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勒攥着丝绒钱袋装着的十个金币有些恍惚地走出城主城堡,今晚看样子是睡不着了,索性带上行李找家酒馆待一夜吧,现在的自己特别需要酒,特别想醉一场。彩虹城不是小城镇,街上好几家通宵经营的小酒馆里虽然说不上生意兴隆,可是在这个时间也还都坐着零星几个酒客。商人随便地撞进位于街角的一家灯光昏暗的酒店,显然店主人已经睡了,吧台里的酒保也向鸡啄米般地在台后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窄小的店堂里还坐着几个个人,其中两个看上去应该是在偷懒的值勤巡夜的士兵,这也就解释了酒保敢放心大胆地一起偷懒。米勒点了大杯的加特纳,把行李放在靠里的吧台坐椅上,就着一小碟干果闷闷地喝起来。酒保虽然有些奇怪这个半夜进来的陌生人为什么要点这种又贵又不好喝的烈酒,可是无法抵抗的困意却将那点小好奇瞬间击败,继续窝回他酒架间的小位子里。

大酒杯里浮着一层薄薄泡末的浅桃色酒浆,米勒没有向以往一样挑剔这杯加特纳的失败。一仰脖子灌进了大半杯,唯一在酒精含量上和记忆中的加特纳可以一拼的烈酒将男人呛得猛咳了一阵。空空的胃里灼烧的感觉一路燃到咽喉,他皱着眉,有点自虐地笑笑。科克托是他的家乡,加特纳是他家乡的酒,今晚坐在这个曾经和自己家乡的城市齐名的城市里,喝一杯曾是家乡最自豪的酒。可是,城市已经早不是那座城市,酒也不是那酒,那自己呢?很早之前就知道,这个世界上最可靠的是自己,其次就是口袋里的钱,惟有这两样是永远不会背叛的。只要不付出,就不会有失去,那个教自己赚得第一桶金的人当年是这么对自己说的“自己做的选择的,永远只需要对自己负责”。米勒相信自己做到了,对自己负责,远离一切可能的麻烦和危险。老老实实地做他的小买卖,过上个几年,等时局平稳些,在好点的领买一处地产,建一座小房子,也许再结个婚,可能再养只白色的小狗……它最好要有冰蓝色的毛,红宝石色的眼睛,有事没事就用那双会滴出水的大眼睛定定地望着你,小心翼翼地叫你:“主人……”

“唔”男人揉着涨痛的太阳穴,酒精的后劲让他陷入了无法自拔的混乱思维。酒杯里只剩底部浅浅的一层,小木碟里的坚果却没有动过。本想喝醉了就可以摆脱胸口那种憋闷的感觉,却没有想到那种胸闷在劣质加特纳的发酵下变成了更难以忍受的头痛。无论他如何想忘记,赫鲁那双单纯到让人无法直视的眼睛总是在他眼前晃,脑子里不知何时已藏满了小妖精日常生活的各种片段,现在挤成一堆争先恐后地跑出来,让他恨不得把脑袋摘下来清净片刻。

“说到城主大人啊,作战上虽然是英勇无比,治理城市上也有手段,可是……”小桌边坐着的士兵低声交谈的声音在米勒趴倒在吧台上时飘了过来,准确无误地唤醒了他。

另一个人灌了口酒接口道:“那样的嗜好,无论如何都无法让人觉得可以容忍吧。”

“嘘……你小子喝多啦。”

“别扯我,说了又怎么了,许他做就不许我说?”年轻士兵的脸已经通红了“喜欢女人或者男人都不是问题,可是把兴趣放在那些孩子身上的人,怎么都觉得恶心啊……不为那些孩子的父母,即使为那些孩子考虑也太悲惨了……”

“够了,你这小子今天真是喝多了”年纪稍长的士兵有意向吧台这里的陌生男人打量几眼,确定对方没有动“这种世道,连自己都不确定能不能安稳地活到老,还有谁会在乎那些事。如果是北境或者西边大沙海那里的穷苦人家,再没有食物和药品就会死的父母,把孩子卖给人贩子也是迫不得已的。动物也会在威胁自己生命的时候抛弃后代,你也就不要那么抱怨了。”

“可是,那是不对的啊……”

见同伴转眼又要激动起来,年长的士兵赶快站起身将对面的人从椅子里拉起来:“走了走了,换班的时间要到了。”说完拉起他,酒帐也不结直接拖着他出了酒馆。

从他们刚才的谈话里,米勒当然领会了其中的意思。虽然从一开始,自己就清楚城主买下小妖精后的“用途”,可是直到亲耳听到的那一刻,商人似乎才真正触到那个称之为事实真相的东西,心没有来由地楸痛起来。直到两个士兵走出店门很远,他才爬起身来,视线意外地模糊,用手去揉却是一脸的水。

上一次,曾有一只冰凉的小手帮忙拭掉了眼泪……

把酒钱压在杯下,男人摇晃着站起来,这么晚的夜里酒醉了还出去显然很不明智,可是他却觉得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在那里坐下去了。外面的夜已经很深,金色的巨大月轮挂在天上,晚风使他稍稍清醒了一些,脚步踉跄着,朝城外如同巨大黑影的洛尔勒斯山方向走去。随着瀑布的轰鸣声越来越近,米勒也越来越接近裴多法的边缘。此时的他比起一个游人,更接近一条游魂。当他背着背包荡到一条黑暗的小巷时,忽然被一个人从阴影中拉住。大惊之下却听到一个女孩怯懦的声音:“大……大人……想要过夜吗?”醉酒的商人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黑影中的人似乎是怕他拒绝,有些急切地说“大人,我,我很便宜,而,而且很干净……”

一个雏妓,独自一人,穿着单薄的衣服站在秋夜的寒风中,彻夜地等待着很可能根本并不会出现的客人。商人很艰难地压下喉咙中呕吐的冲动,伸手拂开她:“走开。”

“可是大人……”女孩子纤细的几乎用力就能折断的手臂契而不舍地从后面再度扯住他“大人,求求你,买了我吧,我什么都会……”

米勒的手搭上她的手想把她拉开,却在触到那只皮包骨的小手时犹豫了,虽然冰冷,却依然能够感觉到脉动,就好象它的手那样,纤细,冰冷,却不让人觉得难受的小手。

“大人,求求你……”

黑暗中看不见她的脸,却能听到她声音明显的颤音,不知道是害怕还是被冻的太久了。说不清是突然从卡拉库亚神那里降临的怜悯之心作祟,还是什么别的原因,商人鬼使神差地停住了脚步转向她:“那你跟我来吧……”

换了一家旅店,被吵醒的店主毫不掩饰对米勒鄙弃的眼神,将两人领到一间小小的空房间,连招呼也不打就关上门离开了。在温暖的客房烛火下,男人才看清楚自己“买”下的是怎样的“货”。小姑娘一定不足十五岁,长期的营养不良使她看上去更加瘦小,全身只套着一件肮脏的粗布罩衫,光着脚,长发在背后打着结。这样子与其说是出卖肉体的妓女,倒不如说是小乞丐来的确切。孩子也许是第一次进入如此干净整洁的旅店房间,有些局促地站在门口不敢近前。

米勒的酒已经醒了大半,看看天色,再过不久就该拂晓了吧,这种情况下还招妓,自己真是发疯了。看着女孩依旧不动地站着,瘦脸上一双大的有些恐怖的眼睛偷偷地朝他打量着。男人皱着眉扯松前襟:“喂,你准备在那里站到什么时候?”

“对,对不起……”

没来由的烦躁让他更加郁闷,招手示意她过来:“到这里来,你不是说什么都会做吗?”

女孩战战兢兢地向坐在床沿上脸色黑青的男人走去,如果今晚再做不成生意,那唯一的弟弟就一定会病死的。同样是从事出卖身体的工作,妓院中的妓女们可以说是待遇好的,至少,她们还有个安身之处,然后是站街的流莺。生活在社会最底层,又没有力量与成年的妓女竞争,雏妓的生活完全可以被称作人间地狱。与其相比,身在萨耶城的小贼们实在是太幸运了。

商人看着走近自己的女孩,恶心的感觉越发强烈,不及起身,就猛地就地呕吐起来。

“大,大人,你没事吧……”女孩担心地帮他抚着后背。

“没,没事。就是有些喝多了,咳,咳咳……”男人止住了吐,下意识地伸手去接水杯,却握了个空“水……”

“哦,好……”女孩立刻去床畔的陶瓶里倒了杯水递给他。

喝了几口水,胃部的不适终于稍稍被缓解:“谢谢。”

“大人……”

“多少钱?”

“恩?”女孩不解地眨眼。

米勒头也不抬:“我问你一个客人收多少钱。”

“可是……”

“你不是要钱吗?”男人不满地仰起头来。

女孩定定地看着他,那双大眼睛中的光芒忽地就刺痛了他:“大人,虽然我很穷很需要钱,可我不是乞丐……虽然身为妓女这么说似乎没有说服力,可是,去世的爸爸妈妈说过,只要有手有脚就不能做乞丐。”

“哦?”米勒有些意外地看着她“难道说为了金钱出卖身体比起乞丐来说更有尊严吗?”话语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雏妓显然被带着恶意的话伤到,明显地颤抖了一下。

“既然不负责任的父母丢下年幼的孩子先去了索拉卡尔神看顾下,永恒安乐的冥国,那样还有什么立场来要求子女遵从遗嘱?”米勒想起自己的过去,几乎是恶狠狠地说“像你这样得孩子,如果要靠着自己的力量活下去的话,那就只要对自己负责。能够赚到钱,得到食物,即使是乞讨,甚至盗窃,欺诈,都是可以被谅解的。问题只是如何付出最少的代价,得到最多的回报……”

“大人,请您不要说了……”听到这些话的女孩几乎是立刻哭了出来“大人的话虽然听上去没有错,可是却是不对的啊!”

“什么?”

“大人所谓的只需要对自己负责的话根本就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任吧”女孩抽泣着“母亲大人是罗比多斯家族的么女,直到死前一刻,父母还保持着骄傲。即使是面对着现任城主大人把在对魔战争中完全失职的原城主家族中全部成年人处死,未成年人永远不能离开本城永远不能拥有私产的责罚,自始至终都没有舍弃城民避难的父母亲也没有放下自尊。母亲行刑前流着泪交托给我的除了弟弟,还有整个罗比多斯家族的荣誉。只要有手有脚就不能去乞讨,我想那不仅仅是尊严,更是对自己心的责任。大人,我的确还无法从事别的工作,也急需要钱,可是不劳而获而取得相对轻松的生活,是我自己的心也无法允许自己去做的啊……”

米勒万万想不到竟然会被一个不满十五岁的小妓女说教,惊讶之外是更大的怒火熊熊燃起:“不愧是贵族家的小姐啊,那你就抱着你那即使卖肉也要保持的自尊心活下去好了。”

“对不起……”女孩哭泣着从地板上站起身,有些摇晃着朝门口走去,临出门时,孩子用力吸了吸鼻子“大人,虽然你说抱着可笑尊严努力活下去,其实是根本就不相信吧……可是罗比多斯家族除了我们姐弟以外的其他孩子,都在父母死后不久就因为放弃尊严地任由城主带走,或者在冬季的街道上乞讨感染重病,已经全都死掉了……”

门在眼前轻轻地阖上,商人呆坐在那里,脑子像被什么重物敲了一下,竟然丧失了思考的能力。女孩的那句“不仅仅是尊严,更是对自己心的责任。”在脑中被施了法一般回荡着。自己活着是为了什么呢?一直以来只想着能够赚到钱,什么都可以轻易出卖的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活呢?为什么在把小妖精卖掉的时候,胸中会产生那种钝刀摩擦着的无以名状的闷痛?那是因为,自己只为了身体的安全和健康负责而放弃了心灵的责任吗?

“穆特法拉神,商人的守护神啊”米勒双手交握在膝间,低垂着头喃喃地说“请告诉我,我做错了吗?”

神没有回答他,男人抬起头来,恰看到第一缕晨曦射进狭小的窗棂,照在背包肩带处一排蜈蚣一样扭曲丑陋的粗大针脚上。那是赫鲁前天夜里帮他补好的,记得自己只是抱怨着包中货物的沉重,和包的不结实,而将破洞的包抛在一边,隔天早上就被补上了。虽然针脚粗糙的一看就知道,是出自完全没有做过针线活的人的手,米勒当时还是很赞赏地拍着小妖精的脑袋夸奖了它一番的。这样一个无论自己做了多么过分的事,或者提出多么无理的要求都会努力去做到,乃至不需要说就会去做的“人”;一个只要受到小小得表扬就会露出无比单纯的笑颜开心很久的“人”,就这样被自己为了一时表面的利益当作货物违心卖掉了。一时间,心终于痛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果然到最后还是无法放弃尊严,放弃心的生活啊。如果像这样的活到终老,即使是世界上最长寿的人,死后的灵魂能够得到永宁吗?

“不行,我要去找它回来……”商人捏紧拳头从床沿上站了起来。

费了一番周才找回到位于城市北部的城主城堡,却被小城堡的守卫理所当然地挡在门外。米勒正思考着硬闯不行的话用什么方法才能进去,却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唤道:“哟,一大早的就来参观古迹吗?老兄你的心情不错嘛……”

悦耳却痞气的声音主人正乐呵呵地边说,边用手搔着浅亚麻色的头发。商人转过脸来就不期然地看到高个儿男人和身旁黑发黑眼的旅伴。裴多法城虽然也遭到过盗贼大人的造访,可那是在对魔战争之前了,新城主上任后,城市还没有对独眼侠盗的记述,所以男人才敢在大白天用这种装束现身。而深知现城主对法师的厌恶而没有穿着罩袍的前圣骑士,也只穿着着普通的行装。

“罗德,秋……”米勒愣了好一会,等着二人走近了才反应过来。

“哇……吓死人了”眼罩男夸张地大叫道“你小子昨晚都做什么了?脸色这么差……如果颜色再绿一点的话,去假装丧尸也没有问题了。赫鲁呢?啊……你小子是不是昨天晚上……”

前圣骑士大人毫不犹豫地自背后一记精准的刺拳,将罗德没来得及出口的话给打飞了。“米勒,出什么事了吗?”

“这是卡拉库亚神对我的怜悯吗?”商人自言自语地说着,眼前一黑栽倒下来,被罗德眼疾手快地扶住了才没有跌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