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冷啊。

草地结了霜,像是被火烧过一样在昏暗的天色下只剩灰白,凛冽的风一直吹着,掀起来单薄衣衫,鞭笞冰凉皮肤。

有一扇门立在那边,它看起来是温暖的,石砖堆砌的立柱撑起木制的横梁,门后照出晴天的光。

但那光是虚伪的,它是一个幻象。

如果走进那扇门的话,就再也回不来了——这是某种神秘的直觉,在刘易斯的记忆中,有很多这样的门,也有很多人消失在门后,不再回来。它是那么熟悉,它一定曾经出现在他生命里,也许是他的故乡。

门后传来让人怀念的声音,像是醉酒后难得开怀的笑或者放声笑过之后落寞的哭泣,有人炫耀自己的伤疤,也有人诉说自己的梦想,他们用嘶哑的喉咙唱起歌,而炉火一直燃着,是温暖的。

这就是刘易斯的走马灯。

他认出了这扇门,它现在还在阿克兰河的东岸,在那栋好久没人打理的老房子里。

但刘易斯已经回不去了,所以,这扇门必然是虚伪的,是对无端终结的一种美化。

门后空无一物,就连时间都不复存在。

只是,就算执意停留,似乎也换不来什么结果,除了在漫长的失温中昏昏欲睡。

昏昏欲睡,并且无法醒来,至少在有一头好看卷发的护士小姐奥莉尔看来是这样。这几天来,埃德温医生开始越来越多地让奥莉尔帮忙照看刘易斯,似乎那个意志格外坚定的男人也快要耗尽信心和精力了。

奥莉尔用沾了酒精的棉布仔细擦拭着所有能碰到的地方,因为这份工作实在是很无聊,她又不能每隔十分钟就把刘易斯擦个遍。但她的目光还是经常落在他身上,他的头发散乱着,已经很长了,如果埃德温同意的话,奥莉尔非常愿意帮他剪得更好看一点。当然,那也许可以说是在帮这个可怜的孩子整理遗容,不过,也没什么不好的。

他看起来只有十四五岁的样子,因为消瘦而显得更年幼了。奥莉尔有时会跟他说话,尽管他从不回应,对于十六岁的女孩子来说,玩偶们仍然可以成为朋友。

埃德温留下的唱片机一直播放着失真的曲子,让人困倦,奥莉尔检查了刘易斯的体温,口腔里面是正常的,他的手脚却有些发凉。天气已经慢慢凉下来了,也不知道刘易斯有没有察觉。

隔着厚重的病房大门,奥莉尔听到急促却虚浮的脚步声。

“硝酸甘油在哪?”

埃德温推开门,看上去非常痛苦,额头上已经满是汗珠。奥莉尔赶紧把他扶到了椅子上,然后在药品箱里翻了起来。

“找到了。”

拿起药瓶之后,奥莉尔还没来得及打开盖子就被埃德温一把抢了过去。

“给我。”

埃德温说。

“你还好吗?”

奥莉尔担忧地问,但埃德温并不回答,他没有说话的力气了,突如其来的心绞痛让他几乎昏厥。

他试图让自己的呼吸尽量深一点,却因此又咳嗽起来,在意识到自己呼出的空气有可能会让刘易斯也染病之后,他撑着桌面站起来,在奥莉尔的搀扶下到了外面,靠着墙根坐下。

光线透过浑浊的玻璃窗后变得肮脏,夹杂着一些细小模糊的阴影投射到埃德温脸上,让他看起来更加憔悴了。

“你需要休息一会吗,爸爸?”

奥莉尔轻轻拍着他的后背,这样能缓解他的焦虑。她第一次看见父亲这样虚弱的样子,眼泪慢慢溢了出来。

“我还好。”

在轻轻咳了两下之后,埃德温锤了锤自己的胸口,然后抬起手示意奥莉尔不用再拍了。

“让我坐一会就行,抱歉刚才让你担心了。”

一些白头发突兀地出现在埃德温的后脑和头顶,那是他自己看不到的部分。

“是心脏病吗?”

奥莉尔忐忑不安地问,她心跳得很厉害,

“嗯,大概。”

“你一定也还没告诉妈妈。”

“她在那边工作也很忙的,我可不想打扰她。那个男孩怎么样?”

“他很好,你该休息一下了。”

“不……也许我该直接退休。”

在确认自己的情况稳定下来了之后,埃德温在女儿和墙面的辅助之下慢慢站了起来,非常小心地防范着可能发生的晕眩。

“我要失败了。”

奥莉尔听到埃德温小声说出的话,她知道他还不甘心。

他想救活一个没了心脏的人,到头来自己却得了心脏病,如果被那些发了疯一样的信徒们知道,大概会嘲笑他是亵渎了神的造物才遭到这种惩罚吧。他们只会站在勇敢者的尸体上苟活,却不敢往前试探哪怕一步。

“我陪你去病房。”

在艰难得撑起埃德温无力的身体之后,奥莉尔带着他慢慢走起来。

“好了,我可以自己走了,亲爱的。”

“但是……”

“你也去休息吧,我会找人看着自己。”

“我还不累。”

“听我说,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好吗?”

埃德温挣脱了女儿的手臂,挺直了腰站到她面前。仅仅是这个动作就已经让他又有点胸闷了。

“那你自己一定要小心。”

“我把药带在身上的。”

“嗯。”

尽管不情愿,奥莉尔还是离开了。

所幸女儿还算善解人意,不然一直强撑下去的话,后果就真的不妙了,埃德温几乎精疲力尽地这么想到。又出了一点汗,埃德温咳嗽起来,咳得很厉害,肺里有种撕裂般的痛楚,他掏出手帕捂住嘴。咳出来的痰格外粘稠,是黄色的,夹杂血丝。

他不得不弯下腰,靠在墙上休息。

他握紧拳头,朝墙上砸过去,风化的墙皮因此落下来一大块。

-

埃德温·丹蒂莱恩最终还是放弃了自己的最后一个病人。

尽管关于刘易斯的资料已经堆满了他的办公桌,两个人的身体却都已经要撑不住了。

再早十年——如果再早十年开始这个研究的话……

十年前的埃德温,根本就不会有要救活一个必死的人这样的野心吧。

他一直都在前人从未涉足的领域独自前行,举着一盏孤零零的烛火走了这么远,现在想来也已经算是举世无双的功绩。接下来即便不再能负担起从前那样的工作,如果可以把自己的研究成果推广出去,得到应用和完善,也是令人欣喜的。

一直以来,自己在寻求什么呢?

也许是悲伤和感激的目光。

对了,其实只要能够尽可能地治愈病人就好。

在见过太多无可奈何的死亡之后,埃德温就一直恐惧着这件事,才会如此热衷于救治濒死的重症病人,只有在治愈别人的时候,才能给自己同等的希望。

该面对的事情总要面对,桌上整整齐齐的这么多纸片,大概都要等他在病床上躺好一阵子之后才能继续翻阅了。

“丹蒂莱恩先生在吗?”

有人站在门边,朝着只有一个人的办公室里这么问。

他穿着长披风,披风里面是灰色的呢子大衣,纽扣是金色的,在昏暗之中闪着光,胸口别着一朵干枯的非洲菊,右手拿了一根嵌着琥珀的手杖。

只有他的脸除外,埃德温怎么也没办法看清楚那张脸。

“我就是,有什么事吗?”

“这里,”那个人从兜里掏出来一小瓶东西,“有一种神奇的药,能够让人起死回生,我想把它卖给你。”

“呵,起死回生。拿我看看。”

埃德温轻笑一声,他还是看不清那个人长什么样子,也许是因为他刚好站在没有光线的地方。

“在那之前,我们得先谈好条件。”

“什么条件?”

“一份小小的文书,不过,它受法律之外的一些规定保护,可能会通过比较特殊的手段来强制执行。”

在那个人脸上,似乎是眼睛的地方,亮起来摇晃的紫色的光。

“你是……恶魔?”

埃德温扔下手中的笔,把椅子往后推了开,站了起来,颤抖着盯着前面的这个人。

墙上的钟敲响整点的铃声,埃德温,瞟了那边一眼,是正午。

在正午,那个人身边却漆黑一片。

毫无征兆地,埃德温站不稳了,双手撑到桌上,勉强地支撑着,心脏开始剧痛,呼吸也变得短促,不知该说是肿胀、惊愕还是麻木的感觉从双眼中间的某个地方扩散到整个大脑,成为无法抑制的震颤。

“哎呀,你脑子里有根血管破了,你快要死了。怎么样,现在答应我的话就对你有了更直接的好处不是吗?”

那个人慢慢走过来,脚步声非常奇怪,就像是踩着什么粘稠恶心的东西。

“如果没有力气说话,只要点点头也可以。”

他的声音在埃德温耳边说着,身体却还在几米开外。

“用你最后的生命稍微思考一下吧,你愿意就这样结束吗?你努力了一辈子,直到现在都还是在被他们诽谤不是吗?你的这些研究,在你死后就会变成垃圾,被踩在脚下,被嘲笑,你甚至来无法证明它们的价值。而你的宝贝女儿,因为是你的女儿,也会被同行们排挤一辈子。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吧。”

不可见的手扼住埃德温的喉咙,勒出浅浅凹痕。

“愚蠢、可悲的人,你要拒绝生命和力量吗?它们难道不是你一直渴望的!想想吧,你能拯救多少人!”

恶魔告诉他:

“你还不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