驢子騎士跑去鐵匠那兒借用磨刀石,用來打磨自己的佩劍,那算得上是他全身上下最值錢的寶貝,因為他身上就連一塊像樣的護甲都沒有,只是在衣服裡面縫了幾塊鐵皮,多少能和棉花一起阻擋些傷害。

那些坐擁大片領土的大領主們都有整套的盔甲,就連他們的戰馬也要披掛,稍遜一些的也要為戰馬裹上花布用以裝飾。他們特別鍾愛把自己的衣服染上各種顏色,因為染料越貴,越能體現自己身份的高貴。

紫色是最稀有的染料,擁有一條紫色帕拉的蘭莉婭無疑是最為顯眼的存在,因此少女早早就把帕拉收起。即便如此,白羊毛長裙上的金邊仍然亮眼,人們也正是因為看到了金色的花紋,才會斷定這名小小的少女必然出身高貴。

在這樣的時代,衣服永遠是判斷身份最直接的手段。

因而自然不會有人待見驢子騎士,就連國王行宮裡餵養馬匹的馬廄總管,在看到這位騎士牽着一頭驢子走過來的時候也忍不住挑起眉毛——那實在是太可笑了,一位受封的騎士,竟然把拉磨用的牲畜當自己的坐騎。

可是那又如何呢,那些富饒的地區早被爵位加身的大領主佔去,光是收收租稅就衣食無憂,一介名不見經傳的小騎士要如何爭取到他們的敬重。

唯一的辦法只有參加比武,不過那得等到明天。

他的大小姐帶着護衛去城外玩耍,在辦好他所有的計劃之後她們仍然沒有回來,驢子騎士無所事事,又不想待在行宮裡遭人鄙夷,便掛着佩劍上街遊盪。

眼下並非趕集的日子,只有稀稀落落的幾處商鋪開張。城鎮的中央有一片寬闊的廣場,那裡被用做殺雞儆猴的行刑場,若是犯人罪不至死,衛兵會把他鎖在木枷上,任由憤怒的人們朝他扔臭雞蛋和腐爛的蔬菜。

執政官偶爾也會把廣場作為宣讀國王詔令的集會所,因為官方文件是用拉緹姆寫的,除了他沒有幾個人看得懂。

大字不識完全不會妨礙他們的生活,只有官僚和詩人才需要整天和那些扭曲的字符打交道,甚至於許多官員也並不識字,他們往往會去雇傭抄寫員來代替他們完成文書工作。

驢子騎士在路過詩人學院的時候,聽到那些准詩人在吟唱古老的詩歌,他立刻想起了他的大小姐,因為蘭莉婭的話語里總是帶有一股微妙的口音,和這些古老的詩歌有幾分相似。他大約能猜到那些詞彙的意思,然而聽起來始終是有些吃力。

他走進去,問其中一個穿着綠衣服的女孩。

“這些詩是什麼年代的什麼人寫的?”

“遙遠的時代,那是人類尚且在為吸血鬼做奴隸的時候,一個叫維吉爾的詩人寫的《牧歌》。”

“有點意思,聽上去就像是我的大小姐在耳邊吟唱。”

“喔,那她一定是個精通古典拉緹姆的人,這樣的人可不多見。”

“這很困難?”

“當然,那是幾百年前的古老語言,發音和現在有許多不同。”

驢子騎士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他終究是搞不清這些將來的詩人為什麼要去學古代的語言。他在平日里聽得最多的,大抵是那些牧師在彌撒上念的經文。

“那些經書,和詩歌是用同樣的方法流傳下來的?”

“不,它們不一樣。”那女孩搖了搖頭,“詩歌總是由一個人唱給另一個人,而那些經書是他們一份又一份抄寫在羊皮紙上,我敢打賭沒有幾個人見過經書的原本,你所能找到的永遠只會是手抄本。”

“當然,他們得抄很多,修道院里的每個人手裡都有一本。”

驢子騎士馬上就想到在亞亨就有這樣一座宏偉的教堂,那是國王親自下令修建的大教堂,如今早已建成,八角形的尖頂幾乎要穿透雲霄,從王國各地前來的朝聖者絡繹不絕,他們把這座屹立於宮殿旁邊的大教堂稱之為奇迹。

他想去看看大教堂里的彩色玻璃和壁畫,興許明天的婚禮不會讓他入場,因為應邀而來的王公貴族幾乎擠滿了國王的行宮,宮廷總管為了安置他們不得不連堆放雜物的房間都騰出來。

他以為大教堂里或許擺不下供這麼多人坐的椅子,那是因為他還沒有近距離看過那座宏偉的建築,直到他走到教堂的門前,高仰起頭來的時候,他才感覺到自己有多麼渺小。

然而讓驢子騎士感到震撼的並非教堂的尖頂,而是蹲坐在那上面的魔物。

他本以為那是一尊石像,可他立刻想到沒有哪個蠢貨會在教堂頭頂上放一尊惡魔的塑像,因為它那邪惡的外表和山羊頭無疑是惡魔教信徒頂禮膜拜的偶像。接着他的猜測遭到印證,那石像般的惡魔竟然張開翅膀飛走了。

驢子騎士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了一跳,他恢復冷靜以後追了上去,那惡魔彷彿故意引誘他一般在空中遊盪,一直把他帶到城外。

站在城牆上的守衛見狀,立刻朝着飛行在空中的惡魔放箭,他們的箭雨沒能射中惡魔,反倒是落在居民的屋頂。

一個衛兵敲響了警鐘,響亮的警報聲隨即傳遍了整座城,城外的農民聽到后馬上扔下農具往城牆裡面逃命。衛隊迅速朝着城門集結,沒多久城垛上就擠滿了人。國王的聖騎士艾斯托佛策馬趕到現場的時候,惡魔已經不見了蹤影。

驢子騎士獨自一人衝出去,他看到惡魔的速度突然提高,遠遠把他甩開,他再也追不上那惡魔,便放棄了行動,轉而去找他的大小姐。他卻又不知道路,四處瞎轉了一會之後,他看到獨自騎馬回來的卡特和她的侍衛,他以為她們遇到了變故,嚇得連忙跑到卡特面前。

“我的小姐她去哪兒了?”

“她們還在溫泉里,你為何如此慌亂?”

“快回城裡去,可怕的魔鬼正在外面遊盪。”

“有趣,我還從沒有見過真的魔鬼。”

“它長着山羊頭,有女人的身體,腳下是蹄子,背後有巨大的翅膀……”

“我知道,你說的是巴風特。”

“現在,那個巴風特正在四處游弋。”

人類所記載的關於惡魔的歷史異常悠久,彷彿是從人類誕生起那些面目猙獰的魔怪就出現在這世上。在吸血鬼們征服世界之前,就有無數人類的英雄在同這些惡魔抗爭,他們的事迹被流傳下來,成了讚美的史詩。

在吸血鬼的帝國時代,皇帝曾組織過軍隊對這些兇殘的魔物進行討伐,後來這事因為元老院的阻礙不了了之,這些古老的魔物得以逃過它們同類的剿滅,倖存至今。

“真是知道了不得了的事情呢。”

蘭莉婭一邊感嘆着,一邊騎馬向亞亨城返回,萊雅和芙拉則跟在她的後面,繼續充當護衛。

“那個桂冠很重要嗎?”萊雅問。

“當然了,那是第一公民的身份象徵,是奧古斯都的榮譽,怎麼可以落在人類的手裡。”

“突然燃起了鬥志?”

“我現在終於明白那個老女巫所說的了,我的宿命就是要親手奪回我父親的榮譽。”

“奪回了以後呢?”

“這個嘛,當然是繼續我們的旅行,我們還要去東方對吧?”

貓族的少女微微一笑,默不作聲。

“你們要去東方做什麼?”芙拉問。

“去找一個人。”萊雅說,“對我來說十分重要的一個人類。”

“比我還重要?”蘭莉婭的語氣里明顯帶有一絲不快。

“當然不是,只是有一些話必須對他說。”

“那能帶上我一起嗎?”

“為什麼?”

“好像很有趣的樣子,我也想去看看。”

“一點都不有趣,旅行可是相當枯燥無聊的。”

“但是但是。”芙拉扇起手肘,連翅膀也跟着動了起來,“總比一直呆在洞穴里要有趣吧。”

“你這麼多年究竟是怎麼活過來的啊……”

“只要呆在洞穴裡面,就經常會有人送吃的過來。”

“啊,是那個吧,所謂的惡龍傳說,只要給惡龍定期獻上祭品就能保護村子平安。”

“欸?可是我從來都沒有干過壞事啊?”

“如果不是這副兇惡的外表的話,也不會讓人誤解吧。”

“人家生下來就是這樣啦——”

某種生物迅速地從少女們的頭頂飛過,巨大的陰影從她們身上掠過,而當她們不約而同地抬起頭的時候,某種球形的東西從高空墜落。

黑色的球團落到馬前,所接觸的地面上都沾染了血色,球體停止滾動的時候,一張因恐懼而扭曲的猙獰面龐呈現在少女們面前。

少女們被嚇了一跳,接着她們的目光迅速轉移到天空中的敵人身上,那是在女人身軀上長着黑色山羊腦袋的古怪魔物,此刻正扇着翅膀,以褻瀆的眼神盯着她們。

難以描繪的恐懼感侵襲了少女們,以至於擾亂了蘭莉婭和芙拉的視線,她們只看得到上空漆黑的,空洞的可怖魔力。

宛如身陷深不可測的恐懼深淵,她們的目光被黑色魔物空靈的眼珠吸引,身體連一步都挪動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