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神秘来客

“你知道死了以后是什么感觉吗?”

——这是曾几何时有人问过我的话。

那个时候的我还对一切都抱有“好奇心”。

“死了以后是什么感觉”?

“月亮为什么会改变形状”?

“鱼为什么不能在天上游”?

“衣柜里住着什么东西”?

“世界是怎样构成的”?

——之类的。

小时候的我也喜欢思考这些奇奇怪怪的问题。

直到有一天,我做了一个噩梦。

 

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块坚硬的床板上,身上盖着一层薄布。

我掀开遮在脸上的布,视野里一片漆黑,只有“安全出口”的指示牌上散发着幽绿的光芒。

空气很阴冷,还有股怪味。

我环顾四周,映入眼帘的只有白色。

白色、白色、白色。

——一团一团的白色,呈现出凹凸扭曲的诡异形状。

这里是哪里?这些是什么?

我想要大声呼喊,却发不出声音。

“噗通”、“噗通”。

我听到自己的心脏在剧烈跳动。

视线因恐惧而扭曲,仿佛下一秒那些白色就会张牙舞爪地朝我扑来、掐住我的咽喉、摁住我的四肢、蒙住我的双眼、刺穿我的心脏。

我想逃,却无法动弹。周围都是白色。

某一瞬间,我突然从床上跳了下去。一旦动了起来,就再也无法停住。

我玩命地朝“安全出口”所指示的方向跑去。

——回不了头,身后一定有什么恐怖的东西在追着我。

砰地一声,我撞到了承载着“白色”的金属架子。

疼。好疼。好疼。

明明好疼,大脑却反应不过来。

我只顾着朝前冲去,然后猛地撞击在门一样的物体上。

“让我出去——!”

声音在这个空洞的空间里不断回响。

 

那一天,我在医院接受了各种各样的检查,直到晚上才被放回家。

第二天在学校里——

“于乙,听说你前天被送去医院了,还好吗?”

“嗯,还好吧。也不过就是死了一回而已。”

“哈哈,你在说什么呢。不过是食物中毒,不用说得那么夸张吧。”

“我没有夸张啊,确实是死了一回。而且,不仅前天晚上,昨天晚上也是……”

“于乙,你是不是发烧了。这一点都不好笑。”

“我没有在开玩笑,我是认真的。”

“谁信啊?要不要一起去问问老师,看看你到底是不是在撒谎?”

“老师、老师、老师,就知道老师!我都说了,我没有撒谎!”

虽然不管是老师、父母还是医生,都不认同我说的话。他们都认为我的“死亡”只是误诊,并且因为在停尸房里留下的严重心理创伤,导致了后来“假死”的幻觉。

“于乙,没想到你是这么不讲理的人。明明自己撒谎,还对我生气。”

“我再说一遍,我没有撒谎,明明是你自己不相信我。”

“哼,真是看错你了。我再也不要和你做朋友了。”

——于是,“恶意”伴随着大家的“言语”与“想象”肆意滋长。

“二班的于乙说自己死了,真搞笑。”“那个人心理有问题吧?”“有病。”

“该不会是脑袋坏了吧?”“哇,好可怕哦。”“还是不要和那么古怪的人一起玩了。”

 

于是,那一天,我明白了。

——“真实”会使人发狂。

觉得自己与其他人不一样?喜欢思考“生”与“死”的问题?怀疑这个世界隐藏着骇人听闻的秘密?认为“科学”其实是个天大的谎言?

——在世人眼中不过是单纯的“中二”罢了。

对“科学”提出质疑?对“真理”提出异议?对“答案”提出反论?

——不合群的行为只会招致“排斥”。

所以人们才会放弃了吧。

哪怕“真实”可能不止一个,人们也会止步于既定的“真相”。

——所以“真相”是无聊的。从一开始就只是被大家“决定”出来的东西。

从那一天起,我不再好奇“真实”,也不再怀疑“真相”。

只做所有人都做的事情,不去触碰不该触碰的东西。

所以我成为了真正的“死者”。

 

*

也许是因为昨晚听茉莉说了一些奇怪的话,我久违地做了梦,回忆起了一些不想回忆起的东西。对于每晚都会死去的我来说,“做梦”这件事情是反常的,更何况是那样悲伤的“噩梦”。所以当我醒来之后,感觉就像是被蚂蚁从内到外地啃食过一遍一样,空虚而又怅然。

不过,我还是勉强打起了精神,因为纱梦小姐的“秘密”还没有解开,而且晚上还有和茉莉的约定。

今天上午没有课,下午则是无聊的政治课,对于我来说原本是“胡思乱想”的好时机,我却浑浑噩噩地荒废了过去。看着校园里来来往往的同学,有的三两成群叽叽喳喳,有的一脸焦虑匆匆而过,我却眼看周遭、事不关己。

说到底,人类终归只是安于“假象”的生物。只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东西,只好奇自己想要好奇的东西。为了自己想要过的生活,选择自己想要的“假象”,仅此而已罢了。

——既然如此,那么眼中所见的这个世界又究竟有几分是“真实”呢?

我一边思考着这样的问题,一边慢悠悠地朝校门口走去,远远地看到茉莉已经在校门口等我了。

我向茉莉挥了挥手,但她并没有注意到我。因为,在她的身边突然出现了一个中年女子。中年女子穿着绛紫色的毛呢外套,表情一脸复杂。

茉莉的脸上露出了震惊的神情,开口对女人说了些什么,但因为太远了我根本听不见。

我从未见过茉莉露出那样的表情,这一定是某种异常事态。我本能地想要冲上去问个明白,但脑海里突然闪现昨晚做过的梦。

真的可以吗?

真的可以继续靠近真相吗?不会再受伤了吗?

你已经,准备好触碰“秘密”了吗?

——我迟疑了。

只过了短短的几秒,那个女人就迈开了步子,茉莉垂着头,面无表情地跟在了她的后面。

我下意识想要追上去,但又觉得这么做实在太过自说自话。

——没错,简直和“生者”一样。

所以我停下了脚步。

眼睁睁地看着女人和茉莉的从校门口离开。

 

*

大约半小时后,回到公寓里的我收到了茉莉的短信。

「学长好。抱歉,因为一些事情,今天的计划取消了。实在是对不起。」

“今天的计划”应该是指料理的事情吧。茉莉那边果然发生了些什么。

虽然我很担心茉莉,不过从短信来看,至少她没有遇到什么危险。而且,既然茉莉没有解释的意思,我也不能主动去问她。

「好的,没关系。明天再说吧。」

——于是我这样回复茉莉。

不知为何,我莫名地有些心烦意乱。这种感觉,像是有劲使不出的愤懑感,又或者无能为力的挫败感。大概是因为,我很想为茉莉做点什么,但却完全没有头绪。

我与茉莉认识只有短短几天,却已经共同行动过了许多次。对于向来孤僻的我来说,能够和一个人“共同行动”本身,已经是一件非常难得的事情。这也许和茉莉的性格也有关系,如若是换做娜娜或是莉兹姐那样的话,我恐怕早就已经逃之夭夭;但若是像小梅和小夜那样冷淡的话,从一开始也就不会有交往的契机。

总之,事到如今,我不得不承认,茉莉已经是为数不多的被我判定为“友人”的存在了。

不过,我并没有太多和“友人”交往的经验。至今为止,我曾经拥有过的“友人”大概有:小学走廊里的消火栓,中学配电房里被高压电电死的黑猫,大学国文课教室里唯一一个一坐就会塌下去的椅子等。他们都是难能可贵的、某种意义上和我相似的存在。而像茉莉这样明明和我完全不像,却还是成为了“友人”的存在,可能还是第一个。

下午到晚上的时间本来有和“友人”的预定,现在却突然空了下来。为了调整心情,我决定转移一下注意力,再次思考“幽灵”事件。

冷静下来想想,我也挺可笑的。只因为那天夜里瞥到的一个影子,就固执地认为这间公寓里有“幽灵”。这样不就和小的时候一模一样了吗?

但是,这一次,我不想再妥协了。

不知是被纱梦小姐的“秘密”刺激了,还是因为从“友人”那里稍微获得了些勇气,不管怎么说,反正也不会给别人添麻烦,所以我决定,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向那连存在与否都不清楚的“真实”,发起挑战。

——我要最后整理一遍“幽灵”事件的线索。

 

*

事到如今,突破口果然只剩下两条了吧。

那天夜里“我在窗外看见的人影”,以及娜娜曾经说过“在浴室里看到过的人影”。

想到这里,我朝房间的窗外看去,试图在脑内还原那天夜里的场景。

那天夜里,那个“人影”应该是一开始就出现在了我的视野里才对,不然我也不会第一时间就产生了违和感。只不过,我的注意力起初在书桌上,之后又落在了窗台上,所以一直到走到窗边才真正留意到那个“人影”。

也就是说,至少,那个“人影”的速度并没有莉兹姐她们说得那么快,而且,“人影”应该不是出现在我视野正中间,而应该是更偏一点的方向,我记得是偏左……

果然我和莉兹姐她们看到的应该不是同一个东西。

我再次朝窗外看去,窗户正对着南面的花园。为了观察左右两侧的情况,我把窗户推开,啊,说起来,这几天悬窗坏了还没去修。我撑住窗板,伸出头观察左右两侧的情况,左侧是储藏室,右侧则是小梅的房间。

——果然还是没有什么异样。

这里也不行吗,只能去找娜娜了。

 

无奈之下,我只能前往二楼的娜娜的房间,敲了敲门。娜娜推开门,从房间里探出脑袋来。

“咦?是,于乙同学吗?”娜娜一副迟疑的样子。

“嗯,下午好。我有点事情想要问一下。”

“OK~什么事呀?”

“我记得娜娜说过,以前在浴室里看见过‘幽灵’是吗?”

“呜喵?啊,是说隔着浴室的玻璃看到的‘人影’的事情嘛?”

“是的。你还记得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吗?”

“唔,应该是刚刚搬来的时候吧。”

“这样啊……关于那个‘人影’,你还记得什么别的特征吗?”

“嗯……我想想啊。哦,这么说起来,隐约间看到了头发一样的黑黑一大片,如果那个真的是‘人影’的话,应该是长头发的人吧。”

长头发?

我思考了一下,这间公寓里长头发的人只有三位,小夜、小梅和茉莉,再把诡异的纱梦小姐也算上的话,娜娜看到的难道是这四个人中的一个吗?

“对了,之前娜娜说的‘飘在半空中’,有没有可能是娜娜看错了?比方说,对方只是个子比较高而已,并不是真的飘在半空中。”

“啊哈哈,确实有可能呢。说实话,冷静下来想一想,我可能是因为浴室里的水汽之类的原因,看错了也说不定。不过,那个时候我才刚刚搬进来,吓了一大跳呢。毕竟这里的房租低得不正常,我还以为是闹鬼了,所以就慌忙记在日记上啦~”

“原来如此。那么,以防万一再确认一件事,前几天娜娜和莉兹姐看到‘幽灵’的时候,大概是什么时间?”

“那天晚上我是打算一点睡觉的,在快睡觉之前看到了‘幽灵’,所以应该是一点左右吧。怎么啦于乙,突然问起这个事儿来?”

“也没什么,只是最近正在写关于‘幽灵’的妄想日记,所以取材一下罢了。打扰了。”我向娜娜轻轻点了点头。

“喔噢!又有新的灵感了嘛?好厉害啊于乙同学!”

然而这只是谎言。

“哪里哪里。只是自娱自乐罢了。”我忍住撒谎的不适感,讪笑着挠了挠脑袋。

 

和娜娜道别后,我返回自己的房间。

看样子,娜娜之前在浴室里看到的“人影”可能只是她的错觉。

不过,刚才还得到了另一个关键的情报——娜娜她们看到“幽灵”的时间是凌晨一点,而我的死亡时间毫无疑问是零点整。那么,就可以断言我和她们看到的不是同一个东西了。

虽然有种组成“真相”的碎片以及凑齐了的感觉,但还是差了那么一点点。

(话虽这么说,我又能做点啥呢?)

随便浏览了会儿跟“幽灵”有关的网页之后,我便泄气地一头栽倒在床上。

说起来,茉莉她怎么样了啊……

 

这天晚上,我又做了一个噩梦。

茉莉被看不清脸的人拽住,身影在渐渐离我远去。

她大哭着向我呼救,绝望地朝我伸出手。我想要抓住,却发现自己的手从她的手中穿了过去。

我用尽全力向她扑去,却怎么也追不上。

呼吸逐渐变得困难,随后我便失去了意识。

 

*

在经历了那样的噩梦之后苏醒,我一时之间连起床的力气都没有了。昨晚估计是在梦里窒息而死,病因果然还是不明。

我晃晃悠悠地下楼准备洗漱,经过客厅时,偶然瞥见了那个不寻常的场景。

——是昨天的女人。

昨天下午出现在校门口的那个神秘女人,现在正站在希尔公寓的门口。茉莉则站在玄关处,由于她背对着我,我看不到她的表情。

“茉莉,你考虑好了吗?”女人一脸悲伤地望着茉莉。

茉莉没有说话,只是垂着头。

“茉莉……”女人悲切地呼唤着,眼中甚至泛起了泪光。

奇怪,我原以为这个女人是“加害者”,现在却摆出了一副“受害者”的表情。

“那时候都是妈妈不好。一定是妈妈受的刺激太大,脑袋变得不正常了,才会说出那样的话、干出那样的事,一切都是妈妈不好,真的对不起……”

女人开始痛哭,声音也颤抖起来。晶莹的泪珠从她的脸颊滑落,看上去并非虚假。

“妈妈”吗……这个女人居然就是茉莉的母亲。我回想起前天夜里在屋檐上和茉莉进行过的对话,记得茉莉应该是被父母“抛弃”了才对。

尽管女人声泪俱下,茉莉还是无动于衷,她只是低声地喃喃道:“对不起,我果然还是……”

“就算你再怎么恨妈妈也没关系!”女人突然激动地叫了起来,“但是你爸不一样!他什么都不知道!”

茉莉别过脸去,于是我终于看见了她眼中隐含的泪光。

“拜托了,跟我走一趟,去看你爸一眼吧!求求你了!”女人深深地弯下了腰。

我大致猜到了事情的经过,大概是茉莉的生父出了什么变故,母亲想要带茉莉去看望他。

看着亲生母亲像这样恳求自己的女儿,我有一些于心不忍。但是,考虑到这个女人曾经抛弃过茉莉一次,我并不打算站在母亲的那一边。

茉莉的身子微微颤抖,看样子是承受了很大的心理压力。也许是内心深处想要支撑像那样摇摇欲坠的她,我下意识地朝她们两人身边走去。

“茉莉,拜托了!你爸他没多少时间了!”也许是看出了茉莉心中的拒绝,女人情急之下朝茉莉伸出了手。

——那一瞬间,我冲上前去,拍开了她的手。

“——伯母,请你冷静一点。茉莉她很害怕,请你不要逼她。”

我尽量用不那么冷淡的声音说道,但其实我的心里有些恼怒。明明茉莉有着“肢体接触恐惧症”,既然是母亲,就更不应该像这样无视茉莉的感受才对。

茉莉的母亲似乎也终于发觉了自己的失态,赶忙收敛了一些,转过头来问我:“咳咳。你是?”

“我是于乙,这里的房客。”我轻轻向前一步,挡在了茉莉和她的母亲之间。余光里瞥见茉莉抱着肩缩在了我的身后。

“于乙先生你好。我是茉莉的母亲。”茉莉的母亲很有礼貌地朝我鞠了一躬,看样子也不是什么坏人。

“你好。”我也朝对方点了点头,又斟酌了一下措辞说:“我从茉莉那边听说过一点点。您是曾经放弃过茉莉的抚养权对吧?”

“是的。”茉莉的母亲脸上流露出悲痛的神情,“但那都是我的错,和她的父亲没有关系!她父亲现在得了很严重的病,而且心里还老挂念着她。我在想,如果带茉莉去见见他,兴许他能振作一些……”

茉莉的母亲似乎并没有在说谎,眼神中写满了凄切。如果真的如她所说……我微微侧过头,把目光转向身后的茉莉。

茉莉低着头,看不清表情。但从双肩的抽动来看,她似乎正在强忍着泪水。

既然本人没有要接受的意思,那么就没有任何人有强求的权力。

所以我转回头面向茉莉的母亲。

“——不管怎么说,伯母,今天请您先回去吧。”

茉莉的母亲擦了擦眼泪,不再多说,转过身去。

“她的父亲时日不多了。茉莉的事情就拜托你了。”

背对着我们的茉莉母亲,用轻得快要碎掉的声音徐徐说道。随后,离开了公寓。

我和茉莉静静地站在原地,许久没有说话。

“——茉莉你,是无法原谅曾经抛弃了自己的人吗。”

我还是开了口。

如果是我的话,大概会选择原谅吧。

哪怕是曾经被抛弃过,哪怕是曾经被伤害过,哪怕是曾经被欺骗过,我也还是不想给别人添麻烦。

因为,如果全世界都觉得我奇怪的话,那么奇怪的肯定是我,而不是世界。

“真相”,就是这样被“决定”的东西吧。

“不合群”就一定会遭受“恶意”,“不妥协”就一定会“受伤”。

所以,我这样的“异类”会被伤害,也是理所当然的。

——但是,茉莉不一样。

茉莉什么都没有做错吧。明明还只是个孩子的时候,就被父母抛弃。

所以她可以憎恨。她有憎恨的权利。倒不如说,如果她选择憎恨,那么我一定会认同她。

“——茉莉,很恨自己的父母吗?”

“学长……是这么想的吗。”

茉莉没有抬头。

“如果学长是这么想的,那么我果然是恨的吧。”从声音中,我感觉茉莉笑了。但是那笑里,带着说不出的悲哀与怨愤。

“……我好恨这个不讲理的世界。”

“……为什么我非要被抛弃不可呢?”

“……为什么我不能触碰他人呢?”

“……为什么……为什么我必须得是一个人呢?”

——那一定是茉莉一直藏在心底的“秘密”吧。是茉莉胆小、怕生、距离感强的“假象”背后隐藏着的真实。是茉莉在自己周围筑起的高墙背后的“真相”。

——想要触碰,却不能触碰。

——想要接近,却害怕再一次受伤。

“没关系。没关系茉莉。”所以我回答了,

“你早就已经不是一个人了吧,茉莉。”

“……如果想恨就去恨好了,想要靠近,就靠近好了。如果会受伤的话,受伤之后再来后悔如何?”

我说出了“不像我”的话。

“茉莉不是已经有了自己的归宿了吗。在这座希尔公寓里,有娜娜在,有莉兹姐在,有小夜、小梅,还有我。”

明明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却对别人这么说教,我真是可笑啊。

“所以,去追寻自己想要的东西吧。在这个世界上,你想要的那份‘真实’,一定是存在的。”

撒谎。我在撒谎。

明明连自己都不相信的东西,却大言不惭地说给别人听。

“是吗。”茉莉抬起头,“那么,学长果然和我不一样啊……”

我终于看到了她的脸。

在那张憔悴的脸上,是透明的笑容,像玻璃一样、又像泪珠一样,透明到仿佛要消失一样的笑容。

*

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真实”吗?

有的人心心念念着“为孩子好”,实际上只是把孩子当成炫耀和养老的“道具”。

有的人口口声声说着“忠心不二”,一旦受到诱惑就轻而易举地抛弃誓言。

“生者”总是先过好自己的生活,再披上与之相应的“假象”。

我也一样。为了活得快活一些。

明明已经面对着回环往复、日复一日、令人发狂的“死亡”、“噩梦”、“非日常”——

却不去思考“真相”,不去探寻“秘密”,承认“现实”,拥护“科学”,接受“日常”。

还为了规避“麻烦”,编织“谎言”,拒绝他人。

到头来,连我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在想些什么。

所以我才会清楚。

这个世界上本就不存在“真实”。

“真相”与“假象”总是交织在一起。

即便这样,你还会对“秘密”感到“好奇”吗?

*

茉莉什么都没有再告诉我——母亲的事情也好,父亲的事情也好,自己的事情也好。

——“抱歉,学长。我想静一静,请你先走吧。”

虽然上午的课从十点才开始,但我还是直接离开了公寓。

没有希望,就不会失望;没有尝试,就不会受伤。所以我从一开始就给自己定下了铁律:不对不该“好奇”的东西“好奇”,不对可能带来“麻烦”的事情深究到底。

——所以我什么都没有多问,就离开了公寓。

然而。“幽灵”的事情也好,“秘密”的事情也好,突然之间都变得索然乏味,我满脑子里只剩下茉莉最后那令人心痛的笑容。

茉莉和父母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呢。茉莉到底在想什么呢。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明明不想知道,却又有些在意。

我在校园里漫无目的地走着。校园很大,人很多,却没有一张我认识的面孔。只有到这种时候我才会再一次意识到,啊,我还真是孑身一人啊。

不干涉他人,也不被他人干涉。这就是我原本的日常,名为“于乙”的“死者”的日常。

那么,我的“友人”茉莉又是如何呢?茉莉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在孤独与悲哀的轮舞曲之中,度过了至今为止漫长的岁月?

希尔公寓,纱梦小姐,莉兹姐,茉莉,娜娜,小梅,小夜,“Phantom”……最近发生的一幕幕涌上心头,在我心中编织成一副诡异的图案。希尔公寓里度过的这几天就像一场梦一样,在我漆黑一片的灵魂上悄悄地染上别的颜色,和我以往死气沉沉的“日常”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既然如此,那么茉莉呢,茉莉的生活是否也因为我的到来而改变了些什么?

倘若真的是这样,我与她,不,我与“她们”的相遇,是否也隐藏着某种意义?

还有什么,是现在的我可以为她做的事情吗。

——最终,我连上课的事情都忘记了,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到了晚饭时间。

然后,跟小说一样戏剧性的事情发生了,茉莉失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