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灵住在水晶雕成的宫殿里,然而即便知道它就在那里,它也只是在那里而已。

雪片不会落到它身上,雨水也冲不走它。

每个人都知道它就在那里,但是每个人都不愿意记起它,他们只被自己偶然瞥见的身影感动,以为那是从怀念中诞生的幻觉,拒绝承认它的存在。

每个人都心知肚明,时间会带走它。

所以幽灵其实也不住在那里,因为人们并不以为它住在那里,它的存在就是这样脆弱。

它的确仍然存在着,哪里都有,又哪里都是,神与人却都不再与它分享土地。

因此,幽灵必然是死了,和它日渐腐烂的尸体之间并无分别。

那么,偷走幽灵的东西,和掘开坟墓拿走陪葬品也没什么不同。

想到这里,莉莉安娜有点开心。

她以前还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虽然她认识的幽灵不少,却都像是苍蝇一样弱小又烦人,用手一捏就会消散。

也许在灯光里面,也许在难以察觉的小块阴影里面,也许在喷泉边坐着,莉莉安娜并不确定应该去哪里找它。她也不急着找到它,因为夜晚还很长,既然要亲自出演,她愿意花足够多的时间来熟悉舞台。

水晶宫——钢材和玻璃的巨大混合物,现在还是徒有其表的空壳,但是计划中的商铺、博物馆、高级俱乐部甚至外交使馆都将慢慢被装进去,他们想让它成为世界的中心。

如果让莉莉安娜来说的话,她会选择放一把火,也许不需要蓄意纵火,只要在一个没人发现的角落,从光鲜整洁的高处偶然落下来一颗火星点燃装修时堆在角落的木屑,细小的烟柱最初并不引人注意,就算烟雾渐浓,显贵们也只会远远避开,然后裹挟烈焰的风就会升起来,立柱和横梁被烧得红热然后扭曲,就像冰山一样熔化。

莉莉安娜在一条很长的走廊里面,灯光穿过层层玻璃透过来,真有点像是在水晶里面了。

周围没有人,她有足够的时间来欣赏它,也可以想想该怎么毁了它。

她很想能够亲手毁了它,她太喜欢这座建筑了,不论它所承担的意志究竟是疯狂还是美好,它都值得拥有一个华丽耀眼的灰飞烟灭的结局,最好绚烂地能在眼里烙下印记。

比起过程,莉莉安娜更看重结局,每个故事都是这样。

所谓的过程只是麻烦的叙述技巧的累积而已,是人类为了迎合自己的愚钝而发明,而神造万物时并不在意过程。

过程中的曲折回环如果不能通向一个期望已久的结局那就毫无意义,除了被嘲笑之外并无其他用处。因为真正决定了一个故事的正是结局,一个能诠释所有时间和血液的结局,迎来真正永恒的终点,才能给一切赋予价值。

“给未完的故事亲自写上结局,也是读者的义务之一呢。”

莉莉安娜翻着一本用小羊皮包着的笔记本,在回顾之前的情节。

地板是磨得很光滑的灰色石灰岩,莉莉安娜靠墙坐了下去,把笔记本放在膝上,就像每个沉迷于浪漫小说的女孩一样看得入迷。

但是灯光却暗了下来,于是莉莉安娜抬起头,有点生气的样子,几绺白发挡在眼前,被她用力地吹开。这种待客之道实在是非常失礼,尽管莉莉安娜也没有尽到客人的本分,她根本不打算去宴会上露面。

穹顶之上,极光正在流淌,而和她同样望着极光的,还有一个隐隐约约的身影,黑色的长发一直拖到腰间,腰肢纤细,就像是画册里的东方美人。

“尤娜·萨维奇。”

莉莉安娜小声念出这个名字。

她把署名林恩·萨维奇的笔记本合上,脚步欢快地动起来。

-

“你想知道些什么?”

从塞缪尔说出不收他钱的时候开始,杰克就已经有了防备。

免费的才是最贵的,这当然是真理。

“林恩老师他……是你杀的吗?”

塞缪尔仍然保持着刚才的姿势,犹豫着问。气氛变得冰冷又僵硬,爱莉卡不敢发出声音,她并不希望看到这两人当中任何一个受伤,但又没办法理清现在的状况。

“嗯。”

刚听到林恩这个名字的时候杰克还有点懵,不过他很快就想起来了自己在任务报告里看到的资料。

杰克把刀叉放下了,开始正视塞缪尔的脸。

出乎意料的,他并不愤怒,也不悲伤,他看起来只是有一点点失落。

“那,那天都发生了什么?”

“他杀了我一个同事,在我身上开了六个洞,然后我砍掉了他两只手,追杀他到了家里。”

爱莉卡担忧地看着塞缪尔,她能想到杰克会直接回答,但是塞缪尔默默承受的表情也很让人心疼。

“我听说老师他会偷取人的心脏,他是在供奉恶魔吗?”

“暂时还不清楚具体是哪一个恶魔,但是基本可以确定是这一类的事情。你好像知道会发生这种事?”

杰克反问。

他大概是猜中了,塞缪尔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看起来格外惹人怜爱。

“老师他有研究过恶魔学。”

“很明显,他的确有所发现。既然你叫他老师,他也教过你恶魔学吗?”

塞缪尔摇了摇头。

“我向他学习炼金术,林恩老师他是炼金术的大师,这座水晶宫所用的钢材就是在老师的监督下炼成的。”

“但,如果仅仅是对恶魔学有所了解的话也不一定就会自己去供奉恶魔吧,你还知道什么?”

虽然平时不常会遇到,不过杰克也有一些审问嫌疑人的经验,没想到会在这样的场合用到。塞缪尔毫不掩饰自己的动摇,他把十指扣在一起,右手拇指不安地在手背上摩擦。

“老师的女儿……尤娜小姐在水晶宫修建过程中因为事故丧生了。”

“她的眼睛是黑色吗?”

“是,尤娜她的母亲是东方人。你见过尤娜?”

“一个看起来很年幼的怪物,也许是林恩照女儿的模样创造的人偶吧。”

“她……你也杀了她吗?”

“那只是个跟恶魔签订契约后创造出来的怪物。”

“抱歉。”

塞缪尔看上去还需要一点时间来接受这些事,他在犹豫,一个熟悉的甚至可能是亲近或者憧憬的人正在他心里慢慢腐烂,他的眼角是湿的。

故事就和杰克猜想的一样,虽然并不让人开心,却也算是告一段落了。他莫名地有点生气,这份怒气却没有明确的对象,他只是生气而已,血压升高,肌肉绷起来,只是这样而已。

“你老师他以前是个很好的人吗?”

“是的,非常有耐心,而且……”

塞缪尔看着杰克冰冷的神情,不敢再说下去。

“但它死的时候已经不是人类了。”

“不是人类是说——”

“他变成了不通人性的怪物。”

“是这样啊……”

杰克说了谎。他知道那个男人或者说那个怪物,到最后都还是以一个父亲的身份在拼命。

但真相并不代表什么,谎言反而让他和塞缪尔都可以更好过一点,不然的话,他可能会按捺不住自己的怒气。杰克并不想听到杀了刘易斯的凶手被人如此怀念,他也不愿意回想那个年幼怪物的无辜眼神,这一切都让人沮丧。

“嗯,谢谢,我没有什么想问的了。”

塞缪尔挤出一个笑容,重新拿起刀叉。

杰克想要说些什么,也许是冲塞缪尔吼出来,但最终他什么都没有做,因为爱莉卡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角。其实塞缪尔已经懂了,林恩已经不再是自己印象中的那个人,他犯下的罪并不能被原谅,如果再凭着之前的感情去怀念的话也只能说是愚蠢而已,所以,如今也就只有遗憾罢了。

话虽如此,遗憾也并不是什么轻松的感觉。

是无力改写过去也无处存放念想的空虚,像是望着一口干涸了很久的井。

“你喜欢这个地方吗,爱莉卡?”

在杰克下定决心整理好心情准备象征性地安慰塞缪尔之前,塞缪尔自己就先找到了转移话题的方法,他笑得很自然,这反而让杰克有点内疚了。

“在关上灯之后不太喜欢。”爱莉卡回答,神秘的色彩在她眼底流动,“它看起来很荒凉,就像冰川一样。”

“我自己是觉得它太大了,结构也过于重复而且对称。不过,还真是有点荒凉,像是在旷野里面一样。”

杰克用自己并不发达的语言中枢想了想,替他们总结了刚刚的对话:

“人造的荒野。”

他这么说。

从塞缪尔那边莫名其妙投过来的惊讶眼神让杰克感觉很不舒服,他并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值得让他这样反应的话。呃,真的有这么滑稽吗?

“伽迪安先生你说得很对。我有点后悔刚刚没有跟你作正式的自我介绍了……我们小时候其实见过面,你还记得吗?”

“啊,不,我以为如果是认识的人的话,应该会直接叫我的名字才对。”

“那么,杰克,很抱歉刚才因为着急让晚宴开始而疏忽了对你的招待。”

塞缪尔朝杰克再次伸出手。

“塞缪尔·坎特雷拉,感谢你的光临。”

“呃,我觉得其实不用这样的,我现在相信你以前跟我见过面了。”

虽然看起来很别扭,但是杰克还是跟他握了手。

“你那时半天都不肯说出来自己的名字呢……”

所以刚才打招呼的方式并非塞缪尔不拘小节的习惯,其实是在迁就杰克,爱莉卡想,不过,应该也有一部分是因为心里想着老师的事所以不够冷静吧,虽然表情看起来很开朗,言行却暴露了内心的紧张。他并不是一个善于伪装的人,他只是习惯性地藏起来。关于他的老师,他也许还有很多很多的回忆想要告诉别人,想要有人一起分担意料之外的悲伤。

“这并不代表我不喜欢你。”

“哈哈,我当然知道。我想现在我们可以做朋友了,如果你愿意跟我说话的话。”

塞缪尔笑着眨了眨眼睛,这让他并没能像爱莉卡一样发现杰克惊讶的表情。

“哥哥——”

回应她的是烟尘、闪光和爆炸声。

-

意料之外的情形出现了。

虽说是意料之外,却还更让人开心一些,因为那个东西,绝对就是莉莉安娜要找的。

山脉一样的蛇盘踞在圆形穹顶之下,穹顶之外是永恒明亮的银河,这并非地上,也许是接近天国的某个地方,一个囚笼。而两根横向的钢梁在穹顶下交叉,垂下来放射状的铁索又把巨蛇束缚了起来——不,比起束缚,说是牵拉更合理一些。

因为那并非是真的蛇,它只是蛇的躯壳,是它曾经的一部分,被剥离被舍弃的部分,没有生机,只在铁索的牵扯之下才能撑起形状,但毫无疑问的,它是神迹。

它竖起脖子,抬得很高,却又把头垂下来,让星光聚焦在额鳞上,像是第三只眼。

它的眼球早已干瘪了,凹下去,却仍然睥睨着地上的人。

渺小,如果换成其他任何一个人来到它面前,一定都会这样觉得,但莉莉安娜却只是平静地望着它。她把头抬得很高,这样她才能与它四目相接。它已经死了,成了神坛之上供人膜拜的偶像,成了一种对于神秘和至高的想象。

她有些问题想要问它,但它已经死了,这就是死亡的悲哀之处。

但即便是这样的死物也仍然让人敬畏,甚至让人疯狂,因为它所象征的力量,违背常理、超出常理的模样,以及对于伟大存在的暗示,都是钉在欲望深处的锁链,正式是人类所渴求之物的本质。

神!

被神创造,被神毁灭,不管是什么样的神迹,只要能从中窥见一点神的意志,就足以使人无法自拔,就让他们相信,自己能争得神的恩宠。

但他们所寻求的神又是虚假的,他们哀求的神是虚假的,他们献上血与灵魂换来的,是折磨与罪孽。对于力量和地位的追求早就刻在了人类的脑海里,是一种诅咒,这种诅咒叫做弱小,却并非弱小本身,而是认知到自身弱小之后的悲哀,更准确一点地说,是智慧。

可莉莉安娜并不一样,她身上没有智慧之果的气息。

于是蛇睁开眼,吐出信子,想要看一看她。

“乐园之蚹。”

莉莉安娜叫出它的名字。

诱骗最初的人类吃下智慧之果,让神震怒而将人类逐出乐园的蛇,它本来没有名字,但是后来的人类都这么称呼它,直到这个名字被彻底忘记。

幸好书籍总会全部记得。

蛇没有回应,它仍然只是摇着信子,用刚刚长出来的眼球看着她。

“你还认识我吗?”

莉莉安娜问它,然后终于是失望地低下头。

“那么,附身于蛇的女孩,我劝你早点离开它,这条蛇可比我饿多了。”

在退开几步之后,莉莉安娜从斗篷下面取出来一页古老污损的咒文,放到地上。

“它搞不好……想吃了你呢。”

小声念叨过后,莉莉安娜闭上眼,苍白之火从散开的六道沟壑中满溢而出。

然后,爆炸发生了,尽管已经有所防备,莉莉安娜还是被爆风吹飞了很远。

用风墙隔开烟尘之后,莉莉安娜从地上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之后,疼痛还是让她皱起眉头。

正如她所想的那样,这是因为在巨大建筑内部藏着所以才没人发现的扭曲空间,在连通那个世界之后,剩下来的计划当然就是要把神带到这边来,而这座水晶宫,正是他们准备的神殿。

笼子已经坏掉了,失去助力的蛇落到地上,仿佛初生时的孱弱,呼吸微弱,却正因此而证明了自己活着。

似乎是因为降临时的冲击,水晶宫的顶端破开一个大口子,刚刚在上面的人或许已经死了,这让莉莉安娜非常开心。不过如果有人能够活下来,不是通过自己的侥幸,而是艰难地、凭着自己的力量活下来,莉莉安娜则会产生长久的对于他真正结局的期待。都是好事,这才是一个乐观女孩该有的心态。

所以她瞥了一眼悬在断裂处的两个人——硬要说的话只有一个人,另一个人被抱在怀里。

那个人让她感觉非常熟悉,只是隔得太远,不过还是能看得出来像淋了水一样的黑色头发。

-

杰克单手抓住钢架锋利的断面,血已经顺着手臂滴落了下来。

他另一只手紧紧地抱住了爱莉卡,这也许让她有点难以呼吸。

“搂住我的脖子,爱莉卡,如果好了的话就告诉我,我会放开手。”

他把爱莉卡往上托,感觉到她的手轻轻围了过来。

“好了。”

爱莉卡用强忍着颤抖的声音告诉他。

“相信我,爱莉卡。”

用温柔而平静的声音说完之后,杰克从兜里掏出来一整叠提前摊开的卷轴,在手心捏出灰烬,然后熔铁一样的颜色进入他的血管,流遍全身。

“因为这可是今天刚买的定制版卷轴啊。”

“不要在这种时候开玩笑啦。”

爱莉卡有点无奈地抗议着,明明他平时一点玩笑都不会开。

“抱歉。一会可能会有点冲击,小心不要咬到舌头。”

在小小的支点上,杰克慢慢用力荡起来,他的目标是一个垮掉一半的小平台,然后就可以够得到一些铁索,如果顺利的话,可以到一个相当接近地面的位置。不知道塞缪尔怎么样,他好像跟着被掀起的大块穹顶一起飞了出去。

事实上,塞缪尔在滞空的短暂几秒间使用了可能是世界上最大规模的浮空术,把搞不好有几十吨重的金属框和玻璃板还有上面的人平稳送到了地面,自己却因为惊吓和过度紧张昏厥了。当然,这和现在杰克遭遇的困境没有直接关联。

杰克可没时间去担忧塞缪尔的情况,虽然并不讨厌他,但说到底之前也没有什么交集。胡思乱想不是好现象,杰克皱了皱眉头,估算了一下自己离那边的距离,然后找到时机放开了手。

他在空中重新抱住了爱莉卡,她小小的身形让他能很好地护住她,不过翻滚之类的动作还是很难做,他只能强行用双脚停住自己。

左脚很好地踩到了地面上,右脚的角度却不是很好,这让他不得不弯折膝盖,最后重重地磕到地上。

“你还好吗?”

他问爱莉卡,语气仍然平静。

那些卷轴并没有任何缓解或者麻痹疼痛的作用,杰克只是习惯了而已。

这样的忍耐当然是有副作用的,他的表情变得很漠然,可能心也是,虽然他的心现在不在自己身上。

从那以后的几天里,杰克其实有点侥幸地觉得自己已经远离这种状态了,但就像他早就发觉的那样,命运喜欢曲曲折折的故事。更可悲的是,他现在还得强迫自己停止这种无意义的消极心态。

他用两次呼吸的时间耐心看了看周围,确认了没有更好的路线,一些汗水从他额头淌下来。

那些铁索看起来并非十分牢固,但只要他能顺着它们再落下几十米到一个小巧的空中花园里,就可以沿着安全的阶梯下到地面,离开这里,一路逃命,并不需要在意究竟发生了什么。

但那个东西就在那里,虽然离他不算很近,但对于它来说,绝对不远。它慢慢抬起头来,刚好停在比杰克所在的位置更高一点的地方,睁开眼,转了转,停到杰克这边,原本狭窄的瞳孔瞪得浑圆。爱莉卡尖叫了出来,却又捂住了自己的嘴,眼泪很快涌了出来。

“爱莉卡,别看。”

那条蛇就是活着的神话,在梦魇中都不会存在的怪物,非要形容的话,也许是天灾。

毫无疑问,就是它导致了这一切。

而这里,这栋恰好跟它的体型相衬的建筑——这一切,是它的神殿,或者祭坛。

恐惧和压迫感让杰克几乎无法呼吸,和它相比,他比尘埃更不值一提,真正压倒他的并非蛇本身,而是他和蛇的差距。

他在之前的博物馆里见过一种有十米长的蚺蛇标本,旁边墙上还绘制了它食人的画像,现在这条蛇却也许能吞下一整座城市,而人类只是调味料。

它也许已经生活了数千万年,从历史尚未有记载的时候开始,或者是宇宙从雾中诞生之前,就像那些经文里描述的那样,未知的神秘的恐怖的混沌的无尽漫长的时间里一直存在的怪物,因为神的觉醒而被压制被遗忘,如今神已离去,它们必将归来。

在蛇面前,一切都毫无威胁,一切都只是食粮,正如舟船之于海啸,丛林之于山火。

逃跑也没有意义,只要它一甩尾巴,他和爱莉卡都得被落下来的玻璃片切得粉碎,被埋在废墟下面。

但是,爱莉卡,对,还有爱莉卡,她小小的身子蜷起来,小声哭着,一直都在发抖。

她已经够勇敢了,杰克想,可惜现在不是适合夸奖她的场合。

无论如何,必须让爱莉卡活下去。

做不做得到另说,因为可能性或者说可行性之类的事并不值得关注。

“你的注意力不该在那边,卑劣的东西。”

在杰克看不到的地方,似乎有人说话了,蛇眼也转了过去。这种说话声似乎并不通过空气传播,它直接在别人的脑海里印出文字来,像是古老神明的显现,倒也符合这个场景。

这是个机会,杰克扳下来一块铁皮,折了一下握在手心,没有太多犹豫,他从平台边缘跳了下去,抓住铁索一路滑行,火花从他手里迸射出来。

爱莉卡……

至少爱莉卡得活下去。

她就在如此靠近的他的地方,是他余生所剩不多的宝物之一。

他当然也想象过这样的场景,就在那些难捱的梦里。

但是这一次可没有醒来的机会。

“汝,意欲何为?”

蛇说,它并没有张开嘴,却发出了一种类似山洞中风的呼号一样的声音。

“我来拿你允诺的东西,既然你已经复苏了,这个笼子也不再能困得住你,应该可以把东西给我了吧?”

杰克落到了地上,手已经被烫得血肉模糊。他把爱莉卡放了下来,受伤的手悄悄藏起来。他没有听清蛇和那个人说了些什么,但只要它的注意力还在那边,他和爱莉卡就是安全的。

“跑得动吗?”

杰克问,他快要精疲力竭了,他还在尽力掩饰,但急促的呼吸和勉强撑起的腰背却透露了一切。

爱莉卡并没有直接回答,她呼出一大口气,把被灰尘和眼泪弄脏的脸擦了擦,对杰克笑了笑,牵起他的手,跑起来。

“现在换我带着你走。”

她说。

而在她背后的远处,蛇慢慢把头低下来,伏到地上,到了离莉莉安娜很近的地方,吐出的信子就快触及莉莉安娜的脸颊,似乎只要随便一扫就能像重拳一样将莉莉安娜击飞。

“汝非缔约之人。”

蛇说。

“嗯,他死了,所以我来替他做完这些事,有问题吗?”

莉莉安娜笑起来,嘴角杨成夸张的弧度,手中又多了一页残卷,和一颗透明的水晶,水晶里微弱的红色仍然跳动着,眼里燃烧的金色让人想起初升的日光。

杰克从立柱之间瞥见了那个人影,那头白发让他觉得有一点熟悉,但他并不敢确定,也不敢停留。

他正在进行一场逃亡,在透明的宫殿里奔跑,头上很低的地方就是炫丽极光,他最爱的人正牵着他。

尽管疲惫不堪,他却有一种解脱感。

汗水贴在身上有点冷,他也快要没有力气了,但他得离开这里更远一点,也许不用太远,找个地方躲起来,和爱莉卡一起躲起来。

爱莉卡的手还是很小,尽管已经比当年大了一些。

杰克想起来自己第一次在堆着冰块的海港边看见她的那天,那也是杰克第一次看见海。海是难以想象的广阔和深邃,翻涌着,唱起古老的调子。

然后他想到自己离开家里住进覆盆子街的理由,那个下午爱莉卡把头发在脑后简单地扎了起来,又固定了一个大蝴蝶结在上面,穿着线条简洁的衬衣和及膝的裙子,告诉杰克,她想要嫁给他。

现在想来的话,没有讲清楚就直接逃开了的事一定让爱莉卡很难过。

爱莉卡也会有难过的事,这是当然。她很愿意讲出来,也很愿意跟杰克分享,但杰克并不太清楚自己是不是一个好的听众。

有机会的话,他也许应该问问。

他有多久没有牵过爱莉卡的手了?

他不记得了,因此这种感觉尽管陌生却令人怀念。

总之,就逃亡吧,逃离一条蛇和逃离一场洪山并没有什么区别,带上自己最爱的人远远地逃开。

他们进去了似乎是地窖之类的地方,坚实的墙壁让杰克开始觉得安心,或许可以就躲在这里,也许躲到下一个日出。

只是杰克不小心被绊倒了,他摔到地上,摔得不轻,累积的疲惫让他花了两次眨眼的时间才看清绊倒自己的是什么,一次用来看,一次用来使自己相信——

是爱莉卡。

毫无征兆地,没有呼吸地倒在地上,难以察觉的阴影正从她身体里流失。

杰克知道那个东西的名字,灵魂。

-

莉莉安娜在蛇面前安然地站着,而蛇在提防它,立起身子,像一座塔,展开它脖子的皮褶,显露金色日轮的图案。

那页残卷在莉莉安娜手中枯朽成灰,于是霉菌似的白色斑点迅速爬满了蛇的全身,腐臭脓液从它鳞片间流出来,从它嘴里滴落,淌满了整片地面。但就连脓液都还在继续腐化,被苍白霉灰吸干,就像下了雪。

“非得要复活你一次才能杀了你,我也觉得很麻烦的,请你配合。”

“契约……”

“哈?不是你说的吗,我不是跟你缔约的那个人,既然你不给我,那我就自己抢好了。”莉莉安娜走进那片雪里面,在雪之下涌动的黑暗很快缠上了她的脚踝、膝盖和腰肢一直到了胸口,却被那颗心脏全部吸收,“而且啊,你还没懂吗?我本来就是要杀了你的。”

这真的像是什么神话场景的构图了,但莉莉安娜绝非遵循命运屠戮恶魔的圣人,她只是为了一己私欲要杀了蛇。

神话已经过时了。

世界早就不再有救世主、不再有神授的君王、不再有圣人代行天道、不再有天使庇护凡人。

神已经死去,而万物仍在雾中,尔虞我诈,舍命厮杀,难看又贪婪地咽下弱者的血肉。

“啧。”

莉莉安娜烦躁地磨了磨牙齿,这个动作反而让她自己很不舒服。

尤娜·萨维奇的灵魂还在蛇体内,所以针对蛇的咒语不能完全起作用,而且说不好蛇还有什么其他反击的手段。

“契约。”

蛇说,然后,换了个声音:

“如果再不收手的话,我会杀了你。”

是一个年幼的,女孩的声音,非常想要表现出凶恶和愤怒却反而因此让人发笑。

而莉莉安娜更是直白地笑了出来,把那颗心脏收进不知道究竟有多大的口袋里,笑得弯下腰捧住小腹。

然后她笑得站不稳了,往前踏出一步,又把另一只脚提过来,嘴角仍然咧着。

“试试看。”

于是,蛇把嘴张开成恐怖的角度,外皮从头顶裂开,剥落,砸到地上像是沉重的铁甲,新的血肉在下面生长,取代腐朽的一切。

难以察觉的阴影从它头顶的的某个地方伸出来,像闪电般在一瞬间长出枝干,通向莉莉安娜的那一支却被不可见的护罩阻挡在外。

莉莉安娜一时间无法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有一种被阴影覆盖的不祥感觉,被某种眼神洞穿,被不可见的手牵扯,然后利刃直奔胸口而来,有倒刺的矛扎进皮肉,要把什么东西扯出去。

痛苦、悲哀、饥渴、绝望在不知不觉间像倾覆的海一样笼罩了这里,让莉莉安娜也一阵头疼癫狂。

这是能窃取灵魂的某种咒术。莉莉安娜能发觉几乎所有人的声音都突然消失了,周遭变得异常安静,这种安静颇有点恐怖的意味。神话生物所拥有的不可预见的力量就是如此,即便照着古籍的记载做了准备,却仍然无法料到真正神秘而强大的力量会以何种形式显现。

被窃取来的灵魂聚到一起,是一个连光都无法逃脱的球体。

莉莉安娜露出羡慕或是兴奋的神情,她看到了蛇真正的力量,接近神的力量。

而蛇抬起头,要吞掉那些无光的灵魂。

但一束苍白的火穿透了它的喉咙,血溅了很远。

“现在再试试把它咽下去。”

莉莉安娜冲它喊,而它愤怒地扑了过来,迅捷的动作让空气在它面前堆积又炸开,发出能震破耳膜的巨大声响,整个水晶宫的玻璃都在同一刹那炸裂,骤雨一样的碎片落下来,每一片都是利刃。

莉莉安娜跳起来躲开了它骇人的巨口,碎玻璃也都被扬起的斗篷挡开。

但蛇并没有把自己撞晕,水晶宫的柱子只让它受了些擦伤,它把身子缩了回去,准备好了下一次扑击。

而莉莉安娜在落地的同时扭过身子,指尖划出一个优雅的弧线,白火就从那条线里迸出来,跟蛇迎面撞上。

她把手撑到地上,一些玻璃扎进了肉里。

“打架也是要动脑子的。”

看着蛇头上几乎深及脑髓的裂口,莉莉安娜松了一口气,却被视角盲区扫过来的尾端拍飞了出去。

莉莉安娜被埋到了玻璃渣下面,一大滩红色渗出来。

但她站了起来,那些带血的碎片从她身上落下,她仍然毫发无伤。

蛇蠕动着爬了过来,张开嘴。

莉莉安娜有些站不稳。

“啧。”

她不满地发出声音,眼里的色彩变得黯淡了。

为了复原伤口耗费了太多体力,现在就算反击的话也没办法造成像刚才那样的伤害,要逃的话……如果把那些灵魂抢过来,倒是可以逆转局势。

那么——

“砰!”

火药爆炸的声音过后,有什么东西射进了蛇的眼睛,像是炮弹一样将它炸烂了。

在莉莉安娜计划之外的,愤怒得发狂的守夜人突然出现了。

她以为他已经逃走了,然后她想起来跟他一起的女孩,很快懂了是怎么一回事。

他全身都笼罩在和刚才被那颗心脏所吸收的黑暗一样的东西里面,脸被厚重的黑雾挡住,本来漆黑的瞳孔却亮起来,趁蛇失去一边视力而无法作出反应的机会把漆黑利刃插进它的肋间,又以利刃作为支点跳上它的脊背,把双脚长钉一样的爪子刺进它的鳞片,朝着头颅一路狂奔。

莉莉安娜像是着魔的信徒一样兴奋起来,她的心脏狂跳不止,甚至因为不想干扰这个男人的战斗而退到了一边,笑着瞪大了眼,眼角几乎撕裂,兴奋地观赏着这疯狂场面。

蛇扭动身子,把他压到了身下,却又因为剧痛和冲击而弹起来逃开。

杰克站起来,举着枪,仍然是那一把手铳,只是被染得焦黑又烧成了暗红。

他再次开枪,射出的也并非子弹,是远比细小枪管更巨大的扭曲影子,模糊的血肉与结肠从蛇腹的缺口漏出来。

他被唤醒了,莉莉安娜知道,虽然已经失去了诞生的资格,但即便是这样的一个死胎,他身上也仍然有着那样的可能性。

“基路伯……原来如此……”

蛇呢喃着,用它自己的声音。

那些灵魂已经散开了,如果乐观一点考虑,它们还来得及回去自己身体里。

蛇仍然朝杰克扑过去,身形灵活地躲闪,让杰克难以瞄准,射中的几次攻击也只稍微让它的动作停滞了一会。

白热的枪管已经变形,杰克把它扔到了一边,跑起来,朝着蛇张开的巨口。

而蛇也弓起残破的身子做好了准备,把头颅像箭一样射了出去。

又一次的音爆过后,杰克被蛇吞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