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克坐在造型简陋的汽车里,车窗外是生长着的城市和它呼出的肮脏废气。发电厂被掩埋在它自己制造的烟尘里,而不远处阿克兰河里的轮船鸣响汽笛,在灰黑的色调之下,玻璃穹顶中衣着光鲜的人们成了炫目的色块。大小姐们仍然穿着克里诺林裙坐在金色轮毂的敞篷马车上,她们和石砖缝隙里的玫瑰一样引人注目。

“老板你知道最近报道的连环杀人犯吗,名字也叫杰克。”

驾驶座上讨人厌的后辈又一次示范了错误的搭话方式。

不过可能是出于对于同样不会说话的人的同情,杰克并没有表现出难堪。

“我不喜欢他,但他们却给他起了个‘开膛手杰克’这样子听起来甚至有点帅气的名号。”

杰克说,他觉得别人对自己说话的时候还是应该认真回应才对。

“那老板你应该叫什么?我想想……猎魔人杰克怎么样?就像你父亲一样。”

“我还没到那个程度,唔——”

尽管杰克一直只是头晕眼花地看着窗外,刚入职三个月的刘易斯仍然停不下嘴来,杰克很难想象他是怎么一边开车一边还能有空说话的。

虽然说出来很丢人,但是杰克晕车。

马车会好一点。实际上,马车好很多,因为宽敞又高大。但是因为马匹本身的养护实在是很麻烦,被淘汰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要是魔法引擎没有诞生的话,说不定汽车也不会这么快流行起来,毕竟蒸汽机的效率和体积都限制了它的应用。不过魔法引擎也不是完美的,它们的燃料泄露问题很严重,上个月刚炸了三台车,都和杰克他们现在坐的这台一样是烧酒精的……

杰克总觉得自己能闻到酒味,并且为此深感不安,尽管他灵敏的嗅觉一直在提醒他那不过是胡思乱想而已。

“你闻到酒精味了吗?”

保险起见,杰克还是问了刘易斯。

“有一点。”

而刘易斯想都没想就这么回答了。

不该问他的,杰克一边想着骂人的词汇,一边因为上腹部的不安而闭上眼。

“老板,我们快到了。”

“别叫我老板……”

似乎是因为在黑帮呆过,刘易斯对上司的称呼方式很奇怪。

杰克睁开眼,继续在快速移动的景物中寻找线索。

“找到了。”

杰克突然说,拍了拍刘易斯的肩膀。

刘易斯猛地踩下刹车,这让杰克差点撞破前挡风窗飞出去——如果他没有紧紧抓住座椅的话,他可能已经飞出去了。

“在哪?”

刘易斯问。

“那边地上,有爪痕。”

杰克指着通往郊外的一片空地。他有些惊魂未定,但又很难下定决心在刘易斯面前表现出来。

“赶快开工吧。”

他只能压抑住呕吐的欲望下了车。

“老板?”

“什么事……”

“你脸色有点发白,是生病了吗?”

“别问了,扶我一下。”

两人伪装成来乡下玩的父子,虽然杰克也搞不懂自己从什么开始竟然就老得已经可以扮演父亲的角色了。

他才二十四岁,而刘易斯甚至已经十九岁了。

所以其实是长相的问题。杰克盯着刘易斯像个小男孩一样稚气的侧脸看了一会,确认了自己的想法。和杰克乱糟糟的黑头发不一样,刘易斯有一头可爱的棕色卷发,跟脸型配合得堪称绝妙,也为他赢得了大量异性的目光……越想越嫉妒。

现在杰克正装作教孩子练习正确瞄准姿势的样子,虽然瞄准的方向有点不太对。

“老板,那房子里面真的有东西吗?”

“周围都是一片空地,也没有它离开这片地方的痕迹,只能是那里了。”

事实上,他们刚才是通过假装互相追逐来绕着那栋别墅跑了一圈来侦查,在整个过程中杰克都感觉到极度尴尬,不过他觉得这并不影响他的判断。而且刘易斯好像表现得非常认真,杰克自然不能发表反对意见。杰克并非没想过刘易斯在刻意捉弄他,甚至在刘易斯正扭来扭去往他身上蹭的当下格外强烈地感受到了这一点,但因为这种小事而降低工作效率实在是不明智。

他们今天追踪的目标是一只食尸鬼,在凌晨的时候它被巡逻的警察发现然后逃走了,目前守夜人这边还没有收到伤亡报告。也就是说,如果杰克他们动作够快的话,也许能在它杀人之前解决掉它。

不过……

“希望那房子里没有住人。”

本来的计划是从别墅外面的高地上狙击那个怪物,但从两人来到这里的时候开始,别墅里面就一直没有一点动静。

如果有人,也早在杰克他们来之前就死了。

即便如此,杰克还是觉得自己应该尽早处理掉那个怪物。

他感觉自己很疲惫,虽然有些莫名其妙,但最近这种感觉格外强烈。失眠也许只是其中一个因素,杰克觉得自己生病了,不过至少他的同事们都还没有发现,所以这种感觉应该也不会影响正常工作。

时间过得很快,如果等到天黑,他们就不一定能追得上了。

“我要进去。”

杰克说着,打开刻了睡莲的手提箱,从里面拿了一柄火铳,又把刘易斯来复枪上的枪刺取了下来。火铳和枪刺上雕了类似的鸟翼花纹,似乎它们才是真正的搭档。

“嗯……啊?”

“这把枪本来就不适合装枪刺。”

“不,老板,你的意思是要一个人进去吗?”

“对,你留在外面。”

杰克并不想让刘易斯跟他一起冒险,也不想被新手拖后腿。

“老板……好吧。”

刘易斯似乎有点失落的样子,不过还是昂首挺胸地保证自己一定会干掉除了杰克之外其他任何从房子里跑出来的东西。

“不会误伤我?”

“不会的啦!”

刘易斯冲杰克眨眨眼,让杰克恨不得一枪托砸他脸上。

有种说不出的诡异感觉包裹了杰克的全身,让他紧绷着自己的肌肉。他看了看前面空旷的荒地和远处山脚下的村庄,拿刀背拍了拍自己的脸,站起来,慢慢走过去。

杰克从正门靠近,院门是敞开的,一条小径穿过最近才修剪过的平整草坪,两扇厚重的木门合在一起,没有锁。这宅子似乎已经有些年头了,墙缝里的青苔仍是湿润的,托着昨天刚下的雨。

观察了一圈四周过后,杰克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听,很安静,没有一点声音。他推开一个小小的缝隙,侧身钻了进去,压低身形来躲过可能从背后发动的突袭。

仍然没有任何事发生,平静得让人疑惑。

会不会已经溜了?杰克有点烦躁地这么想,却没有放松自己的神经。

没有任何的动静,也没有气味,仿佛空无一物,连光线都各位稀薄——光,杰克想到了什么,他往应该是窗户的地方看去,一层薄纱一样的东西正遮在每一扇窗上。

他用手抹过自己的眼前和鼻尖,扯掉了蛛网一样轻盈的什么,然后绯红的血腥味道在一瞬间涌进了他的鼻腔。

穴居恶鬼,杰克想起来这个名字,是种很擅长隐藏自己的怪物。

说起恶鬼的话,一般是指堕落成怪物的人类。

杰克的脑海中闪过一个不安的念头,但他没空去管那些。

“小贼,快滚出去。”

然后他听到这栋房子说话了,四面墙都发出同一个小孩子的声音。

他摆出格挡的架势环顾四周,只看到墙壁上血管一样聚集并蠕动着的黑色雾气,通到看似空无一物的漆黑天花板。

“你说我是贼,难道你是这家的主人吗?”

杰克朝着天花板反问,同时扳下手铳的击锤。

在浑浊的黑里亮起来一双绿色眼睛,似乎有什么野兽正盘踞在那里,它发出低沉的警告声,整栋房子也跟着一起震颤,墙灰剥落下来。但杰克走了起来,登上通往二楼的阶梯,他踩到了什么没有颜色的东西,腐臭汁液溅到鞋面上。

“你不是贼……你来干什么的!”

“先回答我,你是这家的主人吗?”

随着杰克慢慢靠近的脚步,天花板上那个东西似乎正在恐惧中慢慢后退。

“嗯。”

它回答。

“是你杀了其他人吗?”

杰克在二楼的扶手边站定,他估算了一下这层的高度,如果情况不利,他应该可以直接从这里跳下去。

“不是我!”

“那,杀了他们的人,又去哪了?”

杰克离那个东西是如此之近,以至于他几乎能看到那个东西小小的脸和它畏惧而痛苦的神情。

“干。”

杰克小声抱怨着,这还是第一次碰到有怪物会害怕自己,这反而让他手足无措了。

它站在天花板上,或者说倒吊在天花板上,两种说法都没什么问题。这个场景似乎在杰克非常非常久远而幼稚的梦中出现过,让他莫名怀念。但他并没有表现出太多惊讶或者别的比如说同情之类的情绪。说到底,不会有人真的想去同情自己已经决定了要处死的东西,即将被杀掉的怪物也自然不会很想要被凶手同情。

“我……我吃掉了。”

在犹豫了很久之后,那个怪物这么说了。

“你在害怕吗?”

杰克问它。

“嗯。”

这个回答是毫无意义的。杰克仍然举起手铳,里面有一大颗铅弹,如果那个东西不怎么挣扎的话,或许不会死得很痛苦。这是他现在能做到的唯一的事,杰克当然知道,但他并没有立刻扣下扳机。他看着它恐慌的表情,那是一种落入笼中的老鼠一样的表情。

老鼠当然令人厌恶,但它湿润的眼睛却又总是暗示着,它并非没有感觉的死物。

“你在害怕我,还是害怕你自己?”

“我不知道……你会杀了我吗?”

“你已经变成了怪物,怪物不能活下去。”

那个东西颤抖着,像是很冷一样,这个动作让杰克心脏里的某个地方被针刺了一下。

“我吃掉的,杀了所有人的那个,也是怪物吗?”

“是的。很抱歉,我没能及时抓住它。”他用悲伤的语调向那个东西道歉,表情却并没有太多动摇,“对不起。”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那个东西发出悲鸣,这栋老旧的建筑开始晃动,让杰克持枪的手不得不握得更紧了,但那个东西却只是害怕得缩成了一团,甚至都不知道要逃走。

谁想死呢?

谁都不想死。

杰克有点难过。他很希望那个东西能朝他扑过来,用爪子撕开他的皮肤,用牙齿咬开他的血管,希望它更像一个怪物一点。可那个东西没有锋利的爪子,它甚至可能还没换完自己的乳牙,它只是用软弱的手臂抱着自己。

它现在的确是个怪物,吃人的怪物,它当然不能活下去。

如果早点的话,杰克想,如果能早点杀掉那家伙的话就好了。

都是自己的错,但是……

“我知道。”

冷漠的回应过后,杰克扣下了扳机,打偏了一点,没有命中心脏。

那个东西重重地砸到地上,急促地呼吸着,而杰克翻过栏杆,像猫一样落在它旁边。

绿色发光的气泡从它左肩被撕开的巨大伤口涌出来,很快就照亮了这一小块地方,而那个穿着被撕破了的绸子衬衣的小男孩就在这些光的中央,不知为何露出了错愕的表情。

“死……是这样的吗?”

它对着黑暗深处如此询问。

“像萤火虫一样。你见过萤火虫对吧?”

如果没有的话,那的确是很遗憾。

杰克拿着枪刺跨坐到他小小的身躯上。他已经让它承担了多余的痛苦,现在他必须尽快了结这一切。

“很漂亮。很疼。”

就在它皱着眉头说话的同时,也有气泡浮起来。

“就快结束了。”

杰克说着,把枪刺抵在它心脏的位置,手在发抖。

都是他的错。

很难过……但是没有办法,必须承受,必须继续下去。

他不想杀它,它曾经拥有幸福和梦想,它本该一直拥有那些。它本来可以长大,可以拥有朋友和爱人,可以有漫长而充满希望的一生。

他本来该守护它的,一想到这里,他就再也没办法用上力气。

但它已经是个怪物了,它将长出尖牙利爪,用来撕碎像曾经的它一样的小孩。

他没有办法拯救它。

所以杰克用力把手中的凶器刺了进去,刀刃穿过皮肤和肌肉划伤肋骨发出声响,就像是一扇老旧的门被突然推开了,让人有种在一瞬之间突然忘记所有的空虚和迷茫。

接着他拔出枪刺,明亮的火焰代替血液涌了出来,却只让杰克觉得很冷,让他身心麻木却持续着震颤。

“你的眼睛里,有火。”

那个东西最后看了杰克一眼,对他这么说,让他突然有些慌张。

杰克似乎还想追问,但它已经平静地闭上眼,遮蔽每一扇窗的黑色也散开,温暖的落日光辉照进来,地上和墙上的红色痕迹像极了某种古老图腾。它们是黑夜里面目狰狞的梦魇,又是祭祀时巫师们在地上凌乱的影子,在它们衬托之下,就连散落一地的残骸也似乎蕴藏着某种难以用语言表达的美。

“不要开这种玩笑啊……我很累了。”

他试图从枪刺还沾着黑色体液的镜面里找到自己的眼睛,却只看到空无一物的瞳孔他的眼角是湿的,但他并没有看到眼泪流出来。

这是好事。

“我打算过几年就退休了。”

留着漂亮胡子的男人放下勺子后,看着正在发呆的杰克这么说了。

“那父亲您退休之后打算做什么?”

接话的是坐在杰克旁边的妹妹爱莉卡,她用脚悄悄踢了杰克一下。

“去做图书管理员之类的,或者跟老伙计们出去旅游。”

塔萨洛转向爱莉卡这边,用餐巾擦了擦嘴。爱莉卡看着塔萨洛比普通人健壮得多的躯体,想象了一下一头熊坐在图书馆里面的场景,竟然格外可爱,让她忍不住偷偷笑了。

“啊,嗯,我去洗碗。”

刚刚回过神来的杰克忙不迭地这么说了,但还是没逃过这个话题。

“杰克你也打算和我一样在这一行做到退休吗。”塔萨洛问他。

“嗯……可能吧。我不太会其他的事。”

“多尝试就好了,你已经很久没有休假了,需要我帮你安排吗?”

“不用了。”

“你已经二十四岁了,不要像个小孩子一样拘谨。”

虽然是责备的话,塔萨洛却说得格外温柔。

“也不要担心其他人会非议什么,更不用想着要多努力,自己的事永远是最重要的。”

“那,老师你当年比我更努力吗?”杰克想着要反将一军。

“的确是的。”

但塔萨洛毫不犹豫地承认了,似乎也并不在意被称为老师的事。

“但我那时并没有其他值得去倾注精力的事。有很多事比工作更重要,你要尽早认识到这一点。”

“嗯。”

爱莉卡又踢了杰克一脚,她娇小的身形做起这个动作来很是方便。

“那就这么说定了,我会在近期给你安排休假。我先回事务局去了。”

塔萨洛起身,去拿自己衣架上的外套。

“嗯。”

“再见,父亲大人。”

“爱莉卡,我希望你能把这个叫法改掉,它听起来太奇怪了。”

“嘻嘻。”

爱莉卡从椅子上跳下来,跑去给了塔萨洛一个拥抱,而杰克只是埋着头继续吃饭。

“杰克,你今晚也回公寓去吗?”

塔萨洛一边换着鞋一边问。

“嗯。”

“在那边住着还习惯吗?”

“邻居是个很漂亮的姑娘。”

“诶,你们怎么认识的?”

爱莉卡抢在前面发问了。在她看来哥哥应该是那种根本不会跟女孩子搭讪的木头,而且是在水底下沉了很多年的闷木头。现在这块木头想要浮起来,浮起来就会漂走,这是不允许的,是紧急状况。

“我不认识她,我在走廊上看见过她一次。”

杰克想了想,这样其实应该算不上认识。但他又经常能听到她在隔壁唱歌,要说不熟悉的话好像也不对。

“这样啊。”塔萨洛笑起来,像是觉得杰克很可爱一样,“你真该多认识一些女孩。”

他拉开门,走出去,在门口跺了跺脚,然后把门轻轻关上。

偌大的房子里就剩下两个人了,显得很空,电灯闪了一下。

爱莉卡似乎想说什么,微微张开了嘴,吸进一大口初秋夜晚凉咖啡一样的空气,却没有急着发出声音。她看着埋头只是慢慢动着勺子的杰克,脑袋稍稍歪了歪,在原地转了个圈圈,似乎在说着“爱莉卡无法理解”。

“真的要回那边去吗?”

爱莉卡回来帮杰克收拾满桌的碗和餐盘。

“嗯。”

“爸爸他似乎在工作的地方不太开心。”

“为什么这么说?”

“他之前都说自己一辈子也不会退休。”

“人的想法是会改变的。”

“轮不到哥哥你这样的死脑筋来说。”洛丽塔坐到沙发上,为自己和杰克倒了两杯茶,“你今天也不太开心的样子。”

爱莉卡的话题迂回作战第一阶段大成功。

“我一直都是这样的表情。”

“今天的表情比平时更难看。”

爱莉卡侧着身子靠在扶手上,摆出一副慵懒又舒服的样子,她漂亮的浅色公主辫在灯光下就像是金属一样漂亮,虹膜也是漂亮的淡淡渐变色。杰克曾经用月长石来形容她的眼睛,让她开心得直到现在都在胸前挂着一颗月长石吊坠。

“告诉我,哥哥,发生了什么?”

爱莉卡放下茶杯,双手并用地爬到沙发靠背上,望着杰克的背影。

“跟从前一样的事。”

哥哥头也没回地回应了,他不擅长做表情,这大概是他不习惯被人直视也不愿意表露情绪的原因之一。

“看来是工作上的问题了。”

“嗯。”

猜对了,但是,并不让人开心。爱莉卡从沙发上下来,闭上眼去尝试体会哥哥的感受。

“它让你很难过……你在自责吗?”

“大概。”

“所以究竟发生了什么,告诉我好吗?”

不论如何,如果不能让哥哥自己说出来,就算不上成功。

“我只是累了。”

“那就像爸爸说的一样,休息一段时间吧。”

“嗯。”

爱莉卡知道,哥哥漫不经心的回应只是在逃避问题而已,所以她悄悄地靠近了他的背后,蹑手蹑脚地,像是接近一头疲惫的狮子,然后抱住了他,像抱住一只闹别扭的小猫。爱莉卡还知道,哥哥早就发现了自己在慢慢靠近,却并没有拒绝。他需要她,这让她很开心。如果能听到他自己说出这些话,她甚至会兴奋地跳起来。

但他总是不说,对父亲不说,对自己也不说。

“我杀了一个小孩。”

杰克告诉她。他习惯于像这样用语言伤害自己。

“什么样的小孩?”

“很可怜的小孩,但我不得不杀了他。”

“他会原谅你的。”

洛丽塔把脸埋进杰克宽阔的后背,以此告诉他自己就在他身后,告诉他自己还听着。

“我本来可以救他的。”

“那就让自己变得更强吧,更强大的话,下一次就一定不会失败了。”爱莉卡从杰克手臂下面绕到他面前,轻轻地跳起来,双手挂在他肩上。

“抱住我。”她说。

杰克愣了一瞬,然后合上双臂。

如果有一天自己脚下的土地全部都崩塌了,如果自己将要堕入地狱,她会是天堂垂下来给他的最后一根蛛丝。

“不要躲着我。”

在告别的时候,爱莉卡对杰克这么说了。

他第一次见到爱莉卡的时候,她才十岁,手也很小,只能握住杰克的两只手指。他有时候牵着她,更多的时候抱着她或者背着她,从几千公里之外的北方一路走了回来。对于杰克来说,爱莉卡很重要,塔萨洛也很重要。

越是珍贵的东西越让他害怕,所以他宁可躲得远远的,躲到这间覆盆子街五十四号的公寓里。

但他搬过来之后,却每一晚都失眠。

并非只是因为从忘了装窗帘的窗户射进来的刺眼月光,也并非只是因为对面二层小楼里传出来的海鸣般的空灵声响。那声音像极了他在北方冰山上见过的那些海妖的歌,然后他会想起来她们蓝色的血和体温、冻结海面的冷风和在那样的风里慢慢等待日出的绝望。

他只是睁着眼,也竖着耳朵,甚至不敢挪动身体。

他很困,却又不知道自己睡着了没有,分不清现实和梦境,所以他很害怕,怕眼睛闭上再睁开之后就会发现一切都是午夜时分的幻觉。

当他再次睁开眼,也许爱莉卡会不再在他身旁、塔萨洛从没出现过,他也不曾去过北方,就连月亮都不存在,他在崩塌的城堡里,背后是潮湿渗水的墙。

这种不安让他困惑,直到他疲惫得再也撑不起一对眼睑,平静地睡着。

而海妖仍然唱着歌,感激这一夜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