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比“神明栖息之国狄拉芙”中的任何一位居民都要来得年长的永恒之墙将狄拉芙划分为两个区域,通俗来说,人们会把接近下层的区域称呼为“平民区”,而另一侧既没有官方的名称,缺乏想象力的平民也不敢妄自称呼它。

只知道是统治阶级的居住地。

统治着,管理着——这座城市真正的主人居住的区域。

手中握有大权的贵族及他们的子女平常只会在这被隔离的区域里活动,只有发生大灾难时才有可能看到他们从墙壁里出来的场景。

居住在墙壁内侧的贵族子弟大多都受到过良好的素质教育他们具备着绝大多数优良品质,自信、自立、乐观、坚韧、勇敢、进取……其中最为突出的,便是谦逊。贵族子女接受过要在公共场所表露出自己谦逊的一面,而无论他们本质上是否真的谦逊,至少他们都在人前做出“谦逊的贵族”的一面。

当那位粉发绿瞳的少女穿着点缀着珠宝与花纹,用昂贵的绸缎做成的服饰,踏着令人着迷的优雅步伐缓慢地从他们面前经过时,贵族们纷纷以下跪礼向她致以敬意。无论是仅有爵位之名而无爵位之权的小贵族,还是能对国王评头论足的大贵族,在她面前无一例外地宣誓了自己的忠诚。这即使他们谦逊的体现,也是这位少女权威的象征。

“神之子呀,是何事将你唤来。”

铺着红地毯的国王大道上,被众多仆人簇拥着的一国之君正在迎接她的到来。尽管国王没有做过多摆低自己姿态的行为,但凡是思维正常的人都能看出国王言行间的拘谨。从他因为常年盘踞于宫廷而肥大的身体此时不同寻常的紧绷状态就能看出他对少女不请自来一事感到畏惧。

然而这份惧意却也不是单纯对上位者的恐惧,更像是对某种异类,某种不是自己的同类,简单来说就不是人类的某种存在的不可言说的忌惮。

粉发的少女根本是在被当做怪物怪胎怪异怪奇事物来对待,被当做一种现象来。

换而言之就是神。

被当做接近神明的存在,因此畏惧,因此忌惮,因此束之高阁。

虽然我不讨厌这样,但果然很恶心。粉发的少女——赫拉这样想到。她对于这种现状已经感到厌恶了,厌恶到不惜创造出“会长”这一身份来从神之子的梏桎中脱出。

但有一点要申明的是,

赫拉并不讨厌“神之子”这一身份,

而是讨厌其他人对自己的态度。

尽管周围人的态度是神之子带来的负面影响,但并不妨碍她以自己是神之子为荣——看似矛盾却又没有想象中那么矛盾,这一点是赫拉想要强调的事。

不过,唯独这次,她觉得这种被人尊敬,被人惧怕的地位并不是只有坏处。

“陛下,我为艾泽里主教而来——请问,主教现在身在何处?”

赫拉没有直接地说明自己的来意,但也并不是什么都没有回答。国王并不满意这种敷衍的回答,却也没办法针对此事说些多余的话。

国王为神之子指明了米诺主教的所在,身份高贵的神之子赫拉用她满含敬意的声音告退之后,从国王的正面走过,前往教会的根据地。

赫拉的身后,国王正在用复杂的眼光看着赫拉的背影——的事,赫拉也知晓得清清楚楚,并且毫不在意。

05

艾泽里记不得自己是从什么时候成为神子的信徒的。他最早的时候,是一名信仰着神明,同时也只信仰着神明的,在这个城市里虽然有点稀奇,但也不是那么罕见的,或许离随处可见仅有一点点距离的,普普通通的信徒。那个时候的他,虽然是一名信仰不比任何人要差的神明信徒,但也和绝大多数信徒一样,名不见传,默默无闻。

最初是一个契机,

或者对他来说是一个奇迹,

总之他遇上了改变自己一生的机会,遇上了那个对他的一生造成了重大影响,使得他偏离了原本被无可奈何的现实铺垫好的人生轨迹,让他能脱颖而出的人。

那个改变了他人生的人正是赫拉,正是受万人景仰的神之子。

时至已经成为玫因教会其中一名主教的他,仍然没有忘记赫拉对他的知遇之恩。年幼的女孩仅凭言语救赎了一个人(自己)灵魂的场景历历在目,无论过去多久都不会褪色。

此时此刻,他正用着狂信徒的热衷眼神看着那位拯救了自己的大人。

“神……赫拉大人。”

不太喜欢自己亲近的人称呼自己为神子也是那位大人的习惯。他不会忘记这一点,只是心中的尊敬让他一不小心没能控制住自己的嘴巴。

穿着纯白服饰的粉发少女并不是十分适应自己在教会之中为数不多的亲信那狂热的眼神。

她有些尴尬,有些坐立不安地看着艾泽里。

“艾泽里,你先听我说——”

“——我一直在听着,赫拉大人。”

“那就好,我想说的是……”

“您想说的是——”

“……你先安静一下。”

“好的赫拉大人。”

“昨天中午的时候——”

“中午的时候再买了吗,发生了什么吗,赫拉大人出了什么事吗?”

“所以我说你先别这么着急啊,先耐心听我把话说完呀。”

“我明白了,我会耐心听下去的。对了,赫拉大人,说到耐心,我认为现在的教徒们缺乏的素养之一就是耐心。年轻人总是希望在最短的时间里用自己微薄的信仰换取实际的利益。他们不忠的行为只会触怒神明,届时必将发生恐怖的神谴——我认为要在一切不可挽回之前做点什么。赫拉大人,我昨天晚上的时候针对这一现象制定了一百零三个方案,经过一段时间筛选后我废弃了其中六十一个方案剩余四十二个可行方案。经过推算我认为每个方案的效果相差无几,因此我希望赫拉大人能从剩下的方案中选出自己喜欢的——”

“停一下停一下,我知道了,我知道了。等事情结束之后我会好好听你的那些方案的,但是现在请先听我把话说完,好吗?”

艾泽里不解地看着赫拉,年仅四十就登上主教位置的他此时看上去就像是一名天真的孩童。赫拉心里清楚,这是他忠诚于自己,并且全身心奉献给教会的体现。

她觉得这样很好。

在宫廷、教会里的大多数人都把作为“神子”这一符号来看待的现在,有一个人愿意把她当做一个可以交流的对象,她觉得这样很好。

虽然很啰嗦——但是,不坏,她想。

“我有件很重要的事情想问你,或许只有你能帮我了——如果是密切关注着教会人员行迹的你,一定能帮到我的。”

一直用热切眼神盯着赫拉看的艾泽里,此时却转移了视线。

“我,我知道了。赫拉大人的事情,就是本人艾泽里的事情。任何事情只要需要我的效劳,我就一定会出现,当初就是这么约定好的。”

有这么一个约定吗,赫拉记不太清了,不过应该是有吧——她并不是什么事情都会记在心里的人。对于一些口头上的承诺,她向来是不太在乎的。

“艾泽里,你知道昨天中午是谁下令调动教会里的护教骑士包围了永恒之墙附近的居民区吗?”

赫拉的问题让艾泽里思考了将近半分钟,然后他做出了肯定到不能再肯定的答复:

“昨天中午……那时候确实出动了一批骑士。我记得很清楚,人数是三十一人,是近五年里离开永恒之墙内侧的骑士最多的一次。当时领队的人是米诺神父,但是应该不是他下达指示的,他并没有调动护教骑士的权利。能够一次性调动那么多骑士的,只有可能是大主教……”

“大主教——”

驱使大量稀有的护教骑士,能做到这一点的人确实至少要有大主教级别的权力,并且根据职能不同,也不是每个大主教都有权力指使护教骑士的。

话虽如此,拥有相同职能的大主教也不止一人,更别说在大主教之上的人也有几位。

不怎么清楚教会权力分布的赫拉,光听“大主教”三个字一时半会也想不出来会是谁在指使。

不过,她清楚了一件事。

——牵扯到大主教级别的人物,也就意味着幕后黑手果然是在教会里面吗……

赫拉一边想着,一边等待艾泽里的下文。

然而,

“————”

年轻主教的身体,忽然软趴趴地倒了下来。

像是忽然被剥夺走了自己所有的一切,生命力,精神力,乃至灵魂,就在这一刻被剥夺了,被什么人从这具人类的躯体中抽离出去了。赫拉抱住了他的身体,然后吃惊地发现这个男人比她想象中要轻得多,不,正常男人会这么轻吗,她不能相信眼前的事实。

赫拉的双手被染红了,毋庸多说,自然是被人类的血液染红的。

从脱力了男人的身躯里,流出了大量到令人怀疑是不是比这个人的体积还要大的血液。仿佛全身上下每一处地方都在流血,每一处原本是用来排汗的地方都在往外渗着红得吓人的血液。然后像是体内的血液在短时间内一下全部消失了的缘故,艾泽里的身体缩水——缩血了,变得干瘪瘪的,从赫拉怀里滑了下去。洞,洞,洞,不是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六个——是全是洞,艾泽里的背后全都是洞,不是很大,不怎么起眼,可能比蚊虫叮咬的包要大上一些,也许和天真的孩童用手指戳出来的印子差不多,就是这样的洞,数以百计地分布在艾泽里的背后,将他的袍子弄得不成模样。

血流成河,

从男人体内流出来的血液,很快遍地都是了。

男人的身体浸泡在他自己的血液里,没了声息。

赫拉一眼都没有再去看男人。

不是冷酷,不是无情。

是因为她在接触艾泽里的时候,就已经注意到了。

这个效忠于她,并且发誓要全身心奉献给教会,没有一丝杂质与杂念的纯粹男人,在他倒下的那一刻就已经死了,彻底地死了。是连最高级别的治愈魔法都没办法救过来的,决定性的“死亡”。

“……”

赫拉抬起了头。

她与艾泽里的会面,是在教会内部的一间仅能供单人起居的小屋子里进行的。这是艾泽里为自己准备的卧室,他的一切都是属于教会的,所以连日常生活也是待在教会驻地的。当然,身为主教的他能够住更加奢侈的,更加豪华的屋子,即使像永恒之墙外边的那些富人一样建一间豪宅也并非不可能的。但他选择了这间本来就有的小屋,理由是他不想让多余的事情分去了自己该全部献给教会的心神。

想当然的,这间小屋能有多简陋就有多简陋,能有多单调就有多单调。除了必须要用的生活用品外,这里几乎什么都没有。

赫拉现在就站在这间什么都没有的小屋的最里边,靠近床的位置。

抬起头的她,静静地,像是把一切声音都吞噬掉一样,望向了屋子的上方。

承载着屋子房顶重量的承重梁上,

造成这一幕血腥场景的罪魁祸首正嬉笑地坐在那里。

头上有着长得吓人的角,褐色的皮肤,仿佛蝙蝠一样撑开的翅膀,抛去这些之外就和普通的黑发少女没什么区别的她,正坐在承重梁上看着赫拉,

“哟。”

并且开朗地向面无表情地赫拉打了声招呼。

再度见到赫拉的恶魔少女,看起来真的很开心。

然后赫拉,

“你这混蛋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十九年以来,人生中第一次,毫无申辩余地的失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