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天平之约

  在乌鲁克城侧繁茂静谧的枣林中,一条青石铺就的道路蜿蜒伸展。

与城内洁净的道路不通,那些微有些碎裂的青石板已经过了漫长的年月,淹没在花草之中,弥盖着一层苔藓和雨痕。

人们称这条通往艾安娜神苑的道路为“隐者的小路”。

因为除了祭祀或节日,只有穿着布履的神官和一些祭拜者们会走在上面,发出“嗒嗒”声,和着风吹拂树梢的微响与神苑内的鼓声,便是一种使人内心安宁的声音。

道路尽头的艾安娜神苑,是美索不达米亚规模位列第三的神殿。其建筑占地足有两英里有余,平整的黄砖墙拥绕之下,画柱林立的矩形广场、两侧的园林及平顶的居所,还有中央的主殿——波光粼粼的水渠逐一划分了殿内的区域。

由大门起始,开阔的广场向前延伸,阳光透过两旁古木的枝桠斑驳地投在古老的青石路面,仿若光阴的剪影。这道路的尽头,埃安娜神苑的主殿坐落于台基之上,半掩的石扉内,大厅中两排直径达两米半的柱子拱立,四壁以红、白、黑色的圆锥形物镶嵌成神奇而富丽的画卷,而大厅的正中,一樽女神伊诗塔的雪花石膏雕像美轮美奂。

眼下正是安详的午后,神殿的侧室内,石桌上摆了盛水的陶盆,年迈的大神官正坐在雪松木椅上,匍匐于案前攥着刻刀雕刻泥板,以记录这一季度神苑的各项支出。

略有些褶皱的手娴熟地动着,工整的楔形文字便逐一落在泥板上,没一会儿整块泥板便刻上了一半,而这时,随着门外传来的脚步声,她的手顿住了。

吱呀————

老旧的门轴发出了悠长的噪声。

“纳拉姆老师,我回来了。”具有中性感的甘醇嗓音自门边响起。

“四年?还是五年?年轻人就是有挥霍的资本。”大神官纳拉姆放下了刻刀,在水盆中洗净了双手,“总之,欢迎回来,沙姆哈特。”

     纳拉姆深知,伫立在门边的爱徒早已不是当年青涩的少女了——此时的她,出落得愈发动人,一身破旧的斗篷完全掩不住她的光彩。

     那双变得深邃沉静的瞳眸,好似黎明的晨星。

     纳拉姆笑了,唇角和眼尾的皱纹都舒展开来。

“想必这一路上你吃了不少苦吧,”年迈的神官说道:“不过,看来那位大人并没有看错你。”

“那位大人是...?”沙姆哈特心生疑惑,话说到一半像是想明白了似地瞪大了眼睛,急促地说道:“是阿达帕大人吗?!”她难为情地单手掩去了面上的红晕,“哎嘿...我还没做好准备啊...”

“......”纳拉姆翻了个白眼,起身在沙姆哈特的额头弹了一下,“别忘了起码的矜持,而且阿达帕大人不是早就决定为那件事赎罪,今生不娶妻生子吗?”

“‘矜持’这个词总觉得和我们这不合啊,老师。”沙姆哈特坏笑道。

“那是两回事,一天到晚想着男人算什么...”纳拉姆当然知道沙姆哈特指的是什么,气得上前就掐起女子的脸颊拉扯,“还以为你能成熟点,真是太让人失望了。”

“我一天到晚想的男人可只有他一个!”纵使脸都快被扯成一张饼,沙姆哈特依然不屈。

“你还真是没甚么改变啊...”纳拉姆松开手,端详爱徒年轻的面孔。

老神官早已被岁月的尘埃蒙去了光彩的双眼怔怔地凝视着沙姆哈特,就像凝望着自窗畔的一缕曙光——她是多么希望能在这女孩的身上,看到哪怕一点自己曾经的影子啊!

但她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不只因为沙姆哈特是神选者——这个孩子在十六岁那年接到神谕,奉献贞洁,使那神造之人的灵魂从摇篮中苏醒。但就是这项神圣的使命,在她看来不过是换取自由的“交易”。

这种亵渎神明的念头,从来没有人敢想。

而在那之后过去了六年,虽然她回到了乌鲁克,也成长了许多,却未曾做片刻的逗留,又马上就踏上了巡礼之路。

“算了,真是搞不懂你,”纳拉姆长吁了一口气,“虽然喜欢,却从没有直接地示好,到底做了什么打算啊!”

“等到阿达帕大人也喜欢上我的时候,自然就会说。”沙姆哈特米面不改色,“此行回来我可是要全力开始新婚修行了,”她顿了顿,淡定地道:“连练习用的孩子们都准备好了,从三岁到十四岁一应俱全。”

“..........”

“..........”

“老师,你这让人无所适从的反应是...”沙姆哈特吞了吞口水。

“我早都知道了。”纳拉姆盯着女子,意味深长地笑道:“那位大人已经全对我说了。”

“那位大人?”沙姆哈特挑了挑眉,“究竟是谁啊?”

“当然不是你能想到的,”纳拉姆拍了拍她的肩膀,“事实上,我也完全不敢想...她可是,一直与你同行呢。”

 随着大神官话音落下,一名披着麻布兜帽约莫十三、四岁的女孩从屋外走了进来,伫立在沙姆哈特的面前。

“印南娜?我不是让你和大家一块儿先去宿舍休息吗?”沙姆哈特疑惑地看着女孩,“要过来至少先换件衣....喂、喂?!”

 女孩唇角抿起了一抹愉快的微笑,在两人面前慢慢掀起了兜帽。

 随着她轻缓的动作,一身破烂的衣裳渐渐化为闪光的灰烬,飞舞的褐色长发从发梢开始染上艳丽的金色。她瘦小的身子也渐渐变得颀长而丰满。

 当光辉飘散而去,伫立在那的已然是一名成年的女性,灿金的长发仿若流淌的光芒,宝蓝的瞳眸清湛如天,一身纯白的衣裙纤尘不染。

 沙姆哈特不由瞠目结舌。纳拉姆见状,行了礼便缄默地离去。

“沙姆哈特,”女子玩味第注视着沙姆哈特,温和地微笑道:“我记得许久前,你可是从我的宝库里拿走了阿达德的‘祈雨之匕’,为什么这趟的巡礼依然如此贫困呢?”

“您、您是...”沙姆哈特愣了愣,慌忙伏身行礼,“伊诗塔主神!”又仓促补充道:“至于那柄匕首...被我用来打斗染上了血,所以朽掉了。”

“是吗,某种意义上也算是发挥了其功效。”女神了然地点了点头,“免礼吧。”

“.......您不介意吗?”沙姆哈特踌躇着起了身,“我拿走了宝库里最珍贵的宝物准备卖掉,而且还给弄坏了。”

“那是你完成任务应得的报酬,怎么使用是你的自由。”伊诗塔微笑道,“而且,是你的话,就一定把它用在了能发挥价值的地方,这是我根据一道上亲眼所见得出的判断。”

“但是,为什么您要随我一同巡礼呢?”沙姆哈特问道。

“因为我想亲眼看看你作为神使得资质。”伊诗塔说道,“具体的缘由要从久远以前说起了...你知道乐园‘欧倍德’的传说么?”

“文明的摇篮‘欧倍德’,人与神的乐园,也是这个美索不达米亚的发端。”沙姆哈特思索着,说道:“有无数人去追寻它,却未有一人得到结果。”

“因为它已经彻底地湮灭了。”伊诗塔惋惜地沉吟道:“这个世界的最初,人与神和乐融融地生活在那块乐土上。神教授人们全部的知识,人们迅速建立起了高度的文明。但也就是这种泛滥的恩惠,为双方带来了巨大的痛苦。”

“衣食无忧,和乐安宁的世界怎么会痛苦呢?”沙姆哈特不解道。

“那时呢,有人热爱手工,可是制作出的工艺品却永远无法超越司创造的阿阿鲁鲁;有人喜好武艺,却永远不可能与司战争的尼努尔塔较量。人会生老病死,神却不会。”伊诗塔垂着眸子,静静地说道:“人们出生、成长,学习神明的技艺。然后在濒死时认清即使深切热爱着自己的事业,也达不到神的一半。”

“......那是非常痛苦的事情。”沙姆哈特蹙眉。

“是啊,但不仅仅是这样。”伊诗塔苦笑,“在那个失落的时代里,存在着众多从...中流出的神明,万事万物终凋亡,唯有神不朽。当人与神有了感情,就是悲剧的开始。”宝蓝的瞳眸黯淡下去,她讲述起往事,“有许多幼小的神明,与人一同成长,毫无约束地相恋,在度过了短暂而美好的时光之后...神目睹着爱人老去,死亡,而人也对伴侣恒久的青春彷徨。不过,在伴侣生命终结的时刻,众多的神会选择一并消亡,这就是衰败的开始。”女神长叹道:“最终,代代积累的悔恨将欧倍德推向了深渊,渐渐地,自由的笑声和歌声消失了,人们的眼中也不再闪烁热忱的火花,最初的摇篮就此陨灭。”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在那之后,我们便渐渐疏离了人世。”

“原来如此。”沙姆哈特点了点头,上前拉起了伊诗塔的手,在对方疑惑的目光中将她拉出了殿门外,“那么,这就是您希望见到的吧?”她不无自豪地指向了远方宏伟的王城,映着阳光的眸子熠熠生辉,“这个乌鲁克,这个在恩美尔卡王捍卫过、卢伽尔班达倾注过心血,历代人一砖一瓦筑起的金城,是否能胜过欧倍德呢?”

“是啊,她是不同的,她见证了人的崛起。”伊诗塔也露出了笑容,   “正因如此,我才会选择它,祈佑人们生息延续,剩下的就交给他们自己,这才是对的。”她伸出手,按在了沙姆哈特的肩头,郑重地垂询道:“沙姆哈特,你是否愿意与我行一样的事呢?即使前路坎坷,也不失去良善之心?”

“我会去做的,但并非以您之名。”沙姆哈特干脆地应道,插着腰露出了如清风般爽朗的笑容。

“只需按着你自己的意志。”伊诗塔在女子的额头落下了祝福的吻。

在午后温暖的阳光中,神与人的交谈结束了。

没有威慑和歌颂,也没有谦卑与命令,宁静平和的交流中,一些闪光的思绪在萌芽。

人,是否有权拒绝神呢?

神,是否也会尊重人呢?

这个时代,是否会因此而改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