......”
“抱歉，我只是想开一个玩笑......”
看到雨果略显严肃的表情，他觉得自己说了一句不太好的话。
“没关系。话说回来，今天你约我来这地方不仅仅是为了叙旧吧？别告诉我是有关爵士乐的话题，那玩意儿我以前就听你说够了......”
“前辈还真是绝情呀，本来今天来是想给你推荐一些爵士专辑的......”
肖恩装出一副受伤的样子，那滑稽的表情像是要掩盖某种东西。
“不过遗憾的是，今天的重点不在那上面......”
肖恩又喝了一口威士忌。
“是关于人工大脑。”
雨果不自觉地加大了握着酒杯的力度。
“人工大脑？加里斯博士提出的那个假想？”
“它将不再只是一个假想。我们已经对它进行了一系列的深入研究，并且有了还算可观的成果。”
雨果的思绪瞬间回到过去。他在大学期间曾和自己导师带领的研究小组对人工大脑这个课题进行过很长一段时间的研究和实验，但无论怎么改变参数，怎么改写程序，结果都以失败告终。而提出这个假想的加里斯博士，就是当初雨果的导师。
“当初我们一共十几人的研究小组试图制造出所谓的‘人工大脑’，结果你知道结果是什么吗？”雨果自嘲到，“就是一个堪称bug集合体的小型电脑。”
“那是因为你们没有足够好的研究环境与资源。”
“......”
“就在不久前，我们对配备了最新人工大脑的机器---Type00进行了300人规模的图灵测试，结果有217人相信Type00是具有正常思维的8岁小孩。”
雨果的身体犹如窜过一阵电流，他很清楚217╱300是一个什么概念。要是在当初能得到这样的成果，他甚至能想象出自己和加里斯博士那因狂喜而扭曲的表情。不过，有件事他一直很在意。
“你说的‘我们’，你现在在哪里进行着研究吗？”
“哦，瞧我这记性......”
肖恩用手拍了拍因为微醺而红润的脸颊。想到自己在最近也有类似现在这样忘记说明重要事情的窘境，他脸上的红润仿佛加深了。
“我现在在一个叫做米弗雷正子脑研究中心的机构做着研究，之前讲的安装在Type00上的‘正子脑’......现在‘人工大脑’的说法比较主流吧，就是我们最新开发的产物，不过还处于测试和校验阶段。总之，我这次和你见面的目的就是想邀请你加入我们，填补剩下‘83’的空白。”
“你等一下......”
雨果伸手揉了揉太阳穴，他似乎没能跟上肖恩的节奏。
“米弗雷？”
雨果半眯着眼睛发出疑问，肖恩则用食指拭去凝结在酒杯杯沿的水珠，期间思考着措辞。
“‘一个没有听说过的三流研究所。’你多半是这样想的吧。说实话，刚开始听说这个名字的时候我也是一头雾水。本来就是近几年来才被逐渐重视的人工智能与精神力学方面联系的研究，其研究所在世界范围内远远比不上生物化学或医药学那样多。换句话说，只要是在这个领域的研究者，对什么地方有着什么样的相关研究机构应该了熟于心。”
确实是这样。尽管雨果因为某种令他失望的原因丧失了继续研究的机会，导致他目前只能在一家IT公司做数据智能管理的相关顾问，但他却依然关心着世界上各个研究机构对人工智能开发和创新的最新动态，正因如此，他才对一个完全没有听说过的研究组织抱有疑问。
“不知是否是出于保持低调的原因，还是有其他什么理由，米弗雷并没有像其他机构一样活跃于公众视野当中，在一些前沿杂志甚至于网络上也找不到更加具体的信息，连所在地都是一个迷。只是偶尔会在一些三流杂志中找到对这个机构的描述，不过所有的说法都互不相同，没什么可信度就是了。”
与其说肖恩是在向雨果解释其所属机构的来历，倒不如说是在自言自语。他眼神迷离地望着酒杯里的冰块，像是失去了焦点。看来威士忌的酒劲真的很大，雨果暗忖。
“我了解到米弗雷，也是因为一次完全的偶然，这还和加里斯博士有关系呢，不过这不是重点。之后，我抱着去看看的心态被一个相关者带到了米弗雷的所在地...前辈，你猜是在哪？”
肖恩双手抱胸，侧着头向雨果提问，红润的脸上带着一丝吊儿郎当的笑容。
“D国？C国？R国？”
“为什么你认为是在国外？”
“分布在这几个国家的人工智能研究机构最多。”
“嗯——这确实是最有可能的结论，我在被带往那里之前也以为是在国外，毕竟N国在人工智能方面的研究确实比不过其他一些国家。”
“那意思是就在国内？”
“就在国内，而且就在这个城市。”
“这不可能！”
雨果不自觉地提高了嗓门，吧台后正在擦拭酒杯的调酒师用责备的眼神瞪了他一下。雨果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像调酒师低头致歉。
“假设你没有开玩笑的话，那它莫非是凭空蹦出来的？”
据雨果所知，整个N国的人工智能研究机构只有一家，而且是在南方的另一个城市。
“如果我说它不在我们所熟悉的伯爵江西岸，而是在东岸呢？”
“东岸？”
“对。在真正见到米弗雷的所在地的时候，我也先入为主地认为它不可能位于纽斯特市内，至少绝不可能在布满古建筑的东岸。但谁又能想到呢？代表着科技与未来的科学研究所居然混藏在中世纪的建筑中。”
雨果半张着嘴巴，一股不可思议的感觉涌上心头。
“这还不是最让人震惊的......”
肖恩瞪大了原本迷离的双眼，表情也逐渐丰富了起来。
“人工智能学界的泰斗森川弘教授、机器人学的权威阿尔弗雷德教授，此外还有石田学教授，王涵教授......你能想象在同一个地方看见那么多世界上顶尖的科学家吗？”
这些人物的名声在科学界如雷贯耳，甚至与科学研究无关的人都至少听说过他们的名字。在理解到肖恩的意思后，雨果的嘴巴张得更大了，一股热流涌上大脑，脸上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半分钟后才缓过神来。
“如果你在开玩笑的话...”
“我开没开玩笑前辈你可以亲眼去确认，这本来就是我今天来的目的。”
“不过这也...森川弘教授和阿尔弗雷德教授也就算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石田学教授应该是研究细胞生物学，王涵教授则是神经科学领域的人呀。就算是需要利用到交叉学科的人工大脑的开发，也不至于扯上生命科学吧。”
肖恩的脸上在一瞬间蒙上了一层阴影，但很快又回复了原来的表情。他盯着桌上的酒杯，里面的冰块早已融化，所剩不多的威士忌的橙色被稀释后变得更浅了。肖恩举起酒杯喝完了杯中剩下的液体。
“你可以理解为正是有了他们，才突破了之前单纯使用符号和代码所遇到的瓶颈。如果你愿意的话，详细情况你可以当面询问石田学教授和王涵教授。”
“加里斯博士也在那个研究所吗？”
“当然，不过是过去式了。听说直到我加入不久前他都是其中的成员，和罗...另一个研究员担任实验设计这一块的主任。不过他似乎因为国外病重的母亲放弃了这边的研究。”
雨果感到有一点以外，那个加里斯博士居然很早就加入了米弗雷，自己却不知情。不过仔细想来，既然自己没问，那当然也没有知道的理由。
“我还是不明白你们邀请我的原因......”雨果说出了内心的疑惑，“优秀的研究者有很多，且他们还都奋斗在一线，而我已经有段时间没有接触实际的研究了。”
准确来说是三年。三年前他离开了史密斯机器制造有限公司，紧接着遇见了现在跟他一起生活的名叫蕾雅的少女。
肖恩撇了撇嘴，眉毛微微向上扬了扬。
“因为前辈是第一批开始研究人工大脑的科学家，同时又身为加里斯博士的得力助手，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正因为前辈是个不会改变的人，有些问题或许只有怀着对科学最初的向往的你才能解决吧。”
“你小子不会是在挖苦我吧？”
“怎么会呢？我这可是发自真心的对前辈的赞美！”
不得不承认，肖恩的一番话的确很诱人。雨果并不满足于现在的工作，这也确实是一个重新回归研究的机会。在那里，他或许可以继续曾在三年前放弃的梦想。
不过雨果现在不是一个人，还有一位少女在身边陪着他。
“能让我考虑一段时间吗？我这边也有我这边的状况。”
“当然可以，你考虑好了可以随时告诉我！”
雨果看了一眼时钟，已经快七点了。他担心蕾雅在家中的情况，于是在喝完最后半杯“加菲猫”后，他准备起身离开。
“对了，”肖恩叫住了雨果，“史密斯前辈现在怎么样？你们还有联系吗？”
肖恩在两位前辈毕业后就很少与他们联系了，刚开始给雨果打电话的时候他还担心对方变了电话号码。
雨果犹豫了一会儿，视线又一次投向了肖恩手中盛着快被喝完的威士忌的酒杯。
“和你一样，他也变了，不过不是变得爱喝威士忌......人哪有一成不变的呢?”
除了像他一样的笨蛋。
默默地在心中加上这句话后，雨果离开了酒吧，此时已是夕阳把周围的建筑染成橙色的黄昏时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