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死了,你希望谁来帮你主持葬礼?”

一个剃了光头的凶恶肥胖的中年人站在砧板后面发问,他的牙齿是可怕的黑与黄,眼睛也浑浊了,却笑得很好看,有种傻傻的亲和力。

在他前面不远处的门边,坐着一个卷头发的男孩,麻布衣服在他身上松垮垮的挂着,是刘易斯,他那时候十三岁。

外面有些小孩在草地上打滚,但他并不跟他们一起,他已经不是那样的年纪了。

“安东尼他们,老大之类的?”

他说的老大是在这片地方还有点势力的黑帮,占了一个小码头,也给走私之类的脏活打打掩护。他们能赚不少钱,至少能吃饱,还能吃到肉,而他们的肉都是从这个大叔这里买到的。

“你希望一些脏兮兮的家伙出现在你的葬礼上吗?”

“葛拉罕你身上不也是脏脏的。”

“我可从没想过要去给小混蛋主持葬礼。你今天没活吗?”

“没有,老大不让我去。”

“没干活还能有饭吃,真是幸福啊。好了,这是你们要的肉。”

葛拉罕把一大块从猪腰上切下来的肉串在绳子上又扔进刘易斯的篮子,然后刘易斯捏了捏自己的鼻头,跟葛拉罕挥挥手,提着篮子飞快地跑开了。

刘易斯他们住的地方是一栋不知道被谁废弃了的大房子,在这片矮小稀疏的木制建筑中间显得格外突兀。不过刘易斯他们也算是个大家庭了,这栋二层房子也有点装不下,所以最近也有在旁边再盖一个小木屋的打算。

木材当然是从河里捡来的。有个曾经做过伐木工的哥哥说,他们从前会从南边的一处山脉砍下来四个人张开手臂才能围住的巨树,也像这样推到水里顺流而下运到下游很远的地方,有一些人会在那边拦住它们,没抓住的木头就继续漂走。不过那个地方在大瘟疫中被摧毁了,现在河里的也就只有这样程度的木材。

刘易斯见过那些从河里捞上来的木材,它们每一个挖空成棺木都能把刘易斯装进去还绰绰有余。

他把这个想法告诉了曾经是伐木工的男人,只是被嘲笑然后锤了锤脑袋,随后有一阵漫长的沉默,这沉默在只挖了一半的地基面前显得有些奇怪的意味——那是几天前的事情。

现在这片地基已经很是坚实了,被分割好的粗大柱子深深的插进土里立起来,墙和屋顶的材料却还没有被选定,尚在讨论,或者说是争吵中。但在这里,争吵通常也是一件开心的事。

“刘易斯,去把火升起来,老大他们要回来了。”

右手少了两根手指的男人冲刘易斯喊,他之前在一个枪炮厂工作,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断了两根手指,然后就被老板赶了出来。他和老大掌管这个帮派里所有的枪。

刘易斯拿过枪,那是很沉的东西,一大块铁,中空的,在里面装上火药和弹丸就然后点火可以把弹丸发射出来。在那之后,他们就不再让他碰枪。虽然知道那是危险的东西,但刘易斯还是有点生气,他并不是小孩子,也不想给帮派里的其他人留下自己不能打斗的印象。

不过他还是得赶快去对他来说有点太大了的厨房里开始忙活整整几十人的午餐。

有个比他大三岁左右的瞎了一只眼的男孩会来帮刘易斯的忙,他和刘易斯一样,之前都在贵族家做过下人,只是他主要的工作是园艺,而刘易斯在厨房学到的东西更多一点。

刘易斯很喜欢这个瞎了一只眼的男孩,尽管他有时候会拿他坏掉的那只眼睛来吓唬刘易斯,但他比这里的所有人都更喜欢干净也更懂得如何整理和打扫。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特长,这是刘易斯在来到这里之后才懂得的道理,而且,他们都是些好人。通常也有一些古怪或者让人讨厌的家伙会试图加入,最后都被老大赶走了,这是只有老大才能做到的事。而且,这里的所有人都让刘易斯感到亲切。

他说不清这种亲切的感觉究竟是什么,他只是偶尔会觉得,他们都和他一样,是一样的,并且和外面的人不一样,但他说不清是在什么方面一样。

在热腾腾的香气升起来之后,幸福和感动充溢了刘易斯的身心,让他开心地快要哭出来。食物永远都是这么美好。

“刘易斯,还没好吗?”

“啊啊,马上就好了,老大回来了吗?”

“嗯,快点,有什么现在可以先端过去的没有?”

“这边的汤可以了!”

“好。”

长桌在十多个人都坐下之后仍然留有空位,而老大就在长桌的一头,他的面前摆着一些像是药材的干枯植物,还有黑色的,像是粪便或者泥巴一样东西,也许同样是某种药品。老大其实是有名字的,卡米洛,他对大家说过,但大家还是更愿意叫他老大。

之前端出来的食物都被放在了另一边的小桌上,刘易斯也把自己手中的放了过去,赶紧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坐下。

不知为何,他对那个时刻的印象格外清晰。他记得老大在抽烟,吐出的白色在阳光下并不显得浑浊,窗玻璃的裂缝在桌上留下奇怪的影子,不远处的墓园里飞出来几只乌鸦。有些人的脸色显得很阴暗,而更多的人则在不安或是疑惑中等着老大开口。老大的黑色头发都整齐地梳到脑后,深邃眼睛一直盯着那些奇怪的药材,但刘易斯猜不透老大的心思。阳光当然是暖色的,在那个时刻也应该的确是温暖的,但不知为何,每当刘易斯回想起来,总会觉得脊背发寒。

一切都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了变化吧。

那个时候,老大像是终于下定决心了一样开口:

“这些是鸦片,还有大麻,我觉得各位或多或少都有听说过。”

很多人都沉默了,另外的一些则开始小声交谈或者四处张望。

刘易斯知道这种东西,他只是没有真正见过。他曾经在的那家贵族的家主就会抽这种东西,他是从其他下人那里知道的。

据说只要沾了这种东西,就会上瘾,然后发疯,也有人说它会让人很舒服,很有精神。

刘易斯相信前者。他没有跟大家说过自己离开原来做事的贵族家的理由,他本来是跟自己的远房亲戚一起做工的,直到有一天,他看见管家给了亲戚一些钱,金色的钱币,然后刘易斯就被带到了家主的卧室。而家主就像个疯子一样,红着眼,像是要吃了刘易斯,冲他扑过来,抓住他,用他肥胖的身体把刘易斯压在下面。所以刘易斯用灯座砸了他的脑袋,逃了出来,再也没有回去。

他至今都还会在噩梦中见到那个恐怖的家伙。

他想要叫老大把那些东西都扔掉,扔进河里,他很害怕。

然后老大又说话了,用非常严厉的声音:

“听好了,我们帮派里面的人,如果有谁碰了这些东西,不管是谁,都会被赶出去。”

这句话让刘易斯放下心来,但他还是不能理解老大的意思,他看了看周围,其他所有人也都在等老大开口。

“我从一个船长那里拿到了这些东西,他说他还有更多,所以我想,我们可以把它们卖个好价钱。”

“你的意思是,我们要做点生意了?”

坐在老大旁边的,肤色很白的北方人,被大家叫做安东尼的大个子这么说。尽管看起来很笨拙,但他头脑非常好。而且虽然他自己从不承认,大家也都把他当作这里的二把手。

“嗯。”

老大点了点头,然后有一些年长的人脸色更加阴沉了。刘易斯知道,这是爆发争吵的前兆,就是大雨时会聚集起来的乌云一样,现在乌云笼罩在他们的脸上。但是老大没有给他们开口的时间,自己继续说了:

“应该有一些人了解更多关于这个东西的事,它很危险,如果要做这个生意,我们之后要面临的就不再是小打小闹的抢地盘了。但你们也该知道,现在的生活同样不能继续下去。这边的码头将要扩建,建成和对岸一样的大小。到了那个时候,我们有什么资格和那些公司或者城里的帮派谈条件,我希望大家能仔细想想。”

“也就是说,我们现在是被逼到绝路了。”

安东尼替老大补充说。

绝路,刘易斯大概知道这个词的意思。无路可退,无路可走,只有拼上性命才会有一点点生存下去的机会。

后来他才会慢慢理解绝路的真正含义——一旦被逼上绝路,前面就永远还是绝路。

然后老大告诉所有人:

“不愿意一起的人,可以现在离开。”

刘易斯有点害怕了,如果现在有人离开,他们就永远回不来了。他并不知道离开这里之后还能去哪,这是他最怕的事。

不过,直到最后,大家也都还是留在桌边。

“都要饿死了,快开饭吧老大!”

忘了最后是谁特别大声地这样吼了一句。

然后老大点了点头。

“吃饭,下午还要干活。”

他说。

-

那一天过后,小木屋的工程也停掉了。

他们只用了半年就赚到了能在这边新建的街道上买一栋楼的钱。

刘易斯穿着新买的外套到市场里采购食材,瞎了一只眼的男人跟他一起,帮他提东西,也做他的保镖。

作为帮派里唯一的厨师,他就是有这样的待遇。

而且,大家也很担心会有人绑架他,毕竟现在帮派也算是有点名声了。

在被称为东城区的这片地方,因为进驻的很早,所以刘易斯的帮派有很大一块地盘,老大也跟一些小混混有合作,让他们在地盘的外围每天守着。

刘易斯现在十五岁,老大给他找了个老师,最近在教他阅读。

有人说,老大想让刘易斯做自己的接班人,但刘易斯自己清楚得很,这只是因为他在帮派里年龄最小,所以才适合学更多东西,而且老板本来就也有请数学教师来教大家算数的计划,毕竟以后说不定要经营更多的生意。

但比起阅读,刘易斯还是喜欢射击多一点,他喜欢自己掌握了武力的感觉,至少这样他可以保护自己,而不必总是需要别人的保护。他现在就在自己腰间别着上满了子弹的转轮手枪,这让他格外安心。

他有些日子没去葛拉罕那里了,所以今天他想趁时间还早绕一下远路。

那个小肉铺还是在脏兮兮的街上,似乎新城区并没有要往这边扩张的计划。现在在这边活跃的是一个只有几个人的小帮派,有时候他们会犯事,街上的人就会去找卡米洛老大帮忙惩治这帮家伙。

刘易斯注意到了他们,他们正蹲在一户人的柴火旁边吸着鸦片,用奇怪的目光看着刘易斯这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鸦片的作用,他们变得很瘦,看着甚至像是死人。刘易斯觉得自己一个就能空手制服他们所有人,他们看起来实在是太虚弱了。

肉铺并没有开门,刘易斯敲了敲门,也没有人应声。

“那老东西死了。”

吸鸦片的人说,用一种嘲笑的意味看着刘易斯。

“怎么死的?”

刘易斯有种不好的预感,瞎了一只眼的男人拍了拍他的后背,这是准备打架的暗号。

如果他们敢说自己杀了葛拉罕或者近似的意思,刘易斯会亲手送他们一人一颗子弹,他已经决定好了。

“我们没钱付账,所以就让他尝了尝这个,后来他又找我们买了些,也许是抽多了吧,然后就死了。”

吸鸦片的人指了指自己装在小袋子里的黑色东西。

刘易斯把手里的篮子轻轻放下,忍着愠怒继续问他:

“所以你的意思是,是你们害死了他?”

“呵,这种事能怪得了谁?别忘了,我们手里的鸦片可是从你们老大那买来的。”

刘易斯的动作停住了。

他停在原地,身心一起变得僵硬,想不通这其中的道理。

他甚至不敢怀疑他们在说谎,这种怀疑就像是在为自己开脱,比什么都显得更卑劣,更罪恶。

在刘易斯最自由自在的时光里,那个光头的又凶恶又肥胖的男人,用又黄又黑的牙齿笑着的样子,现在跟那个可怕的贵族重合了,是吃人的恶魔。这个男人也将出现在刘易斯的噩梦里,让他心悸颤抖。而这个恶魔,是他亲手造就的,是他的罪恶本身。

葛拉罕的声音是令人想念的,这种想念现在却只剩下虚伪。

他所做的这些事,是罪恶的,会伤害别人,这是早就该想到的事,却以这样一种方式呈现在了他的眼前。

在恍惚中他回到了帮派的根据地,在恍惚中做完了一顿有失水准的午餐。

他犹豫了很久,他想找老大问个明白,他们做的事,究竟是怎样的。

快要开始准备晚餐的时候,老大走进了厨房,帮刘易斯升起了火,又添了一些炭到炉子里,把傍晚的昏黑照亮了。

刘易斯蹲在炉火前,那火在他看着仍然年幼的脸上是一种温暖的味道,却又显得很是虚幻,让人几乎想要触摸。

“我听说葛拉罕死了。”

老大说。也许是有什么人告诉了他吧,刘易斯并不在意。

“死了有些日子了,他们是这么说的。”

“嗯。”

老大并没有继续说下去,他在等刘易斯问出自己想问的事,刘易斯当然懂得。

可是刘易斯并不敢真的开口,他很害怕,他不想知道那是真的,不想知道答案。这当然是有些过于孩子气了,是他一直都在试图避免的事,但也只有这种时候,他才真的觉得自己还处在一个会任性的年纪。

“说些话,或者问我点什么。”

老大对他说。

刘易斯还是犹豫着,他的眼睛被火光弄得有点花了。

“葛拉罕吸的鸦片,是我们卖的吗?”

努力让自己的心脏平静下来之后,刘易斯开口了。

他觉得自己已经够冷静了,可以接受答案了,然后他也许会哭一阵,然后擦干眼泪继续忙活。但那个答案却在他的意料之外——

“不是。”

老大说。

刘易斯一时间有点不敢相信,但他知道老大不可能骗自己。

“所以如果你觉得有必要的话,可以干掉那几个家伙,他们不守规矩,在我们的地盘上却从别人那边买货。虽然我们也确实不肯卖给他们,我们只卖给城里面的有钱人,他们才负担得起这些东西,而穷人一碰它们就只会家破人亡。”

在补充完这一长串话之后,老大叹了一口气,也许是同情,也许是无奈。

“明天,我想明天就去解决了他们。”

这还是卡米洛第一次听到刘易斯用这种尖锐而冰冷的语气说话。

“你可以找帮派里有空的人一起,那些渣滓死不足惜。但是你要记住,我们的确在做着和他们一样的事,如果神要我们为此付出代价,我们并没有理由为自己开脱。”

“嗯。”

刘易斯点点头。

卡米洛看着他小小的背影,开始有点后悔了。

他一直都不愿意刘易斯接触帮派里的这一部分,其他所有人的意见也都一样,和剩下的人相比,刘易斯就是个小孩子,就像是年幼的弟弟或者儿子,没有人想看他手上沾血。事实上,虽然所有人都还瞒着他,但他们一直打算把刘易斯送去外地的大学读书,然后去其他城市做一些干净的生意。这也包含了一点点小小的私心,因为,所有人都幻想过,这样一个帅气的衣着整洁干净的小家伙,会出席他们的葬礼。

对于深陷泥泞的肮脏的一生来说,这样就够了。

“然后,给大叔办个葬礼吧,我找人帮你。”

卡米洛说。

“这样,以后要给人下葬的时候,可以更有经验一点。”

刘易斯转过身来,愣了一会。卡米洛冲他笑笑,锤了锤自己的腰,挥挥手离开了。

第二天,刘易斯很早地就换上了自己最正式的一身衣服,带着曾经是伐木工的男人和瞎了一只眼的男人一起,去干掉了那些小混混。另外两个人在过程中并没有出手,尽管这是刘易斯第一次杀人,但他表现得很好,就像是有某种天赋一样,只受了点擦伤,是自己在墙上蹭的。

他们把葛拉罕已经腐烂的尸体从屋子里拖了出来,埋进了在以前住的二层小楼旁边的那块墓园。

-

东岸的城区还在继续扩张,在短短的几年里,彻底变了模样。

老大请了专门的厨子过来,所以刘易斯也可以不用继续帮忙做饭了,他现在主要是跟着老大和安东尼一起行动,其他时候继续学习和审核一下账本之类的。

断了两根手指的男人开了一家酒吧,闲下来的时候,所有人都习惯去那边喝一杯。

但是总有一些人不能一起喝醉,甚至没有人真的愿意喝醉。对岸的势力越来越多地扩张了过来,偏安一隅的日子马上就要结束,在这样的关头,不能有人成为弱点。

刘易斯格外不喜欢喝酒,跟其他人出于大局的考虑不同,他不太喜欢酒精进入大脑的感觉,甚至从喉咙就开始拒绝。

说到底,酒精这种东西就是有毒的吧,呕吐啊头晕啊意识不清什么的,根本就是中毒的症状,而且也有那么多因为喝酒所以死掉的人。

刘易斯现在对于这类型的东西有着出于本能的抗拒。

它们通过一时麻痹大脑带来虚伪的快乐和解脱,然后毒害身心,就是这样危险的东西,而且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却还是难以摆脱。说真的,要是那么想解脱的话,去死不就好了,死了才是真的一了百了。

刘易斯也不相信真的会有地狱,如果有的话,现在大概也是装不下了,要不然怎么有那么邪恶的家伙还在人间。死了就是真的结束了,所以死亡本身并不令死者悲伤,只有活人会因为死亡悲伤,这也是很滑稽的事情。

不过,刘易斯并不愿意跟其他人分享这种想法,他们只会用一种奇怪的语气说刘易斯读书读得太多了。

刘易斯倒也不会因为这种玩笑生气,但还是会有一点点尴尬的。

而且如果真的表现得像个书呆子的话,在跟着老大出去跟别人谈生意的时候也会吃亏,会被小看。刘易斯其实已经是帮派里用枪用得最好的那个了,不过他们还是并不会因此而改变自己的看法,他还是他们眼中的小孩子。当然,老实讲的话,刘易斯确实不擅长徒手或者持械格斗,但这些技术在帮派混战中远比手枪有用多了。

所以其他人到现在也都不太放心让刘易斯一个人行动,尤其是他还跟着老大一起露面这么多,肯定早就被盯上了。

除此之外,出于对自己做的事的自知之明,他们也总是会担惊受怕。

是的,担惊受怕,就像从前一样。

他们仍然不是能在阳光下面大摇大摆走路的那种人,他们仍然是弱小的,他们在这个社会的边缘,这里没有什么法律,只有一些不是所有时候都有用的规矩,说不定那一天就会被看不见的黑暗吞噬,就像老鼠。是的,老鼠。

老鼠们赖以为生的食物正是所谓文明社会产生的垃圾,他们过剩的欲望和由他们自身产生但他们却不愿接触的肮脏。而老鼠们同样会被更大的老鼠驱赶或者吃掉,还有一些吃老鼠的野猫,也有专门清除老鼠的人类。

就是这样的,这个世界上本来就并没有能让他们安稳生活的土地,却又给了他们生命和食粮,让他们苦苦挣扎又醉生梦死,也许闭上眼过后就不再醒来,曝尸街头。

比如瞎了一只眼的那个男人,刘易斯记得在垃圾堆里找到他的尸首的时候,他的手和脚还被扔在其他地方,已经被老鼠啃掉了不少肉。杀了他的凶手现在也还没有找到,有人说他是替老大扛下了抢劫其他哪个帮会的货物的事,所以被杀手盯上了,而老大也才没有追究。

至于事情的真伪,并没有人追问,所以多半是真的吧,刘易斯想。

这其实也没什么好在意或者值得怀疑的,每个人都早就做好了这样的准备,如果有什么事情严重到需要让刘易斯来替死,那也无所谓。

他们过得就是这样的生活而已。

但也正因为如此,所以并不能简单地把这条命浪费掉,这是同伴们用他们自己的命保下来的,并不只是自己一个人的性命。

“都过来吧,除了有事的人,都在了吗?”

老大在长桌的一头坐下,这条长桌放在酒吧中央,平时就并没有什么人会特意坐在这边,而今晚,这里压根没有客人进来。一些一年前加入的新人也聚了过来,能够出席这样的会议,说明他们已经得到了认可,所以他们也都显得非常兴奋,微醺的脸上挂着笑。

但是在帮派里呆了很多年的刘易斯他们是知道的,老大像这样开会的时候,一般并不是要分享好消息,而是在危急存亡的关头,想要确定所有人是否愿意追随自己。

刘易斯把担忧写上了脸和眉头,在他一旁的安东尼却仍然表现沉着,和当年不一样,安东尼特意蓄了胡子,这让他看起来可以更符合自己的地位一点,虽然他本人其实非常不喜欢这个样子。而刘易斯则戴着眼镜,把漂亮的卷发绑了起来,他还找人散播开了他曾经胸口中了一枪的同时打死了四个对手的传言,这可以让那些新来的帮派成员更尊重他一点。刘易斯和安东尼分别坐在卡米洛的左右,而刘易斯拿着一个铁壳子的沉重记事本,手里捏好了笔;安东尼只是抱着手,怀里有一把看着就很沉重的像是游牧民族会用的猎刀,看着有种可怕的威慑力。

“我先问大家一个问题,你们觉得这个帮会现在有多强?”

“这片地方最强的应该就是咱们帮会了吧,老大,您这是明知故问。”

急于表现的新人抢着这样说了,事实上却没说出什么真正有用的话。

卡米洛摇摇头。

“还有人愿意提出自己的意见吗?”

“关于强弱的问题,我认为,这要看对手是谁。”

断了两根手指的男人说,他自己没有喝酒,所以在这群醉汉中间显得格外清醒。他看了看他们,和他们依次交换过眼神,没有人敢怀疑。

“那么,有谁知道我们的对手是谁?”

在手中的雪茄捻熄之后,卡米洛接着问了下去。

这一次,所有人都选择保持沉默。帮会的敌人是谁,这是只有老大才能决定的。

“西岸的那些大帮会,他们不止一次找过我了,要跟我谈条件,让我们加入他们的生意。”

卡米洛罕见地叹了一口气。

“现在,我觉得大家应该也都能感觉到,我们没有资本跟他们硬碰硬,所以依附于其中一方势力是必然的。但这也并非简单的事,冲突并不会因为我们加入他们而停止,相反的,因为他们的插手,东岸会变得更加血腥,到那个时候我们一定会变成被送上去为他们杀出一条血路的牺牲品。”

很多人露出了惊讶的表情,这并不让人意外。就连刘易斯都想不到,一心为了帮会的老大会甘于任人驱使。

“所以我要请各位认真思考我们究竟有多弱小。在你们想清楚了这个问题之后,你们就会明白,依附于他们尚且还有一线生机,而如果选择凭我们自己想要守住自己地盘,就只会挨个去死。”

“而且,”安东尼顿了顿,用格外沉重的语气说,“我们在这场斗争中拼杀地越厉害,就能在西岸的大帮会那边得到更高的地位,最后说不定还能保证独立。”

“就是这样,有人反对吗?或者有什么还不清楚的,可以直接说,我不希望到时候有人后悔,很麻烦的。”

卡米洛说到最后,笑了笑。

刘易斯看了看沉默的众人,他们当中有犹豫,但并没有任何任何的不满。慢慢的,有的人眼中出现了希望,这种希望在不断的眼神接触中传播开来。刘易斯在本子上记下了会议的结果,比想象中简短了许多,这就是卡米洛独特的魅力,他总能用最简单的道理说服别人。

“那么,大家,继续喝酒吧!死了可就没得喝了,所以啊,到时候都给我努力地活下来!”

卡米洛举起自己的酒杯,一饮而尽。

其他人都跟着笑起来,喝完自己杯子里的酒。

刘易斯忍不住也笑了,捧住自己的肚子,笑得停不下来,因为卡米洛的杯子里装的其实是水。

那一天的晚上,天空是浑浊的,看不见星星,卡米洛从阁楼的窗户跑到了楼顶,因为就在阿克兰河边,所以风很大,把卡米洛的头发都吹乱了,他索性也把头发绑了起来。他坐到屋顶上,从这里能看见东岸稀疏的灯火,也能看见西岸那边比白昼更热闹的繁华。

刘易斯也从窗户钻了出来,风吹得他有点摇晃。

“老大,您找我?”

“嗯,坐这里来。”

卡米洛回头看了看刘易斯弱不禁风的样子,笑了笑,又转回去,拍了拍自己旁边的屋顶。

倒不是因为害怕……只有那么一点点害怕……好吧,确实是因为害怕,刘易斯压低了身子,小心翼翼地靠了过去,坐下的时候差点打滑,被卡米洛一把拉住。

“谢谢老大。”

刘易斯把衣服紧紧地裹到身上,还是觉得很冷。他本来就很怕冷,现在更是有点发起抖来。

“刘易斯,我有个问题要问你。”

“嗯?”

“你是不是喜欢男人啊。”

“啊啊?当然不是!”

刘易斯惊讶地又差点滑落下去,他的心跳因为惊吓而变得很快,脸也红了,让他搞不清自己到底是因为什么而这么慌张。

“如果不是喜欢男人的话,我们都觉得你该找个女人了。”

后一步赶到的安东尼这么接话了,就像是事先商量过一样,这两个人一定是趁刘易斯不在的时候悄悄商量过了。安东尼喝了点酒,脚步却走得并刘易斯稳当多了,在刘易斯的另一边坐下。

“当然了,不是说像我们一样随便找个女人玩,是找个靠谱的妻子,生个小孩之类的。”

刘易斯当然懂他们的意思,他也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甚至也有想要交往的对象,不过考虑到自己的身份,果然还是不应该在意这方面的事。

“我觉得自己并不能让妻子和后代和自己一起过这样的危险生活。”

思考了一阵之后,刘易斯决定如实说出自己的想法。

“嗯,我们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没有结婚。”卡米洛说。

“那……”

“所以打算让你拿着一部分钱去远方的城市做点干净的生意,如果需要的话也能带几个信得过的人一起。”

“最好是餐厅。”安东尼补充说。

他们的确是早就商量了这个计划,刘易斯想,也许已经想了好几年。

“可是我不能就这样离开你们,是你们收留了我,我必须留下来!更何况是现在这样危险的情况。”

“跟危险无关。”卡米洛小小地撒了一个谎,“而且,我们也不是要就这么放你走了,如果以后有帮会里的人想要退休的话,我希望你能收留他们,我们不想到老都打打杀杀,知道吗?”

“那样的话,为什么是我?”

刘易斯问。

“因为从一开始就决定了是你,所以才会让你学那么多东西。你比我们其他任何人都更容易赚到干净的钱。”

“我懂了……我需要考虑一下。”

刘易斯抬起头,但他只看到一片黑暗,还有天边因为地上的光而染上的浑浊色彩。

“我们这样的家伙,要想活得干干净净并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安东尼,你还记得你最早加入帮会的时候是为什么吗?”

卡米洛在风里小心地点燃了一根烟,深深吸进一口。

“我肚子饿。”

“哈哈哈哈哈!真不愧是你!”

“我的话,”卡米洛说,似乎花了一些时间来回忆,“我想有自己的一条船,我原来是个水手,你们有人记得吗?我觉得应该没人记得了,我自己都不太记得。”

“我其实不是很懂,为什么过上普通人那样的生活对我们来说会这么困难。”

刘易斯说着,取下了本来就不需要的眼镜。

“因为从一开始就没有那样的资格。如果不像只老鼠一样做这种卑劣的事情的话,我们就连饭都吃不上”

“到了现在,如果不继续做下去的话,也不知道该怎么谋生。”

安东尼挠了挠头,用苦恼的语气这么说。

“不仅如此,仇家啊什么的也都一直盯着你,他们并不相信你会放弃现在的一切,只会趁你失去庇护的时机干掉你,抢走你拼命换来的财产。”

卡米洛抓乱了刘易斯的头发,以此发泄自己小小的压力和不安。

“我们是老鼠啊,活下来就很不容易了,真的很不容易的。”在一阵抱怨之后,卡米洛突然抱住了刘易斯,揪了揪他的脸,“所以要听我们的话啊,小子,只要我们之中有一个人能过上那样的生活就好了,这就是我们对你的期望,也是对自己的期望。”

“记得开餐厅,你做菜那么在行,开餐厅一定很赚钱。”

安东尼再次强调。

“嗯,我会记得的。”

虽然还有点不太能想象这两个已经开始慢慢变老的男人所向往的究竟是什么样的生活,刘易斯却很肯定自己在那个时候已经知道了什么是幸福。

那是一个风很大的,漆黑的甚至有些无聊的晚上,但刘易斯却很确信自己将不会再经历另一个这么美的夜晚,哪怕有一千颗星星在远方的天空挂着,不管它们有多明亮,都不会胜过这个充满醉酒后的疯话和清醒着的梦想的夜晚。

这些梦想在遥远的云层后面,一直都在。

它们就是全部了。

在这个世界上的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