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欢迎光临希尔公寓

不管怎么说,在拨打别人电话的时候还是会感到提心吊胆的吧?

要我说的话,即使把电话称为十九世纪“最恐怖的发明”也毫不为过。因为,无论是打电话,还是接电话,只要电话那无机质的“叮铃铃”声响起,就意味着一次未知的邂逅。但你永远也猜不到,在电话的另一头等着你的究竟是谁,就像你也不会知道马里奥的箱子里顶出来的是金币还是蘑菇还是食人花。即便是熟人的来电,也会因为无法猜到对话的开头和结尾而感到不安。总之我最讨厌的就是这种摸不着头脑的等待。

哦,电话通了,真香。

“——您好,我在网站上看到了您的公寓。”

“哼哼,终于来了啊,最后一名房客。”

电话里传来一个听起来很成熟的女音,声音里带着戏谑的意味。

这是世间常说的“中二病”吗。总而言之房东小姐的第一句话就让我打起了退堂鼓,越来越有种可疑的感觉。

“六点看房,不见不散。”

还没等我答应,房东小姐就带着谜一般的自信挂掉了电话。

我不禁思索,究竟是怎样的经历才会造就了像她这样乐天的性格和压倒性的气场呢。考虑到在这样的地段经营一座公寓,而且收取的房租也意外地低廉,说不定房东小姐是哪家的不谙世事的大小姐?

总之房东小姐不像是缺钱的样子,单单这一点就和我不在同一个位面。

那么,去还是不去?

说实话,在这样的疑问浮现在我脑海里之前,我已经下意识地穿好了外套提着包走到了公交站。

毕竟,时间已经到了下午五点半,现在坐公交出发也许刚好能在房东小姐所说的六点前到达。

我不禁怀疑,如果我住的地方再远一些、从物理上就不可能在六点到达,又或者此时我正在别的地方工作的话,房东小姐打算如何处理。

但是,没有如果。事实上我的行动异常顺利,“碰巧”安全地来到了公交车站,“碰巧”幸运地赶上了刚来的公交车,“碰巧”在公交车上思考着诸如房东小姐的身高长相三维以及是否单身之类的问题,又“碰巧”在应该下车的地方下了车。

对于打小起就倒霉得一塌糊涂的我来说,这样的顺利是久违的。

除开每天晚上必经的“死亡”以外,我是那种,随便在街上逛一逛就有可能捡到一百元钞票、并且在捡起的一瞬间就被当成小偷抓起来的,连幸运都可以转化为霉运的倒霉绝顶的人。

撇开我个人的体质不谈,当我在“六点整”分毫不差地到达公寓门口的时候,我还是吃了一惊。看起来,一切的一切都在房东小姐的计算之中。

可是,要想预料到这一点,需要考虑的因素未免也太多。说到底根据那个著名的“量子测不准”的海森堡原理,像这样的预测是完全不可能的。

说起来,像我这样每天都在24点死亡、8点复生,某种意义上恐怕也已经违背了海森堡前辈们提出的准则。

这样一想,我的存在如果被世人发现了,莫非会引发现代科学大厦的彻底崩坏?又或者,像古希腊那位最初发现无理数的、被溺死的希帕索斯一样,为了维护现存的科学体系而被处死?

稍微一想就会不寒而栗。辛亏我的秘密还没有暴露给任何人。

嗯,应该还没暴露没错。

总之,我驻足于公寓门口,望着大门上写着的“希尔公寓”四个字进行了如上思考。

希尔公寓的外形十分豪华。

从外面来看应该是三层,前两层是棕色为主色调辅以花色砖块,三层以上是白色,顶部则是大理石一样蓝灰色的斜顶。正面的两侧是几个巨大的欧式对开窗,因为拉着窗帘,所以看不到里面。二楼正中有个大阳台。三层是悬窗。

整个设计给人一种正统的“别墅”的感觉。

没错,明明是公寓,却怎么看都是别墅。甚至让我产生了“我这样的人真的可以住在这里吗”的疑惑。

说到底,明明是在居民区里,这里的门牌上写的却不是“几单元”或者“几幢”,而是“希尔公寓”,而且以一座“别墅”的造型安然居于高楼大厦之林中,实在是充满了违和感。

虽然之前已经从网站上的信息中得知这里是个平房,但实地确认过之后,我还是不禁疑惑,白金大学附近居然有这样的别墅吗。话又说回来,在白金大学就读以来,我确实还没在帝都内好好观光过。就算有这样的别墅,我也无从得知。

我再一次掏出手机确认时间,看样子以上心理活动在我的脑海中都是飞速进行的,时间依然停留在18:00。不过想必马上就会到18:01了吧。

正当我在思考如果不是六点整而是六点零一分的话房东小姐会有怎样的反应的时候,公寓(别墅)的门被推开了。一位女仆(?)正站在我的面前。

“女仆”,女佣,妹抖——称呼怎样都好——据说兴起于英国工业革命即19世纪的维多利亚时代,到了现代经由日本御宅文化的改造,成为了毫无疑问的当今社会流行元素之一。当然,作为职业的“女仆”至少在中古世纪以前就应该已经存在。

然而我并不是想在这里追溯“女仆”这一概念的历史,而是想确认,无论是哪里的“妹抖”,都绝不应该是如此具有冲击性的装束。

我最初认为面前的女性是一位女仆,是因为她头上戴着白底的学名“喀秋莎”的女仆头饰,头饰上镶着的紫色花纹,显得有些别致。上半身虽然有些松松垮垮,但还是经典的黑白搭配的围裙没错,虽然夸张的荷叶边以及蝴蝶结、纽扣、蕾丝等华丽的辅件让这件“女仆围裙”显得更像“主人围裙”——但到这里为止都还在普通的女仆的范畴内。

然而,这围裙底下冒出的“异物”冲击了我的判断。

只见那白色褶边之下露出了赤红色的袴摆,上半身黑色的短袖中伸出了长长的白色宽袖。这家伙的女仆服底下,毫无疑问还隐藏着完全不搭配的另一套衣服,就像“薯条蘸咖啡”或者“酸奶煮方便面”一样别扭。

在脑内飞速地整理了一下眼前的状况以后,我不得不得出了一个结论,这个女人,

——把“女仆装”穿在了“巫女装”外面。

总而言之,这下“这家伙不是女仆”的判断应该是不会有异议了。

新出现的问题有:这个女人究竟是干什么的,为什么是巫女装加女仆装,这样到底还算不算“女仆COSPLAY”等等。

前两个问题,由于面前的女性过于诡异,我已经放弃思考了,而第三个问题应该交由女仆界和cos界的专家们去研究,这里我也就不再无端地伤害自己的脑细胞。

说起来,这位女性是从我想要入住的公寓里出来的,那么她想必和这所公寓有着某种联系才对。因为刚才冲击性的画面,我的脑内似乎产生了一些思维障碍,但现在总算把握住了要领。

那么,让我来猜测一下这位女性和公寓有着怎样的关系吧。

据说人类在思考的时候会下意识地回避对自己不利的可能性。

如果说这位女性是这里的房客,那么我就有可能和这样的可疑人士居住在同一间公寓里,这样“太糟糕”了,所以“不可能”。

如果说这位女性就是这里的房东,那么我对这间公寓、包括房客在内的全体都会产生相应的不信任感,这样也“太糟糕”了,所以“不可能”。

诸如此类,由于“太糟糕”所以“不可能”的候选项,还有公寓的佣人、房客的朋友等等。

那么,剩下的可能性就只有一个了。真相总是隐藏在最容易发现却也最容易忽略的地方。

结论就是,“这个女人和这间公寓没有任何联系”。

“喂,您好,110吗,这里有可疑的——”

“等等等等!于小哥你做什么呢!”

面前的女性慌张地打断了我。

“嗯?”

“于小哥真是认生啊,遇到初次见面的人就直接报警了吗?”

才不是因为初次见面才要报警呢,这个穿着“巫女女仆”装的人真的没有任何自觉吗?

确认我已经收起手机、不打算再报警,面前的女性恢复了从容的微笑。

这样一看,她长得还挺漂亮,乌黑的长发,似乎有一些天然卷;胸前母性的象征高高隆起,彰显着成熟女性的魅力;身材苗条,虽然没有我高,但也至少有一米七以上。脸上挂着温柔而又耐人寻味的微笑,倒显得有几分神秘感——不过因为穿着那样怪异的服装,神秘感全都变成神经了。

用我的方式来形容的话,像她这样诡异的女性,可能“比较适合猝死”吧。比方说,正在读着一本悬疑类的异能恋爱小说,然后突然心脏就停止了跳动;又或者正在脑海里和某个神秘存在进行着对话,然后下一刻发生了脑死亡现象。这样一来她脸上那从容的笑容就会完全消失,肢体也会在几天后开始因腐烂而散发恶臭。即使这样也可能还没被人发现,毕竟是猝死嘛。那么最适合她的结局,就是就这样经过漫长的年岁化为一堆白骨——

我不禁又开始了我的坏习惯。这是每晚都与死神相会的我,落下的病根——用“幻想其死亡场景”的方式来记住初次见面的人。

不妙不妙,在这里沉默下去就会暴露我也是一个怪人的事实。

“额,虽然有很多想要吐槽的。但首先还是确认一下,你是怎么知道我姓于的?”

“呵呵呵,您真是爱说笑啊。姓名不是您自己留在网上的吗?”

听到对方的回答,我不禁叹了一口气。我在网上留下姓名的地方就只有那个租房网站了。这么说来,刚才她的声音也给了我一种既视感,和之前电话里房东小姐的声音确实有几分相似……

“我姑且还是问一句,您是纱梦小姐本人,而不是她的姐妹或者好友之类的吧?”

我的内心某处显然还没有彻底死心,如果这位怪异的女性不是房东、“纱梦小姐”,而只是和她有关的人的话,或许我还可以重新期待一下房东小姐的真面目。

“于小哥这话说的真奇怪。在公寓门前迎接房客的,不是房东本人还能是谁呀?”

纱梦小姐似乎是真的觉得我的问话很奇怪,所以笑得很开心。

这里我姑且赞同一下她的话,毕竟是她先要求我六点钟来看房,如果她自己没有准时出现,反倒奇怪。

但可以的话,希望能打扮得再正常一些。

 

*

“进来瞧瞧吧。”

在纱梦小姐的邀请下,我战战兢兢地走进公寓(别墅)里。

由于公寓的外形,以及作为其房东的纱梦小姐的古怪装束,现在我对于这个“希尔公寓”,与其说是期待,倒不如说充满了恐惧。我生怕在公寓里发现更加奇怪的存在。

所幸,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与纱梦小姐的穿着和言行不同,公寓内部的布置倒是意外地正常。因为是别墅型的房子,客厅大的惊人。四面的墙壁上贴着浅色的山水画壁纸,墙上壁画、壁灯、吊灯应有尽有。客厅正中间是两个并列的长沙发,旁边还有小的沙发,漆黑的茶几设计十分优雅,正对的墙上是一个大得夸张的液晶电视,虽然显得过于豪华,但还算是正常的居家场景。

与客厅相连的,最显眼的房间是餐厅,足以容纳八个人以上的木质圆桌和古朴的椅子,和客厅是不同的风格,但也同样精致。餐厅内的隔间是厨房,各类厨具也都齐全了。

除了餐厅以外,还有三间房间与客厅相连,分别是卫生间,浴室和书房,看样子第一层并没有客房。

上到二楼,就有五间房间,房门上各挂着门牌,分别标着201到205。

201房的门牌是檀木质的,除了刻着数字外,还刻有“莉兹”二字,显得很典雅。

202房的门牌是绘有手绘的木牌,写着“202”和“娜娜”,字体很可爱。

203房的门牌很朴素,是贴上去的硬纸板,上面的“203”和“茉莉”都是打印上去的。

204房的门牌是一块小小的黑板,上面用粉笔写着“204”和“小夜”。

205房的门牌则微微有些年代感,是一块已经快要发霉的木牌,除了“205”以外什么都没写。

上到三楼,依然有三间房间,分别是301和302房,还有一间储藏室。

301房的门牌是金属制的,字体也有种符文的感觉,是某种周边吗?上面写着“301”和“小梅”。

302房还没有门牌,我和纱梦小姐停留在这间房门口。

啊,原来如此。看样子公寓里没有门牌的客房只剩下这最后一间了,怪不得之前电话里纱梦小姐说什么“最后一名房客”。

“这里就是你的新房间了。”

纱梦小姐微笑着对我说。

——明明我还没有决定要不要留在这里。

“啊,嗯。我能看一下里面么?”

“没问题。”

经过纱梦小姐的允许,我推开房门。房间很大,有十几平米,但布置得意外得朴素,主要的物件只有书柜、衣橱、桌子、椅子和床,看样子是给予了房客最大限度的自由发挥空间。

我不由松了口气,如果是这样的话,确实可以考虑在这里租住。

“其他的房客呢?不在吗?”

其实我还挺关心公寓里的其他房客的,毕竟将来可能会和他们有很多接触,而且还得保证我的“秘密”不暴露。

“谁知道呢。”

纱梦小姐保持着从容的微笑,却做出了漫不经心的答复。看来今天是见不到其他房客了。

“于小哥,差不多了吧。明天就把你的行李搬来吧。”

说起来,今天是周五啊。由于每周五没课,我实际上拥有周五、周六、周日的三连休,周末的时间总是过得有些混乱。确实,如果按照纱梦小姐说的做,明天把行李安置好,还可以有周日一天时间适应一下新的生活环境——

“等等,我还没有决定要租这间房吧?”

“诶,可是于小哥很急着要找新的地方住吧?”

“啊,是的——您怎么知道?”

“都写在脸上了呀。”

纱梦小姐带着得意洋洋的微笑。

奇怪。我摸了摸自己的脸。我有那么容易把心里话都表露在脸上吗。

“满脸都是‘之前的房子被我搞砸了、要是被房东发现就不妙了、得赶紧找下一家’的表情呢。”

那究竟是怎样的表情啊。倒不如说,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那样的表情吗?这个人对我的个人情报把握的也太精确了吧。

“不,您说的这些都是从哪里……”

“嗯?”纱梦小姐不解地歪了歪脑袋,

“不都在你脸上写着呢吗,难道错了吗。”

真的假的我得去照照镜子了。

“哎呀,别想太多啦。这就是‘女人的第六感’和‘大人的从容’啦。你以为我至今为止见过多少奇怪的房客了?——顺便,不用担心,于小哥的脸和半死不活的臭鲇鱼一样,什么都看不出来。”纱梦小姐浅笑着揶揄我。

“唔。”

姑且就当作是因为纱梦小姐“经验”丰富好了。

不过刚才纱梦小姐说的话还不能就此放过。“至今为止见过多少奇怪的房客”,是说,这间公寓里还有让纱梦小姐觉得很奇怪的房客吗。如果是那样的话我真的必须拒绝在这里居住。

“纱梦小姐,请问,其他的房客是什么样的人呀?”

“是五位可爱的女孩子哦。”

“请务必让我租住在这里吧,纱梦小姐。”

身为青春期男性的我毫不犹豫地朝纱梦小姐弯下了腰。

 

*

“啊对了,于小哥。”

在临走的时候,纱梦小姐叫住了我。

“忘记和你说这间公寓的规矩了。”

纱梦小姐的脸上带着和先前不同的恶作剧般玩味的笑容。

“……规矩?”

按照轻小说或是漫画里的惯例应该是“不纯异性交往”之类的,不过那种规定到头来往往都被打破了,倒不如说如果真的被严格遵守了的话,那样的故事就没人想看了吧。或者是说留宿异性、门禁之类的规矩?

且不论我是如何揣测的,纱梦小姐已经自顾自地说下去了。

“嗯。很重要的规矩哦。于小哥应该也已经看过了的。”

看过了……

看过了什么。如果是纱梦小姐穿在女仆装下面的巫女装的话,那确实是看到过了。

“在这间公寓里,如果自己的‘秘密’被暴露了,就必须接受惩罚哦!”

原来如此。

说起来,之前因为冲击性的画面太多,还真是把“秘密”的事情给忘记了。

“纱梦小姐,那个‘秘密’是指?”

“啊对了对了,关于这个。为了‘有趣’起见,特别为你追加一个条件,”纱梦小姐露出了不坏好意的笑容,

“下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必须告诉我这间公寓里最大的‘秘密’。如果什么都回答不出来的话,也要接受惩罚哦!”

什么意思,不告诉我“秘密”是什么,反倒要我自己去猜吗。

“——等、等等!‘秘密’是什么,‘惩罚’又是什么啊?”

“‘惩罚’呢……哼哼哼,我觉得你还是先别知道比较好。”

奇怪,总觉得纱梦小姐的笑容突然变得好可怕。

“就是这样,去发现‘秘密’吧于小哥,期待下一次见面哦~”

抛下这样的留言,纱梦小姐迈着优雅的步子走出了公寓,头也不回地关上了门。等我回过神来追上去打开门时,纱梦小姐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我不禁怀疑,明明穿成那样,她是怎么跑得那么快的。

——比起这个,希尔公寓的“秘密”,是指什么呢。我的心跳莫名加速了。 

*

真要说的话,我讨厌“麻烦”。

活着很麻烦,死了也很麻烦。

探寻“真相”很麻烦,保守“秘密”也很麻烦。

人际交往很麻烦,独自生活也很麻烦。

麻烦,麻烦,麻烦。

世界就像是“麻烦”的集合体一样。

又或许,“麻烦”的不是世界,而只是“我”。

去发现“秘密”?

开什么玩笑,那么“麻烦”的事情我根本不想做。

但是,还有着比这更麻烦的东西。

那是我憎恨无比,却又割舍不掉的东西。

那是我与之搏斗了将近二十年,却仍然没有将其完全抹杀的东西。

那就是。

——“好奇心”。

*

带着对“秘密”的“好奇”,周六早上九点,我便拖着行李箱再次来到了希尔公寓。

昨晚我已经和原来房子的房东太太谈妥,从这个月起就解除房租的合约。虽然房东太太在看到房间内的惨状后露出了惊恐的表情,不停地追问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我并没有要向她详细解释的意思。

“来玩的朋友被空调砸中了,已经不在了。”

我稍微想了想,编了这样一个借口。

虽然房东太太不相信我的说辞,但她也明显不想在这起诡异的事故上继续纠缠。而且,由于我已经决定要搬出去,她也没有再追问下去的必要。

总之,从今天起,我就将成为希尔公寓的新房客了。

在推开新公寓的大门之前,我又回想起了昨天夜里的遭遇,忍不住长叹了口气。昨晚我的运气非常不好。明明是为了死得安详一些才在十一点早早地上床了,却还是在十二点前莫名惊醒,然后眼睁睁地看着不知何时自己打开的电脑屏幕里,钻出了一个黑色长头发的女人,在看到她那双百分之百由眼白构成的“迷人电眼”的一瞬间我便被“电”死了。我甚至怀疑这样的死法会不会对某部日本恐怖电影构成抄袭侵权。

即使第二天早上肉体会复原,但精神创伤果然还是恢复不了。托她的福,今早醒来时我还浑身哆嗦。

在门口做好心理准备,我一口气迈进了新公寓的大门。虽然有些担心,那位奇怪的纱梦小姐会不会用什么出乎我想象的方式迎接我,好在担心是多余的,玄关处根本没有纱梦小姐的身影。

取而代之的,是一位我从来没见过的年轻女性。她比纱梦小姐还要高挑,看上去和我差不多高,所以至少应该有175公分,穿上高跟鞋肯定会比我更高吧。

因为最近见到的两位女性似乎都异常地高,我开始怀疑人类是否已经在我不知道的某处进化了。如果可以、真想对高个子的女性们抱怨一声,“偶尔也考虑一下像我这样平均身高的男性的心情呀!”

撇开身高这点不谈,面前的女性有着干练的短发,精致的五官,凹凸有致的一流身材。最让我感到舒心的是,她穿着很“普通”的长筒袜和很“普通”的紧身连体裙。虽然,我不确定在公寓里穿成这样是否能称之为“普通”,但比起昨天看到的纱梦小姐的古怪装束已经十分“正常”了。

嗯,对于“正常”的她,也应该有“正常”的死法,比方说“衰老死”吧。所谓“时辰到了”,当器官和细胞都达到临界以后,毫无痛苦,但也毫无观赏性地死去。这对于许多人来说或许都是最好的结局吧,然而作为死神的“宠物”的我可能注定享受不到了。

面前的女性正盯着手上的手机,手指飞速敲动,似乎在写些什么内容。

很好,既然对方看上去是一个正常人,那么就普通地向她搭话吧。

“你好。打扰了,我是——”

“嗯?”

在听到我的声音后,面前的漂亮御姐猛地抬起头,用猛兽一般锐利过头的眼神狠狠盯着我,使我的话被迫中止。

——前言撤回。要断定对方是一个正常人似乎还为时过早。

如果说我曾在哪里见到过类似这样的眼神,那么一定是我在办理护照时因为指纹识别的错误而被莫名其妙当成强奸犯时,官员们看我的眼光吧。

总感觉在我开口的一瞬间就已经惹对方不快了。我再次回忆了一下自己今天的行动,应该没有什么会惹一个初次见面的女性不快的地方才对。

如果说有的话——我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裤裆。

“你是谁?”

察觉到我视线的转移,对方的脸色变得更加严厉,似乎是误会了什么。

——我明明只是想确认裤裆的拉链有没有拉好而已。

“啊,不好意思。”虽然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但我还是下意识地道了歉。对于初次见面的女性,我还是想尽可能地留下一个好印象。

“我是今天刚搬来的于乙,请多指教。”

“啊,新来的……”对方似乎想起了什么,脸色明显缓和,“你好,我是这里201号房的房客,我叫莉兹。抱歉抱歉,因为你的脸和‘死人’一样阴森,所以刚才有些诧异。既然是新来的,也就是说是住在302房间对吧。”

对方终于摆出了友好的微笑,我也松了一口气,看样子她也并不是什么凶神恶煞。由于我自己也知道自己平时的表情很吓人,所以对方的解释我完全可以理解。

现在这样就好。虽说对方是美女,但被刚才那样的眼神盯着还是会很不舒服。现在这样才是我所期待的新生活的开端。那么就趁现在把刚才那段不愉快的小插曲给忘掉吧。

“是的,我是302房间的新房客。莉兹小姐站在这里,是准备要出门吗?”

“真聪明,你猜的没错。顺便,‘莉兹小姐’的称呼也太拘束了,不如就叫我‘莉兹姐’吧,公寓里的大家都是这么叫我的。”

看来莉兹小姐比想象中要随和不少。像一开始那样的警戒,可能也仅限于初次见面的人吧。

“可是莉兹小姐不一定比我大吧?”

“看你身上背的书包,应该是大学生吧?而我,已经工作了。”

“原来如此,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莉兹姐也随便一点地称呼我吧。”

“哦?‘随便一点’吗。嘿嘿,那我想想。”

看着莉兹小姐露出与纱梦小姐如出一辙的戏谑的笑容,我有了种不详的预感。

“‘乙’,天干第‘二’位,阴阳归‘阴’,五行属‘木’。那么,‘阴木’和‘老二’,你觉得哪个好?”

“哪个都不好吧?!”

且不提第一个和井上雄彦那部篮球漫画里的男主人公谐音,第二个很明显是在戏弄我吧。莉兹姐,果然也和纱梦小姐一样古怪。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嘛。只是开个玩笑而已,‘乙老弟’。”

“那样的玩笑我完全不觉得有趣……而且‘乙老弟’听上去也不怎么好听啊。”

“让我‘随便一点’的可是你哦?事到如今就别抵赖了。”莉兹姐笑眯眯地说,我只能暗自感叹自己的失策。

“虽然还想和乙老弟再多聊一会儿,但很遗憾,我还有工作,得先走了。记得帮我转告其他几位小妹妹,晚饭我会回来吃的。”

说罢,莉兹姐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副墨镜,潇洒地戴在了脸上。这么一看,莉兹姐还是非常帅气的,一举一动都散发着“社会人的从容”和“强者的气场”。

明明是周末莉兹姐却有工作在身,社会人真是意外地辛苦。这么说来,从小学起父母就会骗孩子说“等你考上个好中学再让你玩”,到了高中又是“现在先专心学习,上了大学有的是时间”,而到了大学自然是“大学四年就是让你好好学习的”,等到终于毕业后却发现再也没有心思玩耍了——这就是为人父母的“欺诈一条龙”服务吗。对于已经成为大学生的我来说,醒悟得太晚了。

话说回来,“莉兹姐”吗。

像莉兹这样帅气而又成熟的大姐姐,应该会很受如今大多数的独生子女的欢迎。

和莉兹姐告别后,我拎着行李箱开始往二层走。二层的五个房间此时都是紧闭着的,毕竟是假日,房间的主人们应该还在睡觉吧。沿着扶梯继续向上,我来到了自己房间所在的三层。

在我掏出钥匙准备打开自己房间的门时,隔壁的门突然开了。房间里走出一位少女,看上去应该比我小一些,扎着马尾辫。也许是因为事先不知道我的存在,她还穿着睡衣。小熊外观的睡衣把她娇小的身躯完全包裹在里面,显得十分可爱。

我相信这是人之常情:越是可爱的东西就越使人隐隐产生一种想要破坏的冲动。那么眼前的少女一定可爱到唯有“肢解”才与之相称的地步,在四肢都支离破碎、甚至五官都七零八落之后,却唯有心脏还在那娇小的躯体里鼓动,每一次跳动都使得断口处迸发出喷泉般的血流。这一定是“讴歌死亡”的我能给出的最高的赞誉。

不知是不是还没睡醒的缘故,她的表情像无机质一样僵硬,她慵懒地用手揉了揉眼睛,随即注意到了我的存在。

在我有限的人生中,见到少女的睡衣姿态还是头一回,因而我在所难免地紧张了。当我犹豫着该不该打招呼、该怎样打招呼时,少女率先搭话了。

“——在这个时间拎着行李箱出现在三楼,而且还对小梅的睡衣姿态发情。虽然因为最近没有遇到过纱梦所以什么也没听说,但你想必是302房的新房客吧。”

和莉兹姐不同,少女很自然地道破了我的身份。

“完全正确——才怪。谁对你的睡衣姿态发情了啊。“

“嗯?你不是因为从来没有见到过少女的睡衣姿态而激动了吗。”

这么说确实没错,但和发情完全不一样吧?

“笨蛋,在小梅的词典里这就叫发情。”

这家伙,明明从刚刚开始就一直面无表情,却从嘴里冒出了不得了的话。

然而和比自己小的女孩子争论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我只能暂且退让。

“咳咳。我叫于乙,是302房的新房客,请多指教。”

“真是‘麻烦’。我叫小梅。指教什么的就免了,因为很‘麻烦’。”

小梅依然面无表情,也不知是一直都这样,还是单纯地心情不好。

“麻烦”这个词明明应该是“麻烦规避”主义的我的专用,居然被她这样连续“盗用”了。一般来说,这个年纪的少女像这样进入浑身带刺的状态,果然只有那个了吧?

“——失恋了?”

“才没有!”

小梅终于露出了一点慌乱的表情,果然比起一直板着脸,这样才比较可爱嘛。

“你这个人,真该被拉去枪毙!”

哎呀,似乎不高兴了。难道是说中了?这种反应,我记得是被称为“傲娇”来着……

“你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啊!小梅才不会谈恋爱呢!”

嗯?“不会谈恋爱”?什么意思。

我的大脑在一瞬间里罗列出了许多种可能性,并且自动想象出了“人家学习太忙了哪有时间谈恋爱”、“像人家这样自卑的女孩子是没法谈恋爱的”、“人家其实喜欢女孩子”等多个版本的自白。

听说“傲娇”型的孩子心中所想的事情往往无法通过嘴直接说出来,那么,自诩大人的我就只能体贴地帮她脑补出来了吧。不过,“麻烦规避”主义的我是绝不会把疑问真的问出口的。

“大笨驴!”小梅似乎真的生气了,腮帮都鼓了起来。

大笨驴是说我吗?虽然“僵尸”、“厉鬼”、“幽灵”之类的绰号经常有,但我还是第一次被称为“大笨驴”。不知道她为何会生这么大的气,不过多半和我的言行有关系吧。确实,在我进行着如上心理活动的时候,从对方的视角来看我就只是在一脸阴沉地盯着她看吧。

不过不得不说,像这样鼓着腮帮的小梅也可爱极了。

这么形容或许有些失礼——亲戚家养的那只猎狐犬在撒娇时也喜欢像这样鼓起腮帮,可爱到即使是“猫派”的我也为之心动的程度,而小梅的“鼓腮帮”功底显然在其之上。

其实小梅本来就有着偶像级别的甜美面容,刚才因为面无表情而没有完全显露出来,但现在看来不管哪个表情都十分可爱。

啊,如果再这样任由我的思绪发挥,小梅可能会气得再也不想理我了,我可不想刚刚搬来就和邻居交恶。

“对不起,说了失礼的话。”我坦率地低下了头。

“哼、哼。”小梅一脸复杂的表情,似乎勉强接受了我的道歉。

“总之,接下来就是一墙之隔的邻居了。希望以后不会互相添麻烦。”

对于藏有“秘密”的我来说,麻烦越少越好。

“看我心情吧,略略略!”

小梅冲我扮了个鬼脸,就像逃跑似的、“噔噔噔”地踏着拖鞋下楼去了。

说起来,她是要去吃早饭还是去洗手间?我无从而知。

总之,这下我终于踏入了自己的新房间,开始着手整理房间。

 

*

帝都的春季和秋季向来异常短暂,今年的冬天来得尤其的早。明明还是十月,气温已经低到让人在室内都想裹上毛衣和外套,而暖气则大概还有半个月才能正式发挥作用。

所幸布置房间的过程中我一直在活动,倒是不觉得冷。在结束这项不怎么辛苦的工作后,我以“大”字形倒在了床上。

暂时无事可做了。

把大脑放空是我最不擅长的事情之一,所以即使像这样仰望着天花板,我也无法停止思考。

我记得曾经听过这样一条短句:“计算机会不会思考?潜水艇会不会游泳?”虽然这句话的本意大概是讨论人工智能的定义,但就算把计算机替换成“我”,似乎也说得通。潜水艇虽然能在水中前行,却无法称之为“游泳”,那么此时此刻在我的脑神经中横行的这些思绪,又到底能不能被证明为“思考”呢。

即使“思考”之于“人类”,就像“等号”之于“算式”一样本质,我似乎也并没有办法证明自己是一个真正的人类,而不是早就已经被替换了内在和原理的某种同形异质的存在。正因为如此,我才更无法放弃思考。在已经失去了“死亡”这一“生物”的本质之后,我只能通过“思考”来勉强维持我“人类”的身份。这种行为就像是在对看不见的某人,又或者是我自己,说:“看,至少我表面上和‘人类’一模一样。”

试着去想象一下如何?

当你周遭的人表面上都长得和你差不多,一双眼睛两张耳朵一张嘴,他们脑袋里想的东西也和你差不多。但你却深深地明白你们完全不是“同类”,这种感觉就像一个人类被关进了机器人的国度一样令人毛骨悚然,而我的场合,也许是机器人反过来被关进了人类的国度也说不定。

——这是当然的吧,我怎么可能是人类,人类的身上怎么可能发生像我这样荒唐的事情。

那么,我又究竟算是什么?

不畏惧“死亡”。

不渴望“死亡”。

所以我自称“死者”。

不揭露“秘密”。

不暴露“秘密”。

所以我背弃“生者”。

至今为止我能够披着“人类”的“假象”生活,即使称之为“奇迹”也不为过。

为此我不讴歌“青春”,而是讴歌“死亡”。

为此我不追求“真相”,而是屈从“假象”。

——然而,之前纱梦小姐说的话彻底点燃了我的好奇心。

那个古怪的纱梦小姐,从一开始就给了我一种“隐藏着什么”的强烈预感。

去寻找这间公寓里“最大的秘密”吗?

有意思。既然“麻烦”已经自己找上门来,视而不见可不是待客之道。

“如果自己的秘密被暴露了,就必须接受惩罚”,这不是正合我意吗?

在不暴露自己的秘密的前提下,去寻找这间公寓里的秘密——我竟破天荒地对这种怎么看都很危险的事情兴奋了起来。

又或许,这就是身披着“假象”的我一直压抑着的、对“真实”本能般的渴求吧。

(那么,“秘密”这么笼统的名词,在这里具体指的是什么呢?)

秘密。Secret。Himitsu。Secreto。Geheimnis。Sirr(un)。

啊,说起来,“秘密”的阿拉伯语翻译“سر”的发音近似于“希尔”,这莫非就是这所公寓名字的由来吗?

如果说这就是纱梦小姐所说的“秘密”,那么这谜底也过于无聊了。

既然是那个存在本身即是“迷”的纱梦小姐的话,应该已经准备了更加刺激的东西。

比方说,如果这所公寓里还有像我一样隐藏着秘密的人,比如偷渡者、诈骗犯、间谍之类的,那或许也挺有趣。说实话,比起“普通人”,我或许和那样的人更接近“同类”,说不定意外地合得来。

进行着各种各样的想象,我竟不知不觉中昏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