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融雪城圣光教会的修道院醒来后,克莱还在家里躺了两天。全身六处骨折,大小十多个伤口,大量擦伤,对第一次执行委托而言着实有够惨烈的,虽说大部分都是掉进地穴时受的伤。

值得庆幸的是,克莱受伤虽多,却没留下什么永久性的创伤,在治疗的三天后,他恢复了日常锻炼。教会的治疗神术治好了大部分伤口,也掏干净了他完成委托获得的大部分赏金。

少年这才明白,为什么经常有在酒馆听到新人冒险者抱怨日子难过,毕竟低等级的委托报酬本来就少,而冒险者不论是杀怪还是探险都很容易受伤,轻伤还可以用草药对付过去,重伤就只能去教会治疗了,那治疗费用可不是一般新人冒险者承受得起的。

即便是有两个黄金级罩着的克莱都受了那么重的伤,还差点死在了怪物手上,装备差劲、经验缺乏又没有人脉的新人冒险者,受伤更是家常便饭,若一不小心受了重伤,冒险生涯恐怕就会走到尽头。

为了避免这样的窘境,今后必须更慎重行动,猎人活得越长才能狩猎更多怪物,若因莫名其妙的事情送命,那就太可笑了。

“一百八十……一百八十一……一百八十二……”克莱咬紧牙关,豆大的汗珠沿着下颚低落,现在是清晨时分,他正在酒馆后院的杂物间进行日常的体能锻炼,闲置的杂物间被他改造成了训练室,他的训练量比三年前定下的标准翻了一倍。

“两百……呼……”做完最后一个俯卧撑,克莱放松下来活动了下筋骨,一个俏丽的身影适时出现在门边,她穿着北方女性常见的长裙,略长的黑发扎起孩子气的双马尾,棕色的眸子闪闪发亮,开始发育的胸脯把合身的上装撑得鼓囊。

是妹妹妮姆,年仅十三岁,已经有一副美人胚子了,成年后想必会成为不得了的美人吧,到时候追求的小伙子恐怕能从蒿岸酒地排到冒险者公会。

“训练辛苦了哥哥,”她笑容和煦可爱,双手捧着冒热气的水杯送到少年面前,“水,先补充一下体力吧。”

“谢谢。”克莱接过水仰头就喝,在妹妹的注视下喉结一动一动地“咕噜咕噜”把水喝完,满足地长舒一口气,直接用手背擦了擦嘴。

“怎样?”妮姆眨了眨眼,表情写满了期待。

“呃?”克莱愣了愣,从妹妹的眼神里不难看出这杯水肯定加了什么料,但他完全当成是普通的水了没注意味道,犹豫片刻后还是老老实实选择道歉:“啊,抱歉,我以为是普通的水没有注意就……”

妮姆脸垮了下来,生气地鼓了鼓腮帮子,朝哥哥胸口揍了一拳:“混蛋哥哥。这里面加了点蜂蜜跟薄荷,这都没喝出来吗!贝亚特姐姐说了,这个可以消除疲劳,怎样?有没有效果呀?”

一般来说不会这么快见效的吧,克莱无奈地笑了笑,伸手摸了摸妹妹的小脑袋:“是是。多亏了妮姆,哥哥感觉轻松多了,谢谢。”

女孩脸上闪过一抹嫣红,略微后退半步远离了哥哥的魔爪,双手抱在胸前冷哼一声:“哼!真是的,别当人小孩子啦混蛋哥哥,我已经不是摸摸头就能哄好的小女孩。”她撇了撇嘴,瞪着克莱的眼睛,“真要谢谢的话,就给我好好珍惜自己。”

“……对不起。”

“哥哥你总是这样,总是勉强自己,照顾我也是,训练也是,冒险者的工作也是!那天贝亚特姐姐叫我去修道院看你,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吗!我差点以为你死了!还好你是躺在治愈厅而不是亡者厅,不然我都不知该怎么办!”

“对不起……”克莱充满愧疚地低下头,让妹妹担心了,这无疑是他的责任。

看着哥哥低声下气的样子,妮姆咬了咬牙,仿佛下定决心般深吸一口气问道:“我说哥哥,真的,真的真的一定要做冒险者吗?已经够了吧,爸爸妈妈的在天之灵也肯定不想看到哥哥一次次身陷危难之中的,就算不做冒险者了,靠这家酒馆不也能生活下去吗!”

“对不起。”依旧是一样的回答,只是这次充满了不容让步的坚毅。

“果然哥哥还是不愿意让步。我知道的,我明明知道的……”似乎早就料到会是这样的回答,妮姆痛苦地别过脸,眼角溢出了不易察觉的泪花,“我……我一直很害怕,害怕突然有一天,贝亚特姐或者阿莉塔姐叫我去修道院看你,你却不是躺在治愈厅而是……一想到这样的未来我就——”

“对不起!”

“够了!不要再道歉了!你这个混蛋哥哥就不会说点安慰人的话吗!大笨蛋!”又揍了哥哥一拳,妮姆不着痕迹地擦了擦眼角,突然冲少年伸出尾指:“那么至少,答应我不要再这样乱来了可以吗,我可是很担心的!我已经不想再看到哥哥遍体鳞伤的样子了!”

克莱沉默,妮姆的脸色渐渐苍白。最终,少年还是没有勾住那代表约定的尾指,而是伸出他满是厚茧的手将妹妹的小手整个握住,拉到了自己胸前心脏的位置:“我会一直陪着你身边,我是不会死的。”

只是,又一次重复了最初的誓言。

“……混蛋。”

结果少年的胸口又挨了一拳。

……

已经不能再和阿莉塔她们组队了。

克莱明白。

他们的差距实在太大,从地下坟墓那一战他便明白了,对他而言等级过高的战斗,完全无法插手,连自保都做不到,那些银骷髅恐怕随便来一只都可以把他杀个一百次吧,而如此恐怖的怪物,却被那两位仅比他年长七岁的少女轻易地碾作尘埃。

根本不在一个量级啊……

黄金级的冒险者,都这么强吗?

“哈啊?没有没有~哪有这么好的事。”

当夜的蒿岸酒地,克莱换上了一套酒保衣服,半精灵正翘着腿坐在吧台前,手里晃着半杯蜂蜜酒,一对醉眼透过金色的酒液看向少年:“别看Ali一副阴沉的样子,在黄金级中,咱跟小Ali也算最强的那批吧,至少在融雪城是这样。这里跟我们差不多强黄金级不超过一只手,能赢过我们苦艾酒的小队更是一个没有!”

“我超强的!”她醉醺醺地说着,突然打了个酒嗝,秀丽的眉毛叠起,翠色的醉眼狠狠瞪来:“不过我说你小子,该不会之前完全没了解师傅们的强大吧!”

克莱立刻打了个寒颤,浑身汗毛倒竖,感觉被头恶狼盯上了一般,心跳都快了半拍,“啊……说回来今夜就师傅一个人吗,阿莉塔师傅呢?”

少年赶紧选择转移话题,贝亚特酒量很好酒品却很烂,而且常会借酒行凶,有传言她喝醉时曾踹烂过某个来搭讪的冒险者的卵蛋,也不管传言是不是真的,要是对方借酒劲锤他两下他可受不住。

那样肋骨又会断吧,他想,毕竟半精灵轻易就能拉开的飞龙筋短弓,他得用上脚才能勉强拉动,很难想象她是怎样用那种弓连发三箭的,说她腕力堪比母熊都不奇怪。

“你这小子,肯定又在想什么失礼的事情吧,最好别让我知道。”贝亚特咬了咬嘴唇,将杯中蜜酒喝尽,又动动手指示意克莱添满。一杯接一杯,从黄昏到现在,她已经喝掉大半箱蜜酒了,这种酒在冒险者里很受欢迎,但毕竟是从南方运来的贵价货,也只有她喝起来跟喝水一样。

“Ali在做研究啦,魔法方面的,基本上就是翻书,翻各种书。啊,不过这个时间可能已经在睡觉了,那家伙很嗜睡的,睡得跟死猪一样,咱对她做什么都醒不来,虽然反应是挺不错的。”

突然,她又像想到了什么似地转了转眼珠子,右手晃悠着酒杯,左手手指有规律地敲打吧台:“等等,现在一想,会不会其实她已经醒了,但因为知道是我所以继续装睡,毕竟她还挺敏感的你知道吧。哈……你当然不知道,只有我知道!哎呀哎呀,说不定她喜欢这种play呢。啊,可怕!真可怕!”

这个半人喝太多,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克莱嘴角抽了抽,他是完全没听懂。倒是坐在半精灵隔壁的冒险者脸色一红,像是听懂了什么似的,别过头去跟同伴耳语了几句,一群人诶诶哦哦地夸张惊叹。

“苦艾酒果然是那种关系……”

“呜哇好恶心。”

“不可能吧,肯定贝亚特喝多了胡说,她不一直都这样吗?”

这边的讨论……也听不懂。克莱抬了抬眉,又往贝亚特空了的酒杯添满酒,“那种关系”是什么关系?他没能搞懂。

“叮铃!”门铃的轻响,又有一位客人来到了酒馆,“欢迎光临。”妹妹悦耳的接待声随之响起,然后是略带惊喜的声音:“啊,阿莉塔姐姐你终于来啦,贝亚特姐都快把我们的蜜酒喝光了!”

阿莉塔?

克莱看向大门那边,果然是那位熟悉的红发少女,她穿了一席白色的束身剑士便服,红发扎成马尾,样子颇为英气,正亲昵地摸着妮姆的小脑袋。自家老妹表情倒很是享受,与他一对比真是差别待遇啊。

“喔!来了!苦艾酒!”

“老陶德!给我来杯苦艾酒,要斟满了!”

“老子要一整瓶!嘿!你别管我喝不喝得下!”

冒险者们又进入了自作聪明的拼酒环节,不得不说他们还是挺拼的,苦艾酒毫无疑问是烈酒,那度数可不是一般的高,他们却能为此整瓶整瓶地吹,仿佛谁喝垮了其他所有人,谁就拥有了苦艾酒似的。

对此,阿莉塔自然是无视。

“陶德,好久不见了。”

“好久不见小姐。”

她先是冲仍精神焕发不显老态的老陶德打了个招呼,简单寒暄了几句后便坐到了吧台前,贝亚特的隔壁。

“呜哇!阿莉塔!”半精灵像受了什么刺激,立刻侧过头去抱住阿莉塔的肩膀,半个身子都挂在她身上:“呜哇哇,小Ali你可终于来了,咱都快无聊死了!小妮姆又不给咱摸,也没有小姐姐,我的女体能量都要枯竭了!”

阿莉塔额头似乎暴起了青筋,毫不留情地伸手撑开半精灵的脸,让她与自己保持一定距离,“要是吐出来的话就宰了你,醉鬼。”

她将贝亚特的脑袋摁在吧台上,直到对方老实求饶方才松手。视线看向克莱,将两枚金币拍在桌面,声音冷淡道:“开瓶黑荆棘酒,要大裂谷产的,顺便给这位小姐,”她用下巴尖指指贝亚特,“一杯薄荷水。”

“啊啊啊!好过分!咱也要喝黑荆棘酒!”

黑荆棘酒是酒馆最贵的酒了,整个融雪城只有少数几家酒馆会进货,而且大多是坊间私酿的仿制品,真品只有几支行商会定期从遥远的南方大裂谷跋山涉水运来,数量稀少,一瓶视行情会卖到两枚金币。在北方算是权力和财富的象征,比起冒险者,更受贵族和富商的青睐。

至少克莱从未见过有除了阿莉塔和贝亚特之外的冒险者开这种酒。

“克莱,你的伤已经恢复了吧。”阿莉塔问。

“是的,昨天就已经可以正常活动了。”克莱一边从酒架上搬出酒瓶一边回答,“力气没有变小,动作也没有变慢,我还可以继续当冒险者。”

她点了点头:“嗯,这就好。还有一件事,你知道的,我和她毕竟是黄金级,不可能一直带你做些铜级、银级的委托,那样对你的成长也是百害而无一利。”她语气平淡地说着,“我和贝亚特接了一个黄金级的委托,过几天就出发,大概两三个月都回不来。你也是时候自己去接委托了,这样才算是及格的冒险者。”

“我明白,我会独当一面的。”克莱点点头,心底却有些意外。原本他是打算自己把独立的要求说先出来的,却没想到被阿莉塔给抢先了。

“那就好,倒酒吧。”

与美酒相衬的水晶杯放在阿莉塔面前,克莱打开软木塞,一股与蜂蜜酒相似,但更醇厚的芳香扑鼻而来。金黄色的酒液倒入杯中,翻腾、旋转,有如黄金般迷人。阿莉塔端起酒杯,先是细呷一口,再慢慢啜饮,那优雅品酒的姿态,跟半精灵把酒当水喝的架势差天同地。

她并非每次来蒿岸酒地都会点黑荆棘酒,毕竟数量稀少,但这酒除了定额供给波顿家外,也就只有她会点了。

“噫。奇异的芳香,想不到此店竟藏有如此美酒!”

一个铿锵有力的声音传来,克莱循声看去,是一位坐在吧台靠墙的角落里的少年。只见他梳着整齐的金色短发,戴耳环,年纪与克莱相仿,双眸如雨后的晴空般瓦蓝,相貌俊朗靓丽,皮肤细腻光滑,穿了一身整洁利落的狩猎短装,腰间挎着一把刺剑,象牙打造的剑柄处镶嵌着宝石,俨然一派贵族子弟的打扮。

佩戴了冒险者的标示……砥石,第二等级吗?应该是不甘寂寞的贵族子弟,离家只想当冒险者玩玩吧。克莱想,显然,这样的人与他并非同类,他也没有了解的或接触对方的欲望。倒不如说,拜统治该地的波顿家的残酷行径所赐,他对领主贵族的印象一直很差。

“如此美酒不可不尝,酒保阁下,也请为我倒一杯同样的酒吧!”那少年亢奋地站起身,将空酒杯推到克莱面前,示意他也给自己来一杯。

克莱怂了怂肩:“抱歉,这位客人。黑荆棘酒开瓶后会很快劣化,所以不作分杯售卖。”

“那便再开一瓶罢。”

“依然很抱歉这位客人,本月最后一瓶已经在刚才卖给这位小姐了,要等到下个月进货日才有库存。”

得到否定的答案后,那少年先是很可惜地叹了口气,接着又把主意打到了正在敲打半精灵脑袋的红发少女上,起身踱步到她面前,非常客气地打了个招呼:“晚上好美丽的小姐。这个叫黑荆棘酒是罢,不知阁下能否割爱予吾一杯?不,半杯便可。为此我愿意付阁下一瓶酒的钱。”

“哈?你丫谁啊?敢搭讪老子的——哎!”

一记手刀终结了正欲借酒撒疯的半精灵,阿莉塔仔细审视来者,似乎察觉了什么,不自主地翘起了嘴角:“无名之辈?”

贵族少年愣了愣,随后露出歉意笑容:“失礼了,我是波、咳咳,波隆领来的冒险者克里斯,初到此地想象到竟能邂逅如此美酒,所以才一时失态,还请不要怪罪。敢问两位小姐芳名?”

波隆领?

克莱记得那是离融雪城很远的伯爵领,在更北方靠近雪域的地方,由波顿家直辖,境内几乎都是荒山野岭,没有像样的城镇,只有些落后封闭的小山村,很难想象那种鸟不拉屎的蛮荒之地会走出一位说话文绉绉的白净少年。

“唔、噗——啊哈哈哈哈哈!俺服啦!这小白脸在说什么啊?”

“他是真傻还是装叉?居然连苦艾酒都不知道,是第一天来融雪城吗。”

“嘘嘘,人家是从波隆来的野人,没有常识不是很正常吗,老哥们别对野人就别这么苛刻了。不过这野人长得还真挺细皮嫩肉的,波隆的乡下小贵族吗?”

聚在一起喝酒的冒险者们发出毫不留情的嘲笑。在他们看来,这无疑是哪家的公子哥在试图搭讪融雪城最出名的美女冒险者,毕竟类似的事情他们中的有些人也做过,在以各种方式碰了一鼻子灰后,便加入了嘲笑其他搭讪者的行列。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被嘲讽的金发少年没有半分羞愧或恼怒,而是握手成拳砸了砸手心,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来如此,阁下是叫苦艾酒啊,真是个富有个性的名字,还请饶恕我先前的失礼。”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身后的冒险者们又哄笑作一团,正抱住阿莉塔手臂,枕在她肩上休息的半精灵更是笑得眼泪都飚了出来,双手捂住肚子,长腿到处乱蹬。

这下少年表情变得僵硬了,皱着眉回过头看向哄堂大笑的人群,正想开口说点什么,“叮铃!”酒馆大门被猛然推开,一位背着双手大剑的彪形巨汉神色焦急地闯进来,看到金发少年后暗淡的眼神一亮,急忙挤开人群来到他身边。

“小……少爷,总算是让我找到你了。”

“坤恩,我——”

“先走吧少爷,我们还有更要紧的事情呢。”

于是乎,在众人的欢笑声中,今夜的丑角被大汉带出了酒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