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于是他们的真相与假象再次交织在一起
“人类”是群居动物。
正因为是群居动物,才会为了生存而在“同类”面前伪装自己。
那么我一定是不同的,我从一开始就没有“同类”。所以我才会看清人类的另一面——人类是靠得越近就越容易受伤的生物,不触碰任何人就意味着任何人都不会受伤。
要说为什么的话,因为每个人的“真相”之中总是参杂着“假象”,而“真实”哪里都不存在。所以越是对他人抱有期待,就越会失望;越是想要接近,就越容易受伤。
“理解者”,“英雄”,“灵魂伴侣”,“同伴”,“友谊”,“青春”……什么的,都是“假象”。越是想要相信的人越是愚蠢。
所以我绝对不会期待和任何人建立联结。
——本该是这样。
那么,我究竟是从何时开始“堕落”了呢。
*
我睁开眼睛,视线有些模糊,隐约间看见头顶是一棵巨大的榕树。而我的脑袋底下,则枕着温暖而又柔软的不明物体。
不经意间,一粒水珠落在了我的脸上。我愣愣地摸了摸,凉凉的水珠很快就因为我的体温而变得温暖了起来,真是神奇。
那究竟是雨水,还是某人的泪水呢?
于是我抬起手,想要亲眼确认这粒因我而温暖起来的水珠。
——我的手被另一只手握住了。
我朝被握住的方向看去。
那里有一个如玉兔一般娇贵又如妖精一般可爱的少女。少女的樱唇微微颤抖,明明顶着两行泪痕,却一脸傻笑。
是茉莉。
“学长。”茉莉温柔地呼唤着我。
(这里是哪里,天堂?)
我环视了一下四周,估摸着这里也不可能是天堂。毕竟,天堂不可能像这样一片狼藉。
雨已经停了。在我和茉莉的不远处散布着大量的血迹,虽然因为雨水的冲刷痕迹已经很淡了,但在这么近的距离还是能辨认出来。头顶的榕树似乎被昨晚坠落的我砸断了一部分枝干,那段枝干不自然地扭曲着,叶子也稀疏了不少。因为昨晚的那场雨的缘故,地上还湿漉漉的,且不谈浑身沾满血的我,就连茉莉的衣服也已经被雨水浸湿了吧,我不禁有一些心疼。
说起来,既然我能像这样醒来,那么解释就只有一个。
——昨天晚上我从天杆上意外坠亡也是那个“零点的诅咒”的功劳。
我此刻正躺在茉莉的腿上。鼻尖传来的血水与泥土的气息中,隐隐约约还夹杂着一股少女的香甜,那多半是属于茉莉的味道吧。这传说中的“膝枕”令我有些受宠若惊,心跳不争气地加快了起来。
茉莉一边轻轻握住我的手,一边用另一只手抚摸着我的头发。
“这就是‘人’的温暖吗……”茉莉一边喃喃道,一边露出幸福的笑容,眼神里带着一丝恍惚。
“原来如此,那么茉莉果然不是‘幽灵’啊。”
我像是在说给自己听,又像是要说给茉莉听。
“——这不是能触碰到吗……虽然,严格来说我也不算‘人类’就是了。”
我尝试着朝茉莉做出一个温柔的表情,不过,根据之前在镜子里看到的样子,此时此刻的我恐怕正歪着一边嘴角,眉毛也轻轻抽动,与其说是温柔,倒不如说是扭曲。
但茉莉还是朝我回以会心一笑。
——“幽灵”少女与“死者”青年吗,这可真是滑稽到令人发笑的组合。
但想必这也是某种命运吧。
我双手撑地,缓缓从茉莉的膝枕上坐了起来。虽然有一些不舍,但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现在,可以重新听我讲一讲了吗……”
我抬起头,望向头顶的大榕树,还有不远处直冲天际的青峰大厦。
“……嗯,该从哪里说起呢。果然还是得这样开头啊。”
这还是我第一次和别人说起自己的“真实”。所以我一边说着,一边有些难为情地玩弄起自己的头发。
“——你知道死了以后是什么感觉吗?”
*
事实上,根据茉莉所说,昨晚我从大厦顶部坠落后,茉莉也因为想要救我而跟着跳了下来。不过,终究还是没能赶上。
就在茉莉绝望地痛哭的时候,收到了“Phantom”的来信,叫她不要惊慌。
看样子,从一开始“Phantom”就已经知道了我的“秘密”。
明明知道,却什么都没有说,也什么都没有问。这是为什么?
难道说,“Phantom”还知道些什么?
不过,不管怎么说,如果“Phantom”不主动露面的话,恐怕我一辈子也无法知道对方的真面目了吧。
“话说,茉莉,快到公寓了,可不可以把手放开一下……”
如果被莉兹姐她们看到了,还是有些难为情的。
“欸?不要嘛。放开的话太冷了~”茉莉全然不为所动。
由于我原来那件满是血迹的冲锋衣已经被扔掉,此时此刻我正穿着茉莉的黑色棉袄,而茉莉则只穿了里面的毛衣。
“……而且,学长,好温暖。这就是人的温暖嘛吗……欸嘿嘿~”
自从发现能触碰到我以后,茉莉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积极起来,抱着我的胳膊不放,还一直笑眯眯的。由于那笑容过于甜蜜,让还没吃早饭的我都感觉被某种暖暖的东西填饱了。
这就是“友人”之间的相处方式吗?我记得,中学时的校园里女生与女生之间确实经常像这样手挽着手走在一起。不过,那充其量也只是中学女生之间的交往模式,我和茉莉不是中学生,而且我也不是女生,所以我还是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我的胳膊因为被抱得太紧而有些酸胀,而且还顶到了某种无法言说的隆起的柔软物,使我有些心慌意乱。不过,看到茉莉幸福的模样,我根本不好意思点破。
现在我必须得更正,像这样用小脑袋不断蹭着我的肩膀的茉莉,比起“兔系”,或许“猫系”更加恰当一些。
“好,从今天起你就是‘茉莉喵’了。”
“唔喵?”茉莉不解地偏过头看了看我。
啊,这样就和娜娜的口癖重叠了,还是算了吧。
“……说起来,娜娜刚搬来的时候,曾经透过浴室的毛玻璃看到飘浮的人影,那个是你吗?”
“欸欸欸?我想一想……啊!”茉莉轻呼了一声。
“怎么,有头绪了吗。”
“是、是的……娜娜刚来的那一天,我在浴室准备洗澡的时候……因为衬衣的领口太小了,一不小心就把最上面的一颗纽扣给撑飞了……”
说到这里,茉莉顿了顿,害羞地瞟了我一眼。
我下意识又看了一眼此时此刻正贴着我手臂的丰满的胸部,不禁咽了一口唾沫。这么说来,茉莉的“那个”还真不是一般得大,应该是公寓里规格最高的了吧……
“然、然后,我就想把弹飞到壁橱上的纽扣取下来……然后突然发现娜娜已经在里面洗了……因为当时娜娜刚来,还没商量好洗澡的顺序嘛……”
原来是这么回事吗。
我不禁哑然失笑。
看来先前娜娜所看到的并不是错觉。“真相”与“假象”总是交织在一起,不愧是我所知道的唯一“真实”。
“对了,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自己复活时的场景。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呢?”
“唔,”茉莉回忆了一下,面露难色,“我也说不清楚……学长的身体本来已经变成一滩烂泥了……我按照‘Phantom’先生的指示把你的尸体藏在了树底下。到了早上八点钟,那些肉块就一瞬间变成学长原本的身体了……”
茉莉一边说,一边露出了糟糕的表情,看样子是想到了什么恶心的画面。我赶忙转移话题。
“对了,茉莉。”
“怎么了,学长?”
“纱梦小姐告诉我,这间公寓里隐藏着‘秘密’。”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告诉茉莉。
既然身边已经有了茉莉,那么。
——至今为止我所经历的“日常”果然是一种“假象”。
——我们的世界果然隐藏着某种“真实”。
——我,并不是绝无仅有的“怪物”。
“虽然只是一种直觉,但我觉得,纱梦小姐所说的‘秘密’一定跟你的‘幽灵’体质还有我的‘死者’体质有关。”
“真、真的吗。”茉莉大吃一惊的样子,“说实话,我也一直觉得很奇怪,那个时候纱梦小姐出现的时机未免也太巧了。简直像是早就料到我会落水一样……”
“这样啊。那么,茉莉。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寻找‘真实’?”
“寻找‘真实’……?”茉莉扑哧一笑,”学长的中文好奇怪啊,应该是‘寻找真相’吧?”
“不。不是‘真相’,是‘真实’。”
由于只是我个人的定义,所以我不再过多解释。
“嗯!当然没问题。况且,学长陪我练习做饭的事情我还没有好好答谢呢~”
“这样啊。”我挠了挠头。
就在这时,茉莉突然放开了我的胳膊,向前小跑了两步,然后转过头,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样,郑重其事地对我说:
“——下次我一定会好好挽回!至今为止各种各样的错误,我都要好好挽回!”
我看着茉莉脸上灿烂的笑容,一时之间竟觉得有些耀眼。
“——如果有学长为我加油的话,我一定能做到的。嘻嘻。”
*
之后我跟茉莉一起回到了公寓,此时已经是周五上午。由于昨晚茉莉已经发了短信给大家报平安,此时公寓里十分安静,看样子大家都已经回归了“日常”。
我记得我曾经这样想过:“不管怎么说,如果‘Phantom’不主动露面的话,恐怕我一辈子也无法知道对方的真面目了吧。”
那么,我那时候的想法已经被“Phantom”读到了也说不定。
要问为什么的话,和茉莉一起回到公寓的我,发现客厅的茶几上摆着一个大蛋糕,上面赫然印着几个大字“十月限定,甜美时光”。
好奇怪。
如果我记的没错的话,那个应该是“甜美时光”的月度限定蛋糕,既然是限定,那么这个蛋糕和“Phantom”预订的就应该是同一个蛋糕。那么,事到如今,它为什么会出现在“希尔公寓”里呢。
蛋糕底下还垫着一张便笺,便笺上写着一行小字:“最近太忙,一直忘了去店里帮你拿,不好意思☆~ ----莉兹”
也就是说,这个蛋糕属于这座公寓里的某个人吗。
虽然早就有了这样的预感,我还是忍不住为这神奇的命运长叹了一口气。
于是,我走向某个房间。
*
“哟,‘Phantom’。”
我背靠着公寓里某个房间的门,用轻松的语调开口说道。
“已经被发现了吗。”
房间里传来一阵轻轻的叹息。
“是你压根就没打算好好藏吧。”
“有什么事吗。”
“其实也没什么,主要是来向你道谢的。”
“不用了。”
——“Phantom”真是冷淡。
“我的‘秘密’,你是怎么发现的?”
“摄像头。”
“——啊?”
“摄像头。你的房间里。我安装的。”
等等、等等、等等?
我房间里,有“Phantom”安装的摄像头?
“什么时候安的?”
“你来的第一天。”
我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场景。在来公寓的第一天,被茉莉弄了一身面粉后,我返回自己房间的时候,似乎瞥见了一个人影,难道说那个时候是来我的房间安装摄像头的吗?!
可怕。可怕的“Phantom”!
“原来是这样……那么,那天夜里娜娜和莉兹姐看见的‘幽灵’的真面目,你想必也是知道的吧?”
我果然还是无法接受莉兹姐给出的“鸟”的解释,如果是“Phantom”的话,一定可以给我我想要的“真相”。
“嗯。”
“可以告诉我吗?”
“可以。但是,之后要答应我一个请求。”
“什么请求?”
“之后再说。”
“好吧。”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毕竟,如果“Phantom”以我的“秘密”相要挟,那么我根本就没有拒绝的权利。
“提示一,只要是在零点死去,哪怕摔得支离破碎,又或者‘掉了点什么’,你的身体也会复原。”
“提示二,那天晚上,你临死前的最后一个动作是‘把头伸出窗外’,去追寻茉莉的身影。”
“提示三,那天晚上风很大,并且,你的窗户在那天晚上坏了。”
我愕然了。
突然很想大笑。
原来是这样吗。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吗?!
“真相和假象总是交织在一起吗,”我拼命憋住笑意,憋得连眼泪都流了出来,“这可真是……”
“——‘真相只有一个’,这种蠢话,谁也没有说过吧?”
“Phantom”难得地说了一句不必要的话。
“哈哈哈,你说的太对了。那么,刚才说的‘请求’是什么?”
“很简单。”
“Phantom”的声音突然停住了,像是在犹豫什么。片刻之后,她才接着说道。
“……请允许我,今后用‘大哥哥’来称呼你。”
“没问题。”
“那、那么……请多指教,‘大哥哥’。”
“请多指教,”我久违地露出了自然的笑容,对这个气氛和我有些相似的,希尔公寓里的天才少女兼超级黑客,
“——‘小夜’妹妹。”
*
到头来,“真实”究竟是什么?我还是不明白。
假如说“幽灵少女”与“死者青年”的存在就是希尔公寓的“秘密”的话,那么纱梦小姐布置的作业大概已经被我完成了吧。
然而,既然“真相”不止一个,那么希尔公寓的“秘密”恐怕也不止一个吧?
关于“秘密”的事情,“Phantom”——也就是小夜,缄口不提。她说她必须维持公正,所以一切都得由我自己去探寻。
虽说是要“我自己”去探寻,不过,悄悄地把茉莉也拉入同伴的行列,应该也不算犯规吧?
说起来。
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真实”吗?
譬如说,“死者”的我,“幽灵”的茉莉,我们的存在,也会有着与之相应的“真实”吗?
我不知道。
但是,现在我明白了一点。
如果不伸出那只手,就不会有任何人受伤。但是,如果不伸出那只手,也就永远无法相互触碰。
就像在计算根的判别式之前,你永远不会知道方程究竟有没有解一样。
最重要的是,我们终究没有办法欺骗自己的内心。
所以,即便明知道有可能永远也够不到,我们还是朝“真实”伸出了手。
我与她的世界究竟有没有解呢。我也不清楚。
不过不必担心,这只是一个关于“开始”的故事。
我们所想要的“真实”,一定不会止步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