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燕于飞,差池其羽。

之子于归,远送于野。

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这首诗的创作为的是描述送别远去之人的难分难舍之情,但我觉得古人实在是有够矫情。只要能够相互送别,就已经是莫大的幸事了。虽然日后天各两别,但却总算排解了那份遗憾。人和人之间的连接是那么身不由己得脆弱,往往连分别前互相的道别都做不到,更枉顾天涯若比邻了。即使说现代人已经进入了被科技发展缩短了交流距离的年代,但一旦缺乏了必要的交流点,你和你所想念的人往往在一面之缘后就如同陌路一般了。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

我真是感怀世间不公,为什么传世名句大多是歌颂这些坚不可摧的真情的,而没有讽刺世事之凉薄的。那些深厚感情,只有在双方心心相印的肝胆相照之中,才会坚韧不已。

不过反过头来想想,《诗经》中好像也有很多表达单相思的诗句,什么“求之不得,寤寐思服”之类的,比比皆是。

真是,既然求之不得了,你好好睡觉不就得了,还优哉游哉些什么?就像我一样,沉沉地睡着,所有的烦恼都一并跑了。

琴瑟友之,钟鼓乐之。

说白了,只有见了面才能做到。

人在梦中,往往就会梦见一些自己现实中苦心却求之不得的东西。但残存在梦里的唯一理智,会猛然使你意识到这是水中花镜中月。这种惊醒,往往就会在人的深层梦境中让自己背后一凉。

没错,这种感觉就像是在睡觉时有人拿冰易拉罐去冰你的后脖颈一样。

“呼——哈哧!”

原本沉在睡梦里气息匀称的我突然像被刺激了一样打了个激灵。背后湿湿的,就好像自己是一块冰,被放在炉子上逐渐烤化,吧嗒吧嗒地淌下水来。

完蛋了,完蛋……我急忙向前躲闪,可桌子边沿重重地硌着了我的肋骨。

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扫视着这一圈我并不熟悉的环境。

摸了摸我的后脖颈,长舒了一口气。

“还好,我没有被融化。”

人怎么会融化呢?那只是梦里的糊里糊涂罢了,我的赶快清醒过来,想办法从这陌生的环境脱身。下意识地,我感到这四周危机四伏。

眯缝着眼,我略带严肃地辨认起这不熟悉的环境,内心一边盘算着我可能是被绑架了的事实。因为睁开眼,投入眼帘的第一张面孔,在我印象中,和一个恐怖的角色特别像。

“呜——”

要不是我猛然想起好像自己是身处在学校的图书馆里,就差点儿因为额头上突至的冰凉,没收住声大叫起来。不过也拜其所赐,我清醒了一点儿。因为早上醒来实在太早,看书的过程中就渐渐沉浸在舒适梦境的催眠中了。而学校即使在暑假也为了方便师生保持开放的图书馆,正好给我提供了合适的休憩地。空调缓缓吹着,凉飕飕的。

可是我感到继额头之后,我的脸颊不只是凉飕飕起来。

“哎呦。”

视野中的大部分被一个红红的东西占领着,跃过这个红色的障碍物用着朦胧的眼神向远处探测。首先投入的是摆放在桌子对面的修饰着淡淡粉红花纹的笔记本电脑打开的上盖与旁边摞着的几本书和摊开的几张打印纸。被装订好的打印纸,上面密密麻麻印着些看不清楚的内容。而在远一些,是透过眼镜隔着繁忙的桌子,眼含笑意看着我的、那个我的当世大敌、唯恐避之不及却时时刻刻总会出现在我身边的、我的副班主任——廖峭。

真是的,这么一个可怕的人老是在我周围出没的话,对我柔弱的心脏可是很大的威胁。

“啊咧咧咧咧——”

何况她现在还用着一罐冰可乐贴在我脸颊旁以令我强行清醒过来。内心和肉体同时接受着这……

“好凉,好凉!”

着一股炎炎夏日的透心凉

看着我渐为清醒的反应,廖姐才一副得偿所愿的模样把可乐罐从我脸上拿开。

“图书馆里要是叫这么大声,小心我赶你出去喽。”

扑哧,廖姐叩开了易拉罐,呷了一小口后对我说到。

“要赶的话你这个罪魁祸首也该被一起赶出去,”我不甘心的回击,“再说你凭什么赶我,连管理……”

“嗯?”

带着即使是含着半口可乐也止不住绽放出捉弄的乐趣表情的廖姐,不经意间在摆弄中示出挂在她白色针织衫上的胸牌:

图书室管理员。

真是个可怕的职业。对我来说就像是蛇与老鼠、猎人与狐狸、二郎神与孙悟空这样的天敌关系。

“你可真闲,大好的假期却跑来当图书管理员的兼职。”

“还是义工。”

我补充了一句。因为我知道学校的传统习惯,每年的假期为了保障图书馆的顺利开放,需要有一个义务来图书馆协助的老师负责这项谁都不愿意出力的差事。

“我可不闲,一点儿也不。”廖姐翻动着面前的资料,一面在电脑前敲敲打打,“这个差事总得有个人干嘛,恰好我也在学校。”

我环顾了阅读室一周,拜暑假所赐,根据这间图书室的人口密度,我估计现在整个图书馆在看书的人数也坐不满一个班的学生。

“真不明白学校浪费这个精力干啥。”我吐槽起学校这个制度。

“你当然不明白了,”廖姐边干活边回答我,“你暑假这么懒散。”

我记得我睡着前对面还没有坐人,可看看廖姐的样子,在我对面也应该是摆开架势干了好一会了。

“我都在这儿坐了快两个钟头了,你都没能从甜甜的梦里回过神来。”

“你要体谅年轻人他的苦衷嘛,那么廖姐你叫醒我有什么事吗?”

看她再认真翻阅着资料、在键盘上敲敲打打,还时不时停下思索一番的认真样,倒让我有点儿好奇她在写些什么了。不惜牺牲大把的休息时间,要是她还在努力撰写开学后的备课教案,我倒是对是不是在她的课上打瞌睡抱有一丝歉疚了。

“没什么事,”廖姐继续埋头干活,一边敷衍我,“我只是因为在自己这么忙的时候看你睡得这么香甜,单纯觉得不爽罢了。”

得嘞,刚才那一丝的歉疚以及油然而生懊悔就让它随风散落吧。

“你不爽也没法子啊,”我的语调略带嚣张,“学生的暑假就该这么过。”

给我好好地被刺痛吧,深陷在成年人工作中的可怜虫。

“那你作业写完了吗?”

听到这句话的我内心咯噔一下,在和她的对视中,我感受到了她那玩弄我于鼓掌之中的喜悦。没想到是对手先一步刺痛了我。学生真是薄弱的群体,竟然连被社会摧残的身心俱疲的成年人都斗不过。

“我们有,语文,作业吗?”伴随着一丝战战兢兢我试探性地发问。

“哼,”这个女人终于限制不住而笑出声来,“放假那天那么仓促,就算我有心也没那工夫啊。”

随后她又顿了一顿,

“不过看到你悠闲懒散的样子,倒真让我想给你布置一些了。”

“别介。”

既然这样,那我就别让你看见吧。正所谓眼不见心不烦,早点儿逃出这个魔窟,那是就算我再怎么放浪形骸,她也管不着了。早点儿逃离这个难缠的女人身边,不然我这个正常人心脏猝死的概率,会因为这个人提高好几倍。

在我作势推开椅子准备离开的同时,刚一直被我压在身下那本睡前看的书重新露了出来。

“呦!《西游记》。”

看我一副准备离开的样子,廖姐继续打趣我:

“怎么刚叫醒你,你就准备走了。”

她的语调略带不满。

“走了,伤自尊了。”我要贯彻刚才的念头到底,不能被廖姐的任性拖在这里。

“嗯——”果然,我的坚毅果敢让廖姐难堪地深思熟虑起来。在我的回头注视下,她在自己的一沓资料里的一个订好的表格上提笔准备写些什么。

“林笑笑,损坏书籍。”

她的自言自语刚好能被我听到。坏了,我低头一瞅,这本书的书边因为刚才睡觉稍稍压到而略微卷曲,不过也不是不能复原的大伤。可这却让我准备离开的脚步变得沉重起来。

如果是处于图书管理员的职责所在,那么为了保护书籍,刚才在我睡着时候廖姐就该叫醒我以确保书籍完好。况且是只要合上书后稍微摁压就能恢复的程度,廖姐完全没必要这么认真。

恐怕她是先确定了以我的睡姿不会对这本书造成什么无法修补的损害之后,又放任我继续当前的损害程度,以此来作为接下来威胁我的筹码。处心积虑至此,实令人不寒而栗。

我给脚下灌注了力气,心里暗自呐喊:不能为因为屈服,要贯彻自己的信念到底!

明明只是这么点儿小伤。

不太嘈杂的图书室里响起椅子划过地板的声音。

我成功地坐回了廖姐的对面。

即使是这点儿小伤,但如果图书管理员铁面无私起来,无论怎样辩解我都必然处于下风。经过一番内心斗争,我总算击败了内心那股毫不屈服斗争到底的韧性。

可恶的狸魔餮,就在刚刚你亲手毁掉了一个充满理想抱负的大好青年。

他与生俱来的勇气、拼搏和顽强。

“还请您高抬贵手,我会负责把书恢复原状的。”因为不知道廖姐接下来还会打出什么样的手牌,我就先以退为进吧。

廖姐没有理会我。

“我也会乖乖留这儿陪你的。”

他的这些品格,全都散落了,在凶险的大人面前。

“我觉得吧,要是还不给你布置点儿作业,你的生活就会一直退步下去,这可不是放假的主旨。”

说什么呢,教育的宗旨就是寓教于乐,不快乐的学习根本不存在。

哗啦哗啦,廖姐又翻开了她的小记事本:“正好你看了《西游记》,就把那篇孙悟空的作文重新写一边吧,让老师也看看你的新想法。”

逛个图书馆逛出无妄之灾,人生艰辛一言难尽。不过还好,并没看见廖姐在图书馆违规记录上写下我的名字。我用手搓了搓稍稍翘起一点儿的书页,把这本书又放回桌子上。

廖姐似笑非笑地盯着我看,想说些什么复又止歇。与此做出鲜明对比的是,紧张的我搓着书角,像是等待审问到来一样等待廖姐开口。

“不过为了防止你又写出些乱七八糟的文章,我还是先得听听你对孙悟空的新看法。”

廖姐真是天真,才过了这么点儿日子,我的看法怎么可能有变化。

人呐,总是再反复重复没用的事来增加多余的结果。就像我刚刚如果没有反复推开合上这把椅子,选择一走了之的话,那就不会经受这无妄之灾,还会将这痛苦留给不知何时的未来。又像是廖姐,反复给我布置同一篇作文,最终遭难的只会是白白给自己增加工作量的她自己。

难怪她的工作总是做也做不完,真希望她能赶紧发现这个减负秘诀。

虽然脑子这么盘算,但作文还得写,天还得聊。如此一来,说话的艺术就万分重要了,好在我深谙此道。

“其实,想也知道,”廖姐悠闲地喝着可乐,尚饶有兴味听我回复,“才过了不到半个暑假,我哪儿会有什么新想法。”

巧妙拒绝而又不失礼貌,我真想同时摊开双手表示我的无奈。

咣!还不及我摊开双手,廖姐的可乐罐就落回桌上。虽然可乐罐底磕在桌上并非真的发出了这么大声响,不过着实给了已成了惊弓之鸟的我的心脏最后的致命打击。

“不过今天又看了一遍原著,就产生了新想法了。”

糊弄鬼呢!就是草草翻了两翻而已,马上就被梦魔给俘获了,去哪儿来新想法。

“那就说吧。”

廖姐似乎也对我的话失去了兴趣,手又回到了键盘上,咔嚓咔嚓工作起来。不过还从繁忙中抽出一点儿心思附和我聊天,看来也没放我走的意思。所以就算她摆出这么一副敷衍样,我也得正襟危坐在她面前。

“孙悟空……”

在脑子还在搜索说些什么话时,我的嘴就已经开始背着脑子讲出来了。

“在凤仙郡的时候,冲着那郡侯发怒了。”

就这样将心中所想,不假思索地讲出来了。

“即使他了解到了郡侯违逆玉帝的真相,即使他目睹了凤仙郡三年无雨的人间惨境。”

“哦,怎么说?”

不想我这不过大脑透出的想法激起了廖姐的兴趣。

“他指责的却不是顽固集权的天庭,而是没能遵循天庭的无端秩序而致使百姓遭受无妄之灾的郡侯。”

“如果不遵循既有的秩序,就会横受灾祸,甚而连失去生存的基本。而只要接受了既往成型的稳定,就可以在庇护下继续维持原有生活。就算是孙悟空,在轰轰烈烈的反抗失败后,选择的也无外乎是天道的捍卫者形象。”

“所以照你的理解,《西游记》的故事中充满了英雄沉沦之悲吗?”

见我在谈论中顿了一下,廖姐不失时机地插了进来,帮助我更加放松地讲出潜藏在内心更深的观点。

“倒也不是。”我否定了廖姐的观点提取,将话题继续推进,“孙悟空是一个英雄,即使无法跳脱原有制度的局限,却依然满怀激情、充满正义与同情。他能够在小说的末尾成佛,就是对他十足的肯定。”

“不过他依然无法跳脱作者本身啊,”我略带感叹,“也许从我们现在的视角来看可能显而易见,但当时的作者就是无法跳出自己思维的局限。虽然行于探索治世救人的道上,却只能视盛世之时的纲常为本,让人们继续增强服从王化、终君爱民的思想情操。”

“可《西游记》可是好好驳斥了一番封建官僚统治呀。”廖姐对我的观点提出这样的问题。

“他只是驳斥了一套系统,而委身于另一系统罢了。作者仅仅把问题的根源局限于不能好好遵规守纪的人,而不是其他的什么。”

我停下了,我的观点也告一段落了。

“你说的倒也有些道理,古代的大儒们也是有不少想通过推崇复古,以此来恢复上古的淳朴社会的人呢。”廖姐于我的观点后这样附和,“那如你所说,作者没发现的问题,是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

“可是,为什么,”虽然我的话题结论不明,“即使人在不断地追寻进步的答案,却仍无法超脱意识与生理上的局限呢?”

从而,重复着失败的探索。

我紧紧攥住双拳,将双臂紧贴在凉丝丝的桌面。为着心中的酸楚在向人诉说后却不得排解,而因更加浓烈不甘。

8月13日,夏天的夜晚,我邂逅了猫妖。她是那么真实、动人,以至于我想去追逐。可明明想要救她,却屡屡为她所救。明明想脱离那份虚伪,最终却一无所得,残留下的仍是那份——

虚伪。

就像《西游记》的作者一样,明明想依靠孙悟空去探索希望与勇气,却依然无法望清前方。

“廖姐,”似乎被我的沮丧冲乱了,廖姐只是歪一下头以表回应,“听说人对颜色的认识取决于他的视神经所能分辨的色差。普通人眼中的纯色,在某些才华横溢的化妆师和画家眼里却是五彩斑斓的世界。可即使是他们……”

辨识到的也并非真实的世界。

“啊呲——”

廖姐的可乐罐又向我脸颊贴来,罐子温度升高了好多,可还是让我清醒了一下。

“哼哼哼。”廖姐拉开喝了一半的罐子,合上电脑,单手支颐隔着桌子看着我。

“就感觉今天的你浑身上下散发着丧劲,简直和失恋了一样,”廖姐突然露出一副自嘲的表情,“失恋的人真麻烦。”似乎是陷入了什么不堪的回忆。

随后她回过神来:“所以我可不能让你像是经历了只不过像是失恋一样的小挫折,就开始否定起整个人类奋斗的历史起来了。真实,我本来很期待你能成熟些的。”

廖姐嘟囔着,抱怨着。

“要不,试着将精力投入一段新的感情中怎么样?”她的坏笑看上去充满了邪魅,“我现在随随便便替你解答了疑惑,倒不如你在接下来的努力中寻找新的答案来得真实吧。”

这个提议似乎让我心有所动,因为回忆一下,就能想到廖姐的提议或许与我的目标极为贴近。

“再问一遍,你是如何看待黄夷霄同学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