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这个老人面前,老人一脸笑意地看着我。

老人的家很简单。一栋简陋的单元楼,楼外是一个简陋的小区,小区里栽着几棵寻常的乔木,墙上爬着细密如瀑的爬山虎。几张简陋的木头长椅零零散散地摆在过道旁。过道周围的泥土里栽种的是漂亮的桃叶珊瑚,长得都很茂盛,一看就是有人悉心打理。

“每天早上我都会给附近的植物浇浇水,偶尔帮着工人修修枝,这附近的花花草草我都喜欢,看着它们长,就像看着自己的孩子似的。嘿嘿,欢喜!”

老人热情地为我端来一杯茶。我微抿几口,道:“这铁观音泡得还真入味!”

“那是!”老人挠了挠头,笑着说道,“这泡茶呀,要先烫杯,再入水,然后才能放茶叶!现在许多人泡茶喜欢用茶包,我是不喜欢的。泡茶,要等茶叶沉淀下去,等茶叶吸收了水分,泡开了,才算好茶!”

他又补充了句:“这是我父亲教我的。”

我不懂茶,也难以鉴别其所言是否真实。

老人的家非常简单,除却客厅,总共不过一间卧室、一间厨房、一间厕所而已。老人的家中也没有什么家具,只有厨房里的一台冰箱,客厅里的一台老式电视,卧室里的一台衣柜和一台书柜。客厅里甚至连套沙发都没有,只有一个木制躺椅、几张板凳、一个木头茶几罢了。

老人替我打开了电视,电视一开便是一个昆曲节目,播的是汤显祖的《牡丹亭》。

“嘿嘿,我嘛,也就看点这些过气的。要再等几年可就没人看喽!”老人笑道。

不一会儿,老人为我烧好了菜。虽然我争着想帮老人的忙,但老人就是不愿,说我是客他应该尽地主之谊,虽然这个“地主”的地总共才几十平方米。

老人吃的菜也很简单,一盘水煮莴笋,一盘小炒肉,再加一盅番茄鸡蛋汤,这就够招待客人了,虽然总共就我一个客人,这点菜其实还多了。但想来他平时吃得肯定更简单吧。

老人一边热心地给我夹着菜,一边说:

“我呀,今年九十有七了,马上就要进棺材的人勒。很多事情,不管别人听不听、信不信,怕都是要带进棺材了!”

“我这人啊,没什么作为,一辈子也没给自己拼个荣华富贵什么的,到现在连个儿孙都没有——也犯不着!我自个儿给我自个儿送终!”

“但有一个故事啊,我是听过的。今天我讲给你听。真玄奇啊,许多人一辈子怕是都连想都没想过这样的事。跟电影似的!”

老人笑着吃完了饭,又喝了几壶小酒,拿着一本唐诗集,一边看,一边笑着向我讲起了那个惊险的故事。

七十年前,有一对出生在盗墓家庭的兄弟,兄弟两人自幼关系就非常好,人们经常可以看见兄弟二人一起勾肩搭背。虽然兄弟俩关系很好,但他们和父亲关系却一般。据说,他们不喜欢父亲是因为他们认为父亲常年盗墓导致身上“阴气重”,克死了母亲。也正因为这点,兄弟二人从未向父亲讨教过任何盗墓技法,当父亲希望两人子承父业时,两人也断然拒绝。

哥哥十七岁那年,就和弟弟离开了父亲生活的那个村庄,外出闯荡,这一去就是十年。直到一封家书告诉他们:父亲病危,等着见他们最后一面,他们才重新返回了故乡。

两人回到故乡时,村子里的人见了都傻眼了。真阔气啊!哥哥出去做生意,弟弟则参了军。现在,两人一个当了老板,腰缠万贯;一个混了个营长,也算有点权力。村里人看了都忍不住啧啧称赞。

“多优秀啊!真是青年才俊!”

“要是我家那个不争气的也这么有出息就好了!”

在众人或羡慕或嫉妒的眼神中,两人来到了父亲的病床前。

哥哥原本以为自己对这个男人没什么感情,可当一张老态龙钟的脸出现在他眼前时,他的心还是忍不住抽动了一下。

就是这具站都站不起来的身体啊,他早年时曾探寻过多个墓穴,这才积累下了如今供两人外出闯荡的钱财啊!母亲早死,就是这个男人拖着他们两个、还教他们读书写字、为他们洗衣做饭······

哥哥忍不住揉了揉眼睛,却感到手上一阵湿润。

你不是自以为自己对这个男人没感情吗?你不是觉得是他亏欠了你吗?你不是觉得是他害死了你妈吗?你还和弟弟扔下他独自一人在这里。十年!可现在你怎么就哭了呢?怎么你就······那么······舍不得?

“爸——”哥哥这在发现,自己已泣不成声。

他回头看了看弟弟,发现弟弟也已是泪如雨下。

父亲看到两人,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但大家都注意到,父亲的手知道临死前还指着床底下。

父亲下葬后,兄弟两人从床下搬出了一个大箱子。箱子里是他早年盗墓的一些工具,还是随便哪个铁器店你都能买到的那种,并没有传说中的那么神秘。

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不一样的话,那莫过于一个笔记本。本子里记载的大多是一些盗墓的经历,也没什么营养。但是,在笔记本的末尾,记载了一首小诗。

绿野常青百丈高,连川滚滚齐喧嚣。

纵马只为诸侯戏,直送天子入荒郊。

对于这首诗,笔记中只给出了一句话作为解释:

孰若解得此诗,不幸也,大幸也。

捧着这首诗,弟弟眉头紧锁。他本能地想到,也许这就是父亲要告诉他们的最重要的秘密。也许父亲搬到这个地方来,就是为了隐藏这个秘密吧。可他看不懂这首诗。

“哥哥,我觉得这似乎只是首普通的咏史诗吧······”弟弟终于发出了疑问。

“是么,”哥哥答道,“这首诗,似乎隐约是在暗示某个地点,你看——”哥哥指了指上阙。

“‘绿野常青百丈高’这一句看起来只是用了夸张的手法,没什么特别的——但你再看看下句。下句提到了‘连川滚滚’,这就是在强调某种地域特征了。”

哥哥沉吟了一会儿,道:“我觉得······这里有可能暗示的是云南一带的某个地方。因为、因为连川的场景应该只有多江河交错的云南才有。而‘百丈高’一词看起来像是夸张手法,但更有可能是在暗示当地地势——你想想,树木再高,又怎会有百丈?”

“嗷。”弟弟应了一声。

哥哥继续说:“至于这下阙么······我想它是在暗示·····荒山之类的地方?可是云南那么多山,这不对吧······”

琢磨了一整天,两人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直到第二天,哥哥依然在琢磨那首诗的含义,他靠在窗边,一首托着下巴,紧皱着眉头看着窗外的景色。他家窗外就是后院。后院里几株荔枝树枝繁叶茂,一颗颗荔枝从枝头垂下,像是一盏盏小红灯笼,几只菜粉蝶扑闪着翅膀在树下的花丛中来回奔波,留下一道道粉白色的残影。

荔枝应该熟了吧。弟弟摘下几颗荔枝,装入盘中,带回房里。然后在桌边坐下,动手剥了起来。

荔枝晶莹剔透的白色果肉从红色的果皮中褪了出来,仿佛出浴的美女娇嫩欲滴、吹弹可破。

弟弟把荔枝放在手中来回摆弄,他死死地盯着这枚荔枝。突然,他瞪大了眼睛,然后把荔枝扔进嘴里,吐了核一口吞下。

“哥!我想到了,会不会是这样······”弟弟突然拍手称道,“我有个同僚,以前在云南混过,他给我说过那里有个地方叫荔枝岭。你看看第三句,哥,这看起来像是在咏史,但其实,我觉得它暗示的是——”

“我也明白了!”哥哥两眼放光,道:“我也早就觉得这首诗奇怪了,‘纵马’和‘戏诸侯’有什么关系呢,但联系你说的荔枝岭,答案就呼之欲出了!古代周幽王烽火戏诸侯是为了博得褒姒一笑,而杜牧在他的《过华清宫》中也写到了‘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而这个‘纵马’只是在强调‘荔枝’罢了,因为纵马是为了给杨贵妃送荔枝!所以这两句诗就是在暗示荔枝岭!”

“这首诗所暗示的地点,就是云南荔枝岭的郊外!”

兄弟二人驱车来到了荔枝岭。一路上,两人也寒暄了不少关于童年时的趣事。聊着聊着,几道稀稀落落的炊烟便进入了眼帘。此时已近黄昏,远远望去,还看得见荔枝岭有几户人家坚守着这片古老的村落。两人坐在弟弟的军用吉普车里晃来晃去,车子在满是碎石和野草的道路上挣扎着前进,并奋力地发出轰鸣。

如两人所料,村子人烟真的很稀少。毕竟这世道已不太平,比不得治世。当地军阀横征暴敛,天高皇帝远的,外加战事频繁,青壮年早已各奔东西了,谁还顾得上这种小村子?村口稀稀拉拉的有几排树,一条黄狗在树下半眯着眼睛趴着,见了陌生人到来它微微抬了抬头,然后继续小憩。村子里几座茅草屋随意地排布着,就像是乱放的积木。几个老人来来回回的倒水、淘菜、喂鸡。一派萧条景象——其实也谈不上萧条,因为本就不热闹。

兄弟进村后就立刻直奔主题。他们找到了村子里比较有名望的几位老人,并向他们探听有无财宝等事。

“财宝?要是有财宝,我们还活成这样?”类似的话两兄弟听到很多。

如果一定要说收获的话,其实并非完全没有。在荔枝岭的郊外有一座山洞,很深,据说是座古墓,里面机关重重,进去的都没出来过。

夜晚,两人在一户人家留宿。说是留宿,食物其实都是两人自备,这也是两人主动要求的,因为他们也不想再麻烦这些人什么。

“哥,有什么想法没?”

哥哥定定地看着一片漆黑的夜空,说:“我觉得吧,问怕是问不出什么。就像他们说的:要真有什么秘密,他们自己就先找到了。我觉得还是得靠自己······我们自己。”

“也是,”弟弟说,“那要不现在我们就出去看看?早点找着了也算让父亲安息了。”

“天这么黑,你能去哪儿?”哥哥问。

“我就是去郊外走走,没准就撞上了!”

哥哥叹了口气,说:“还撞上呢,别撞着鬼就行!”

最终,二人还是打算明天一早再出发。因为哥哥认为夜晚野兽出没,外加光线昏暗,很容易发生意外,外加不吉利。

两人在树林里穿行,当日阳光还算热烈,在树下绘上了一片斑驳,如同斑斓的豹皮。树枝纵横交错,一颗颗树木千奇百怪,有的好像正张开双臂沐浴阳光,有的好像佝偻的老人,有的好像扭动腰姿的舞女,层层叠叠,纵横斑斓,丝丝光线透过晨雾从连片的树叶中钻入,与树枝一道垂下,描绘出薄雾笼罩下的林海风貌,叶片飘动间便印入了眼帘。鸟声四溢,落木混着泥土的气息,宛若人间仙境。

兄弟二人迈着轻快的步伐,在树林中走动,借着晨光,他们依稀看见山的另一头有许多堆叠的石头,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古老的秘密。

“走,去那儿看看!”弟弟提议。

于是两人便迅捷地来到了那片神秘石碑的所在地。但到了以后,他们却大失所望,因为那根本不是什么记录文字的石碑,而是歪歪扭扭的墓碑。

那居然是一片乱葬岗。

但更让人奇怪的是,墓地的尽头居然还有一座山洞。

“哥,村里人有提到过这个地方吗?坟墓旁有个山洞?这叫什么事?”弟弟问道,“要不,进去看看?”

哥哥沉吟了一会儿,说道:“可以。之前不是有村民提到过一个山洞吗?也许就是这里吧。据他们说这里以前是座古墓,倒也符合这里的乱葬岗的布置。”

“太好了,那我先进去看看!要真找着宝了哥俩平分!”弟弟开心地说道。

“小心点啊。”哥哥提醒到,“别走那么快,等等我!”

哥哥很快便迈开步子,跟着弟弟冲进了山洞。

“哥!快来啊,跟上!”弟弟的声音在山洞间回响。

“来了,等等我啊。”哥哥赶忙应答。

哥哥带着矿工带着的那种照明安全帽,他弟弟则带了把军用手电。哥哥在洞中来回前进,他发现山洞及其曲折,虽说没有岔路,但像大片大片的钟乳石、石笋、地下暗河还是有的,有时甚至还会莫名其妙地遇上一些深不见底的坑洞,有好几次哥哥都差点摔了进去。哥哥曾向其中某个坑洞扔了石子儿进去,居然还一直听不到落地的声音,这让哥哥不禁生出一丝寒意。

弟弟还没事吧?他万一不小心掉进去了怎么办?据说这里面有机关,真的吗?我喊了好几声都没人答应我,弟弟······你真的没事吧?

哥哥不禁开始摒住了呼吸,他感觉自己的心跳无法自已地开始加速。他的步调已不再像之前那样稳健了,他开始放缓步伐,生怕落入了某个突如其来的陷阱中。

走着走着,他感觉面前的道路越来越狭窄了,周围突起的石笋和尖刺划破了他的衣服,脚踩在湿濡濡的水中不断发出“吧嗒”、“吧嗒”的声音,就像有一只只青蛙跃入水中。

慢慢的,通道更窄了,哥哥不得不从站着到弯着腰,再到匍匐前行。他隐约感觉哪里有响动,也许是地下暗河的声音,但又不太像。

如果这时候出现机关,那自己必死无疑。

最后,洞口豁然开朗,哥哥猛的探起了身子,他忍不住伸了个懒腰,然后四下环顾,看看这个地方。

如他所料,这是一间墓室。他之所以这样认为,并不是因为中间那口棺材,也不是因为四周那些神神秘秘的壁画,而是因为满地的陪葬品——各种各样的陪葬品。

他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这真的是墓穴吗?这是珍宝储藏室吧!墓室的每一个角落都放满了纯金制的瓶子、水壶、鼎、杯子、盘子、盆、碗,有的干脆直接以金条的形式出现。各种珍珠、玛瑙、打磨的钻石、红宝石、绿宝石、黑宝石、蓝宝石、猫眼石,甚至还有黑曜石、夜明珠、冰长石、青金石等世界罕见的奇珍异宝散落在地上,仿佛这根本就是些普通的石泥沙堆在地上。各种宝石交相辉映像是在地上铺了一层晶莹剔透的华美地毯。

哥哥颤抖着半跪在地上,他拿起一块金条咬了咬,立刻意识到这是货真价实的黄金!

发了!发了!妈的,真踩狗屎运了!这些甚至根本不用全带走,随便在衣兜里揣几块拿出去都可以卖天价!存银行吃利息都够子孙衣食无忧了!

但哥哥还来不及兴奋,他就立刻意识到了一个问题:他从洞口走到这里是没有遭遇任何岔路的,也就是说,如果弟弟平安来到了的话,那他也应该出现在这里才对,可是他根本就连弟弟的人影都没看到!

弟弟去哪儿了?难道······真的掉进坑洞里了?

哥哥心里突然泛起一丝愤恨。这算怎么回事?没理由我没掉进去我弟弟一个当兵的身强力壮反而还中了陷阱!可这谁有能说的清楚呢?你看他走得那么轻松写意,中陷阱好像也没毛病。妈的!他是你弟弟啊,从小玩到大的弟弟!怎么就这么没了?

哥哥突然觉得想哭,父亲走时的那种感觉再次弥漫心头。真是混蛋!你说你怎么就不知道小心点呢?你就这么走了,你让哥我······多孤单啊!

没有兄弟了啊!

哥哥随手抓起几块宝石,揣进裤子口袋里。他觉得自己总要拿点东西才对得起弟弟,但他不想全拿走,他感觉那样就像是有人施舍给他的,那让他感到一阵嘲讽。

就在这时,他的脑海里突然泛起了一个奇怪的想法:把棺材盖打开,看看墓主人到底是个什么人。毕竟哪怕是尸体也是要穿衣服的,他有自信根据衣物来判断墓主人的身份。

哥哥本能地四下张望,但很快就低下了头。因为那些诡异的壁画。

壁画上画的是各种诡异,不,应该说是邪异的东西。他左手边那副壁画上画的是一座长了无数大嘴的山,山上的树木伸出一根根藤蔓,像是怪物伸出的触手。那座巨嘴和藤蔓交错的山脚下,还生活着一群眼睛血红的小矮人,他立刻认出来那便是所谓“魑魅魍魉”中的“魍魉”;右边那幅画上则画着大海,海面上无数人身蛇尾的鲛人在捕猎,而海洋深处则栖息着《山海经·大荒经》中记载的“钟山之神”:人面蛇身、全身赤红,没有瞳仁的烛九阴;在正前方的壁画上画着一片茂密的森林,森立碑蓬勃的雾气笼罩着,雾中隐约可以看见一只只巨大的飞虫;但最恐怖的还是头顶上的壁画,其中画的是苍茫的天空,云层中浮现出了一只只眼睛,仿佛云层有生命一般。最让他毛骨悚然的是,不管他往哪个方向走,他都感觉那些眼睛像是在盯着他,他不禁感觉浑身不自在。

棺木并不重,他用力撬开了棺材板,然后好奇地探出头来看看墓主的尊荣。但当他看见棺材中的景象时,他惊呆了。

因为棺材中根本就没有什么尸体,有的只是一条黑暗幽深的地下通道。

“也许下面能找到弟弟。”哥哥忍不住想。

于是,哥哥壮着胆子跨入了棺材,然后步入了长长的阶梯。阶梯不仅很深,而且像是旋转楼梯那样蜿蜒曲折,哥哥的心跳又一次开始加快,他一步步地走下去,却仿佛是在走入一个无底洞,哥哥不禁有些心虚。

“弟弟?”他试着喊了一声。

空旷的洞壁给予他回声。

哥哥的脚步声在深不见底的阶梯荡荡回响仿佛过了一个世纪一般的漫长。终于,哥哥来到了地下通道的尽头。尽头又是漆黑的洞穴,洞穴四通八达,到处都有岔路。不仅如此,还有许多上下楼的石梯,使整个地道形成一个结构复杂的蚁穴,哥哥隐隐感觉自己恐怕没那么容易走出去。除此之外,哥哥心中也隐隐生出了一丝疑惑:这么深、这么复杂的地道,居然还有这么充足的氧气。

这时,之前在上边洞穴里听到的那种奇怪响动再次响起,并且更加强烈。

那是什么?哥哥感觉自己的神经都快绷断了,他加快了脚步,在这片空旷又四通八达的洞穴里来回寻觅着。

他很怕自己迷了路。

走着走着,突然,他感觉脚底一空——

“啊——”他条件反射地发出了一声尖叫。他感觉自己像是落入了一个曲折的滑梯,他也看不到这个滑梯的底。

咚。

他感觉自己重重地滑到了地面上,屁股一阵火辣辣的疼。他勉强站了起来,忽然发现前方居然略微有光亮闪现,于是他本能地向亮光处冲了过去。

快了!快安全了!弟弟以后可以带人来找,但现在你要先出去!

他加速飞奔,几次差点绊倒也丝毫不减速。终于,光芒在一瞬间笼罩了他,他通过炫目的强光,看向了前方。前面并不是他预想中的茂密丛林,而是······一种几乎难以想象的情景。

此刻的他,站在一座石桥的一头,而这样的石桥,他的头顶还纵横交错有十余座。他现在正站在一个宽达百米的巨大深谷中,深谷的上方便是熟悉的蓝天,而下方又是数座石桥,上上下下每一座石桥都连接着两个洞口。这时他才明白整座山体就是一个巨大的迷宫,而他现在无疑被困其中了。他无法推算山谷的深度,因为山谷之深根本无法判断。在他最下方的石桥再往下约一米左右,滚滚的洪流从深谷周围的每个方向涌来,绕成一道圆形的瀑布,瀑布直泻而下,坠入深不见底的深渊,发出了震耳欲聋的轰鸣。深渊至少有数百米深,哪怕光线直射而下也难以看清深渊幽深黑暗的底部。而在上方其中一座由两座同一平面的石桥交替形成的平台上,有什么东西反射出了光。

哥哥惊得呆了。他这辈子哪怕是在最疯狂的梦里也没有想象过这样的场景。这么雄伟、壮丽,让人忍不住从灵魂深处发出叹息。

就在这时,那种声音再次缠上了他。

他感觉声音像是从脚下那个深不见底的巨洞中传来的,他仔细地听,终于听出来了。

这是虫子拍打翅膀的声音。

此时,黑暗飘渺的深渊中,一道道虫影飘进了他的视线中。那些虫子体型巨大,至少有人脑袋那么大,虫子有点像是铁青色的、长翅膀的龙虾,因为它们的身上有许多对足,胸前还有一对螯。哥哥吓了一跳,本能地拔腿就跑,而虫子在后面紧追不舍。

那是什么?有这么大的飞虫么?这些虫子会不会吃人?

哥哥拔腿飞奔,像是离弦的箭,他越过了一个个深坑、穿过了一个个通道,他身边的景象也像幻灯片一样不断变换,唯一不变的是他身后紧追不舍的飞虫!

跑!快跑啊!

他不断地奔跑着,眼前不断地出现各种岔道,他都不加选择地一头冲进去,因为身后的嗡嗡声一直没有断绝!

也许那些虫子是守墓者,而他这种闯入者是必然被消灭的对象!沿途的一些骷髅更坚定了他的这一想法。

直到最后,他又一次踏上了一座石桥,这一次石桥比较高,所以他微微瞥见了那座平台上的东西。果然不出他所料,那是一座棺材,一座金棺材。棺材周围点缀着璀璨夺目的钻石,反射出刺眼的光。

砰!砰!砰!

三声枪响,他惊讶地回头,发现身后紧跟的三只虫子已经变成了碎片!

而他的弟弟,此刻正站在石桥的另一头!

他惊喜地叫出了弟弟的名字!

弟弟微微一笑,朝他喊道:“你可别以为我死了!我可没这么容易死!”

两人走到一起,拥抱了一下,哥哥发现自己居然又一次热泪盈眶!

“到底怎么回事?”哥哥问他。

“嗨,别提了。”弟弟哭丧着脸说,“我一进去就掉进了一个地洞,然后落到了这个迷宫里,我已经在这里被那些虫子追了不知多久了,还好我胆子大,最后跑不动了,就拔刀跟它们干!你还别说,这虫子也就是看着吓人,其实不难对付!”

弟弟指了指虫子的尸体,说:“只是这些虫子看上去不像活的,他们连血都没有一滴!根本就是些干尸,居然还能飞!”

然后弟弟提议道:“正好我还带了些带钩的绳索,用这个没准我们可以爬出去!”

于是,弟弟猛地将绳子向洞顶一甩,便勾住了顶部的岩石。弟弟试着拽了拽,还结实,应该不至于掉下去。

“哥,你先吧。”他说。

于是哥哥攀上了绳索,开始一点一点地向上爬,悬崖真不低,至少在二十米以上,哥哥死死地抓着绳索,咬紧牙关,卖力地攀爬着。

一点一点,哥哥的头上开始渗出了汗珠。哥哥体质较弱,不一会儿就感到两臂酸痛,全身仿佛块泄了气。崖壁非常崎岖,突起的石块到处都是,他感觉自己有好几块皮肤被划破了,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痛的,可在求生本能的刺激下,他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力量,他的喉咙里迸发出了一声声低沉的嘶吼,面部的肌肉扭成一团,双手双脚并用,头顶的圆形天空慢慢地笼罩下来。

可正当他爬到一半时,下方却传来了弟弟的一声尖叫。

“哥!你看!”

哥哥低下了头,然后,他看到了震撼人心的一幕。

棺材板一点点的开始挪动,然后,一只骷髅手从缝隙中伸出,然后,这具已经腐烂得只剩骨架的骷髅缓缓起立,令人惊奇的是它的眼睛竟然没有腐烂!

眼睛是心灵之窗。眼不死,则心不死!

骷髅缓缓坐起,一双空洞的眼球看向了他们,而此时,深渊中的嗡嗡声也一下子放大了数倍,数十只飞虫从深渊中飞出,像觐见君王的臣子围绕在了骷髅周围。不仅如此,深渊底部开始传出了一阵阵的翻滚、冒泡的声音。

有什么东西要出来。

水底有什么巨大的东西要出来了!

“哥!快跑!我帮你挡着!”弟弟的嘶吼声猛的传来。此时,骷髅居然站在扎堆的虫群上,开始飘向他们。弟弟拔出枪,朝骷髅的眼睛开了一枪!

砰!

子弹在骷髅的身体上划出了火星,但明显没能伤到它。骷髅抬起头,张开嘴,仿佛是在笑。双眼死盯着弟弟,那样狰狞!

弟弟拔出刀,一声怒吼,挥刀砍向了密集的虫群!

哥哥最终爬到了谷顶,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看到的是被虫子包围的弟弟、狞笑的骷髅和深渊底部翻腾涌起的水花,以及水花中一张若隐若现的大嘴······

“当那个哥哥在数十里外的一座山上被找到时,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了。他被救起后满口疯言疯语,当地人在他的带领下去找了那个深谷,结果根本找不到。当然,那个山洞,是没人再敢进去了。村里人还特地找了块大石头封了山。”老人两眼发直,似乎是在努力地回忆那个故事,“后来他们营还专门派了几百个士兵去了那座山,结果依然没能找到那座神秘的山谷。也有几个胆子大的硬闯进了那座山洞,结果那些人也都没回来。”

我感到很好奇,于是问他:“可是先生,你觉得这可能吗?以古代的条件真的可以把整个山体开凿成地下迷宫?死人真的可以复活?而且那么大一座深谷为什么会没人发现?”

老人笑了笑,说:“你喜欢看科幻小说吗?”

“不是很喜欢,”我答,“感觉都神神叨叨的。”

“唉,”老人叹了口气,说道,“可除此之外我也想不出可以解释的理由了。你听说过‘空间叠加’的概念吗?从四维的角度来看,所谓三维空间其实就是一张张的纸。大多数时候,这些‘纸’都是互相平行、互不干扰的。可是有时候,有些‘纸’会略微有点弯曲,结果就导致两张‘纸’在某个交汇点上重合了。而一张纸上的人就可以通过这个交汇点进入另外一张纸。我在想,那个洞穴和那个天坑也许就是连接两个世界的‘点’吧。”

“可这无法解释地下迷宫是如何被古人开凿的。”我继续追问。

“呵呵,”老人笑道,“你真的以为那个墓穴是人类开凿的?”

老人微抿了一口茶,缓缓道:“其实,那座墓穴应该是由那种怪虫开凿的才对。那些虫子才是墓穴真正的主人。而那具骷髅其实就是希腊神话中的死神Tanatos。”

“不对吧,死神不应该穿斗篷、拿镰刀?”

“不、不、不,”老人说,“那些都是后人想象的。真实的死神就是一具双眼不腐的骷髅。那个东西会夺取任何闯入者的生命,所以人们称之为‘死神’。”

“不过,除此之外,我还有另一个故事。”老人突然微笑道,“其实没有什么骷髅、怪虫,也没有什么陷阱。兄弟两人都平安到达了那个墓穴。但是面对满地的金银,弟弟落入了金钱的陷阱,他起了杀心。可最终还是哥哥赢了他,弟弟被杀死在了那里。哥哥觉得是金钱让他变成了那样,所以就没有把财宝搬出来,还叫人封闭了那个洞穴。”

“那么,你觉得哪个故事是真的?”

我愣了愣神,答道:“第、第一个吧······”

“呵呵,”老人笑了笑,说,“我倒希望第二个是真的,我还是喜欢简单点的世界。”

我站了起来,看着老人的眼睛,说:“其实你就是那个哥哥吧?”

“我在你的卧室里看见了你和你弟弟年轻时的照片,没人会把陌生人的照片摆在床头。”

老人瞳孔微微散了散,愣神了好久,他才开口道:“七十年了,我还记得那场景啊······你知道这七十年来伴随我最多的感情是什么吗?是愧疚啊······每天晚上我做梦都会梦到我那个可怜的弟弟······如果再来一次,我决不会这么狼狈的逃跑······我、我······”

老人已泣不成声,他红着眼,看着我,说:“你知道吗,我真的巴不得死的那个人是我······我和我弟弟一直都不想走我爸的老路,可最后还是抵不住诱惑,真是报应······”

“没事······你不用劝我······你知道吗,在我心里,害死弟弟的不是那些虫子、骷髅和怪兽,而是那满地的金钱啊······”

我突然开始觉得,也许第二个故事才是真的。

“这么多年来,那份苦闷、那份愧疚、那份痛一直环绕在我心里,折磨了我七十年,我只有每天栽栽花、浇浇水,来排解一下心头的苦闷。如果可以,我真想替他去死,可我每天这么想,那份苦痛每天纠缠着我,我却无能为力呀······”

人真的很渺小,但也正是因为这份渺小,给予了人那么丰富的情感。一幕幕生死别离就这么交织在一颗颗渺小又敏感的人心中。

“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老人突然开口,喃喃道。

突然感到心中某根弦有一丝丝触动。

这句诗······居然还有这一层意思。

“先生,对不起······我不该勾起你这些悲伤的回忆。”

“没事,”老人爽朗地笑了笑,“对我来说,弟弟可不是悲伤的回忆。”

“谢谢你了,那我回去了。”

“该我谢你吧,也只有你还愿意与我促膝长谈了,我已经很开心了。”

谢别了那位老人之后,我没有立刻回去,而是在街边漫无目的地散步。我双手枕着头,身体略向后倾,眯着眼,我相信我现在看起来一定很悠闲,虽然我心里却弥漫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

街边行人不知何时起变得行色匆匆,每个人脸上似乎也被描上了不同的颜色,有热情的红,有忧郁的蓝,有冷漠的黑,有阴险的白;也有轻松的绿,有悲伤的灰,有高贵的紫和温暖的橙。神态各异的人们行走在鳞次栉比的钢铁森林中。不时有几辆飞驰而过的汽车发出的马达轰鸣声闯入我的耳中。我抬起头,阳光刺透了密集的高楼,穿过了城市中扬起的灰尘,照耀在青葱的草坪和灌木上。

我随手买了份报纸,一边读,一边慢慢走回去。

读完了,我也到了下一个目的地。

我随手丢开了报纸,报纸在风中飘荡里几圈,仿佛是在抗议,最后像一片落叶飘落在路边。

风轻轻刮着,吹起报纸的一角,而报纸上的一篇新闻也渐渐浮现:

“一支来自广东的地理考察团在云南发现不明古文明遗迹,专家初步推测为古滇国王室墓穴。据有关人员称,该墓穴内部疑似与地下溶洞和地下暗河相连,内部可能藏有极其巨大的空间,目前已有来自北京大学考古学院的数名专家到场,准备进行后续发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