萊雅不知道史萊姆為何突然間躁動起來，只是本能地覺得眼前會有危險，可她無論怎麼看，這都是座再平常不過的城市，和她以往見過的許多城市並無太大的差別。
但當她的目光投向蘭莉婭，從那僵硬的表情中大約可以判斷出來，這裡面確實有些她看不到的東西在隱藏着。
“你看到什麼了？”
“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嗎？”
“記得，那又如何？”
“都說到這個份上了，也該回想起來了吧。”
萊雅試着去回憶那段久遠的經歷，突然間捂住嘴，驚恐地望着蘭莉婭。
“你確定？”
“不會錯的，這裡面已經沒有多少人類了。”
這意味着什麼呢？從萊雅眼前走過的這些人類模樣的生物，全都是某種魔物偽裝的。在萊雅的記憶中，能做到這種事的魔物只有一種。
“怎樣？”戴基婭問，“是座不錯的城市吧？”
“這全是你們乾的？”
“啊，算是吧，一開始的時候是個意外，後來順其自然地就變成這樣了。原本我們是打算在這邊安插一些線人，監視人類的動作，所以我們暗殺了幾個市民，打算用自己人偽裝。沒想到這個時候有一群擬態遷移過來，從我們手裡搶走了屍體，我們乾脆就同擬態達成了合作，它們定期向我們報告城裡的情況，我們為它們提供築巢的屍體。就如你看到的這樣，我們用這種形式逐步控制了巴塞厄，除了少部分貴族和官僚。”
“沒想到擬態居然有這種用法，我都不知道該說什麼，這些擬態會聽命於我們嗎？”
“雖然能夠最大限度地模仿人類的行動，但它們的智力相當有限，要和它們溝通可不簡單。”
“真是可惜，剛才我的頭腦里閃過了一個絕妙的想法。”
戴基婭笑了笑。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的姐姐，維比婭在先前也有過同樣的想法。不僅如此，她還嘗試過讓擬態進行軍團操練，至於結果嘛，當然是失敗了，它們難以理解複雜的指令，也就無法應對戰場形勢的變化，作為士兵來說，顯然是不合適的。”
“我倒覺得它們會成為一股不錯的後備力量，只要運用得當，說不準會發生預料之外的事情。”
蘭莉婭注意到萊雅的樣子有些奇怪，似乎對於她們探討擬態用途的話題並不感興趣，只是在獃滯地望着行走在街道上的“人”。
“在想什麼呢？覺得這些人很可憐嗎？”
“不。”萊雅輕聲地回答，“我只是在想，要是我有一天在戰場上死去，會不會也變成這樣……”
蘭莉婭沒想到萊雅會產生這樣的想法，被嚇了一跳，但隨即緊繃臉部，用力抓住萊雅的肩膀，紅色的眼眸以一種嚴肅的神情盯着萊雅的眼睛。
“我不會讓你死的。”
“這又不是你說了算的。”
“絕對，絕對不會。”
“你拿什麼來保證？”萊雅本來想這樣反問，但是在看到蘭莉婭堅定的眼神之後，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口。
她隱約記得，自己曾經在寒冷夜晚，即將陷入昏迷的時候，聽到的那聲撕心裂肺的呼喚，那絕非瀕死時產生的幻覺，而是真真切切的，發自內心的期盼。
“忘了剛才的話吧。”萊雅輕輕地說，“我才不會這麼輕易地死掉呢。”
聽過到萊雅這樣說，蘭莉婭稍微感到安心，並忍不住調侃起來。
“我都差點忘了，據說貓是生命力相當頑強的生物呢。”
“在人類的傳說中，貓可是會帶來不幸的。”
“好像確實有這種說法呢，貓可以看到人眼看不到的東西，比如靈魂之類的。”
說著，蘭莉婭故意湊到萊雅面前。
“那麼你有看到什麼嗎？”
“什麼都沒有。”
“真的？你再好好看看。”
除了一雙希望得到某種回應的眼睛之外，萊雅再也看不出任何東西。
“完全沒有。你在期待什麼呢？”
“也是呢，我就不該問這種愚蠢的問題。”接着蘭莉婭的視線轉向戴基婭，“我們該去哪兒找那兩個傢伙？”
“啊，關於這點，守衛只知道他們在昨夜裡逃進了城，到目前為止還沒有見他們出去，想來他們現在還躲在城裡。”
“這裡還蠻大的，我想我們應當分頭去找，或許效率會更高一些。”
“找到以後你打算如何處置他們？”萊雅問。
“帶回去審問，我需要知道他們對我們的情況究竟掌握到什麼都程度，這會決定我們今後的行動方針。”
“審問完以後呢？”
“聖騎士會被留下來作為將來與國王談判的籌碼，其他人大概會變成軍團的食糧吧。”
“這樣啊。”萊雅淡漠地回應。
預料之中的回答，對於雙方來說都是如此。
“你不需要感到自責，倘若當下的任何事情令你的道德難以接受，儘管怪罪在我身上吧，讓我來承擔這一切你認為的罪孽。我的父親正是背負着獨裁暴君的污名立於世界的頂點，我既然要步入他的後塵，這點程度的覺悟是理應要有的。”
“不，我不是在責怪你，我知道的，吸血鬼飲血這種事，同羊吃草，人吃糧食一樣是理所當然的，這沒有什麼可指摘的。我明明知道的，可是……一想到流傳至今的那些駭人傳說，古老典籍里那些不帶任何感情的殘酷記載，想到百年前我的同族經歷過的那些苦痛，我的心情該怎麼才能平復呢？他們所受的鞭笞，疼在我的心上，他們乾涸的血液，從我的眼眶裡溢出，我不知道該怎麼去面對你呀，蘭莉婭！我清楚地記得你同我講過的每一件往事，只要一想到那些全都是你親眼的所見，親身的經歷，我就會感到不寒而慄。我恐懼的並不是遭遇本身，而是那樣可怕的經歷被你輕描淡寫地吐露出來，彷彿事不關己一般。我分明是知道的，你也是過去那些殘害我的同族的加害者中的一員啊，你是他們的同夥，理應也是我的敵人，可是我卻無法狠下心去憎恨你。蘭莉婭，我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表情去面對你啊！”
“萊雅……”
眼下是出乎蘭莉婭預料的狀況，不，蘭莉婭早就知道萊雅一直在為這些事情煩惱，只是久久沒有想到對策，才會放任至此，任憑萊雅的情緒徹底失控，發展成束手無策的現狀。
這是近來第幾次看到萊雅炸毛呢？蘭莉婭沒有刻意去數過，只是覺得眼前的這一次要格外嚴厲，也格外悲傷。
“你叫我該怎麼辦才好？我知道這一切不是你的錯，但是知道了又如何？我們本該是站在對立的位置上，為了彼此的生存拚死搏鬥。可是，我是這樣的軟弱，沒有勇氣下定決心。啊啊，要是我現在有當初離開村子時一半的固執就好了，那樣的話，我們都不必遭受這種折磨心靈痛苦，只管在戰場上拼個你死我活。”
“那麼，你果然還是決定要與我們為敵嗎？”
在戴基婭發問的同時，腰間的短刀也指向了萊雅。
“別這樣。”蘭莉婭抬手示意戴基婭將武器收起，“這是我們兩個之間的問題。”
雖然這樣說著，但蘭莉婭卻想不到很好的辦法，也沒有什麼合適的措詞。在前往營地的那些時日里，蘭莉婭設想了許多讓吸血鬼們團結的方法，力圖通過構建一種利益共同體，以此得到軍團的忠誠和擁護。很顯然，她忽略了萊雅，直到現在她才發覺萊雅不但沒有被她假定的利益共同體囊括，反而被推到了對立面。可以說，羅尼亞的復興，必然要犧牲掉無數的人類和獸人，乃至於其後，吸血鬼們必然要重新踩在人類和吸血鬼的背膀上。和平共處只可能是她自己天真的一廂情願。
以帝國的歷史來看，無論用何種方法，只有建立起對人類和獸人的絕對統治，吸血鬼們的生存才能得到保障。就像人類將家畜圈養在牧場里來獲取穩定的農產品那樣，為了獲得穩定的血液來源，似乎只有這種方法了。
“那不是什麼都沒有改變嘛。”如果萊雅能聽到蘭莉婭的心聲，恐怕一定會這樣說吧。蘭莉婭自己仔細想了想，這好像就是從前帝國走過的老路，只是被歷史的塵埃蓋住了標識，令她誤以為自己發現了新路。
“已經……太遲了。”
意識到這一點的蘭莉婭驚恐地瞪大了眼睛，她突然發覺自己的身後彷彿有某種不可名狀的偉大力量在操控這一切，那或許就是所謂的宿命吧，自己在這股龐大的力量面前是多麼的渺小。她不得不承認姐姐所說的，自己還太過幼稚，以至於將自己綁上了火刑架都還渾然不覺。
“命運的女神邀請我在烈焰中同她共舞，不許我有任何脫逃的退路，我必須用盡所有的一切回報她的輕撫，哪怕被熱情燃盡所有肌膚。”
“完全搞不懂你在說什麼。”
“我也不懂。”蘭莉婭自嘲似地說著，聳起肩膀，“我自以為頭腦很聰明，沒想到自己才是個貨真價實的笨蛋，一定是在亞亨的時候被驢踢到了腦袋。”
“有過那種事嗎？”
“肯定是有的，否則這個時候我應該能想出些絕妙的話語來回答你的疑問。”
“想不出來也沒關係的，我只是……今天有些煩躁罷了，這不是你的錯。”
“在一個遙遠的夜晚。”蘭莉婭停頓了一會，“有一隻白色的小貓教會了我一件很重要的東西。那正是我在為陰霾中的未來迷茫的時候，綿長的憂鬱令我徹夜難眠，這個時候，我的身體被一種柔軟安心的觸感包裹起來。她在傾聽了我的煩惱以後，輕聲地告訴我這一件重要的事情。”
見萊雅沒有做聲，蘭莉婭便繼續說下去。
“誰都不知道真正的未來，只有前進是唯一的道路。”
“是我說的。”
“所以，我決定相信這句話，讓那算命的老女人見鬼去吧，讓命運女神什麼的見鬼去吧。我要沿着自己堅信道路前進，只要不斷前進，道路就會不斷延伸，在見到真正的未來之前，我是絕不會停下來的。”
有那麼一瞬，萊雅從蘭莉婭的身上看見了自己曾經的樣子，她立刻想到，自己在蘭莉婭的心中大約就是這種形象吧，總是奮不顧身地前進，心懷期待地朝着未知前進，像極了那勢不可擋的流星，朝着天空的盡頭髮起衝鋒。
“現在這種樣子，真不像我自己啊。”
萊雅輕輕嘆了口氣，蘭莉婭在這時鄭重其事地用雙手握住萊雅的手掌。
“不用擔心，不管你變成什麼樣子，我都會在你身邊的。”
“真是狡猾呢，這不就變成我在無理取鬧了嘛。”
“偶爾任性一下也沒關係吧。”
“一直在任性的傢伙說這種話可一點說服力都沒有哦。”
“喂喂，說得過分了。”
“嗯，雖然我不想破壞你們的氣氛，不過我希望你們別忘了此行的目的，更何況，我們要找的人已經在暗處監視了許久。”
聽到戴基婭這樣說，蘭莉婭和萊雅不約而同地叫嚷起來。
“這種重要的事情你倒是早點說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