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身体,以及自己的意识,来到了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地方,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这个地方,感到熟悉的是脑海中的印象,仿佛下一瞬间就能想起来,可一旦这么想,脑海中的那根线就一下子断掉了,就像是有什么在阻碍我认知这个世界,认知这个地方。

真是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地方,我在心里重复着这样的感慨,因为除了这样的感慨我没有任何的想法,没有任何东西,心却又不是空空如也,我很烦恼,我很迷茫,我很害怕。

我在害怕什么呢?站在原地,环顾四周,这是我所熟悉的山间城市,在山的那边矗立着就连我都能看到的高楼大厦,那是山的那边的别的城市,不知为何我一点也不向往那里,可我感觉那里是我更熟悉的地方。

我好像以前也来过类似的地方,可究竟是多久以前,来过怎样的地方,我却一点都没有印象了,记忆的碎片无法拼接起来,或者说本身就是拼接不起来的碎片而已,怎么想也想不起来。

周围没有人,没有应该称为人的生物,我独身一人站在原地,再怎么睁大眼睛也没办法发现和我类似的存在,这是理所当然的孤独之地,这是没办法改变的孤独之地,这是所谓奇怪的疾病蔓延的地方,我却连应该拥有的痛苦都忘记了。

我忘记了,全部忘记了,不知道自己为何出现在这里,不知道自己出现在这里的意图,不知道自己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

可是身体所感受到的都是真实,是切实的体验,太阳炙烤着我的身躯,灼烧着我的皮肤,刺激着我的神经,这貌似是如盛夏一般的日子,我不敢确定,因为我仿佛上一刻还身处寒冬之中,一想到这里意识就会逐渐恍惚,好像触及到了什么不该触及的东西,是本能在抗拒,还是在恐惧,还是自己的身体和意识都不想让我回到自己真正应该存在的地方呢?

既然如此,理由又是什么,什么都想不起来,自然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周围的山上是一望没有边际的翠绿,绿色象征着生命,是在自然之中最能象征生命的颜色,有绿色的地方就存在着生机,存在着生命,可我却觉得这样的颜色格外可怖,仅仅是注视着这不知尽头的绿色就感到压抑,感到沉重,感到恶心。

讨厌的颜色,即使是植物自己也讨厌的颜色,不知为何就是讨厌的颜色,在太阳的注视下这份浓郁的绿变得更加鲜明,也更加讨厌。

只能看到自己的影子,就连树影都没有,身旁的小河能画出一模一样的天空,可仅仅是倒影的话根本还是天与地的差距。

夏日的蝉声响彻这个空间,他们在树林里,在电线杆上,在这夏日的每个角落里,它们的叫声空洞且烦躁,仿佛没有指挥者一样,没有特定的旋律,只是在呐喊着,在这世界中呐喊着,那么蝉又在呐喊什么呢?

讴歌生命吗?可那也太奇怪了,跟人类比起来,它们的生命是那么短暂那么渺小,做这样的事情是有意义的嘛,我不清楚,作为比它们寿命要长得多的人类都无法给出答案,想要从连人类的话语都无法理解,连有没有智慧都不清楚的物种那里得到答案实在是一种奢望。

啊啊,只是这么想着,就有悲伤从脑海中呈现,不知自己为何而悲伤,但空留着这有形状的悲伤,我就能得到满足,明明不久之前还在因此苛责着某个人,这个时候却感到无比亲切,我还真是个无可救药的人类,说到底,我就是人类啊。

是人类吗,肯定是的,这个问题没有意义,可我会忍不住这么想,我和其他的生命究竟有怎样的不同,这是一个很好得到答案却又不好得到答案的问题,它的答案太多种多样,究竟哪个是我想要的答案,可能思考这件事就要花上一定的时间,感觉有些浪费。

汗水开始从额头渗出,顺着脸颊一路流了下来,最终滴落在闪闪发光的地面上,不一会儿便被太阳抹去了痕迹,如果它们有生命的话,它们的生命只会更加短暂吧。

我就这样不顾时间的流逝站在这里,然而,我就这样一直站在这里的话真的好嘛,头顶是炙热得灼人的太阳,即使是在身体上也不断摧残着人类,不去一个阴凉的地方恐怕无法长时间忍受这股炽热,这是夏天啊,我再一次明白了这个现实。

是要走嘛,还是不要走,要离开这里吗,可是离开这里又能去哪里呢?我的记忆非常模糊,意识就像是强行禁锢在身躯之中不听使唤,到底身处在这里的自己是不是自己呢,可说到底,自己又是什么呢?

是人类,这一点我知道。

那除此之外还有什么答案呢,应该有什么答案呢?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答案应该存在。

我究竟是什么,一旦陷入这个思考之中,感觉自己就像跌进了无底洞一样,没有办法爬出来,就算给自己足够的时间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从这个深坑中爬出。

自己又是怎样看待自己的呢?

自己又应该怎样看待自己呢?

我喜欢自己,又或是讨厌自己,究竟是哪一边,我也不清楚,除了自己之外没有人能告诉我答案,因为这里除了我之外一个人也没有,就算是有其他的人,他们能明白我想要的答案嘛,那自然是不可能的。

既然如此,不如来思考自己究竟是什么吧。

同时也来思考自己究竟喜欢什么,讨厌什么。

最先想到的是季节,我喜欢春天秋天和冬天,唯独不喜欢夏天,啊啊原来如此,我讨厌这个季节,所以我大概讨厌现在出现在世界里的这个地方,那边那个有着高楼大厦的城市一定是处于其他的某个季节,所以我本能地在向往着那里。

再想到的是自己喜欢的特点,我喜欢勇敢,喜欢坚强,喜欢温柔,喜欢美丽的东西,喜欢长发,喜欢笑容,喜欢女性,喜欢活在这个世上。

那自己讨厌的是什么呢,讨厌懦弱,讨厌胆小,讨厌内向,讨厌没有目标,讨厌没有终点,讨厌黑暗,讨厌夏天,讨厌嫉妒,讨厌靠近女性的男性,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

啊。

回过神来的自己意识到一件事情,只有思考才会到达这里,不断不断地思考最终得到的答案,最后到达的终点,只能指向一件事情。

我讨厌自己啊。

瞬间,我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看不到任何东西了,仿佛这个夏天就此消失了一般,仿佛围绕在我周围的一切,我所讨厌的一切都会彻底消失,可惜的是这都是不可能的,就算自己讨厌,在心里默念着“都给我消失掉吧”这样的话,甚至是呐喊着,也不会有神明来实现我的愿望,啊对了我还讨厌迷信啊。

净是讨厌的事物,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就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了,喜欢不上任何事情,萦绕在心头的净是黑暗,什么也没有褪去,反而是更多地缠了上来,即使是哭喊,即使是撒娇抱怨,讨厌的东西也不会消失,这不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世界,这是由多个世界形成起来的大家的世界。

什么都没有消失,因为我的眼中满是泪水所以我模糊的双眼看不到任何东西,因为我放声大哭所以能听到的只有我的哭声,蝉声已经没办法入耳,我的哭声就是如此撕心裂肺。

慢慢地,快要失去力气的我跪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最终只能变成哭泣,世界的法则就让我连一直哭下去这种事都做不到,夏天再次回到了我的身边,只不过我不知道哭了多久,太阳已经没有刚才那般有光泽了,它变得昏沉,金黄色的光芒也渐渐泛红,时间就这样流逝了,我逃避了世界,只是大哭了一场而已,什么有意义的事情都没有做,我大概会变得更加讨厌自己。

傍晚的蝉声和午后的蝉声是不一样的,它们在傍晚时分仿佛拥有了指挥官一样,开始有节奏但却悲伤的呐喊,什么啊原来它们也讨厌黑暗啊,我的心中终于能稍稍平衡一些了。

一阵一阵的叫声从未停止,夜幕就要降临的这般哀伤仿佛被传达到了整个世界,树影之间变得越来越漆黑,山间已经没有太阳的恩赐了,但我却觉得这样的颜色也许有点可怕,但绝对比那浓郁的翠绿要好看得多。

“你在这里啊。”

在感叹着这样的事情的同时,我的世界中出现了第一个人。

可她周围的世界却与我所见到的有非常大的区别,她本人的存在也仿佛模糊不清,我看不清她的面容,不知道她的脸长什么样子,可我隐隐觉得我应当记得的,可为什么又什么都看不见呢。

难受,痛苦,悲伤,种种感情萦绕在我的心头。

“你是谁?”

看不清所有五官,但她在笑,这一点我能理解,并没有那么难以辨别,她的嘴角微微上扬,而伴随着这个动作,她伸出了自己的手,仅仅用食指触碰到了我的胸口,那里是心脏的位置,虽然有些突然,可我也因为能触及到她这件事感到安心。

“我,是你的爱。”

模糊不清的少女,陌生的少女,只属于夏天的少女,她。

是我的深渊。

……

……

……

在我知道又不知道的这个世界里,少女突然出现了,她自说自话地出现了,她忽视了自己与周围的不同出现了,她无论怎样都算是出现了,只是出现在了我的面前,因为这里除了我之外不存在人类。

那么她是人类吗?她可以算作人类吗?她和周围的世界是不一样的存在,这一点凭借肉眼就足以分别,她是特别的存在,她是可能不应该属于这里的存在。

你是人类吗?

即使抱着有将近一百个疑问,我也没办法将这个问题问出来,我有预感等待着自己的一定是残酷到难以接受的答案,只是自顾自地想着,就开始感到害怕,非常害怕,特别特别害怕,想要蹲下来紧紧抱住自己冷得发抖的身体,害怕到如此颤抖真是难看到不行,明明还是夏天,就算是傍晚,也不可能是有寒冷的感觉。

居然因为区区恐惧就感到寒冷,真是无药可救的懦弱,无药可救的胆小,啊啊我还是如此讨厌我自己,讨厌到觉得自己如果不存在就好了,无论怎么思考都只有逃避这一个选项,所以我逃避了这个问题,没有发问,如果没有发问的话就不会有答案向我走来,这样的话我就能保护自己。

我们之间陷入了沉默,夏天傍晚如悲鸣一般却富有节奏的蝉声不绝于耳,少女只是这样模糊地笑着,模糊到再注视下去就完全看不清了,我没有勇气打破这份沉默,甚至不知道现在的自己应该做什么才好,直到自称是“我的爱”的少女她率先开口。

“你就这样一直待在这里好吗?”

“我……”

不理解少女话语中的含义,如今的自己仿佛什么都理解不了的躯壳,啊不对,不应该这么说,我确实是什么都理解不了的躯壳,我欠缺了很多东西,尽管我不知道具体都有哪些,但胸口那空荡荡的感觉,汇聚成不可见的空洞,让我快要失去力气,没办法站在这里,少女支撑住了我的身体,她仿佛把一切当做稀松平常的小事,如此从容地,就像无视了我的懦弱,就像无视了我一样。

“你今天一直站在这里对吧?不回家的话你的父母也会担心你的吧?”

“……”

从称呼来看,大概是和我没有任何关系的人,少女是出于什么考虑,出于什么想法才接近我的呢,这里没有任何人,至少视线之内,我环顾了三百六十度的世界也没有看到除了我们以外的生命,蝉是看不见的所以大概存在着。

“这里还有其他什么人么?”

“你真是问了个奇怪的问题呢。”

看不清脸,但是语气像是在笑,我应该是问了一个很滑稽的问题,对她来说无关紧要的事情,或者说她闭上眼睛都能回答的问题,她显露出来的气场就像是在说任何问题对她来说都不是问题一样。

“这个世界上怎么可能没有其他人呢,还是说你期待着那样的世界?”

“……”

她的反问让我陷入了沉默之中,我期待着那样的世界吗?我不清楚自己内心之中真正的答案,或者说各种想法交织在了一起,很难有一个被当做标准答案拿出来,令我厌恶的烦恼再次爬入了我的脑海中,就像是虫子一样在我的大脑中蠕动,它们甚至能通过大脑爬到我身上的每一个角落,爬到我的指尖,爬到我的心脏,爬到我的口腔,爬到任何会让我有感觉的地方。

不行,不能逃避思考了,可还是讨厌,讨厌思考,为什么非思考不可呢,就不能有人帮我思考吗?不,不对,好像是有人会替我思考来着,可那是好事情吗,我已经搞不懂了。

“怎么了?”

“我……”

我的眼前还有少女存在着,不管怎么说她没有消失,那么她向我抛来的问题也就没有消失,不知能不能迎合她的心意,但我必须尝试着给出自己的答案,为此还是要思考,要做讨厌的事情。

也许我会期待那样的世界吧,没有其他任何人,代表着绝对的自由,绝对不会受伤,绝对不会遇到讨厌的事情,不会遇到讨厌的人,也不会因为竞争而感到疲惫,不会因为无法理解对方而产生悲剧。

可与此同时也代表着绝对的孤独,没有任何说话的对象,没有任何倾诉的对象,没有即使会受伤也想要彼此理解的对象,没有会爱我的人,也没有我会爱的人。

我搞不清楚,我果然还是搞不清楚啊,好处和坏处都摆在面前的话就会变得难以抉择,我讨厌犹豫不决的自己,却没办法改变,这很安逸,某种意义上也不会做出坏事,很难做出坏事,可即便如此还是讨厌。

“我……不知道……”

“不知道的话就不要逼迫自己继续想下去了。”

“……”

她的话,让我愣住了,我没有想到她根本不需要答案。

“在这世界上每个人都会有自己不想做的事情,如果不想做的话不做就好了,即使知道那是不对的,也不要伤害自己。”

“可是……”

“我不是说过了嘛,我是你的爱,我会替你做的。”

“……”

那依旧是逃避,是我讨厌的东西,可少女的话却让我感到安心,不过明明是陌生的人,明明是第一次见面,为什么她会说自己是我的爱呢,我有过爱上谁的经历吗?仔细思考一下发现这种事情更难以得到答案。

“太阳已经完全落山了啊。”

“嗯……是啊……”

她望着天边最后一抹鲜艳的红,已经看不到太阳的身影,也许太阳还没有完全在地平线的尽头沉没,可是连绵的山已经挡住了所有,我们能看到的仅有被围起来的天空,天空原来根本就没有那么广阔啊。

“你不会迷路了吧?”

“额……我是……”

“啊我明白了,与其说是迷路,不如说是你忘记了路。”

“……”

我不知道两者有什么区别,但少女她貌似是坚信两者之间是存在着区别的,她对于我来说是陌生的存在,那她的话语对于我来说是难以理解的存在也就不足为奇了,我没有任何怀疑,也不想怀疑这个第一个出现在我眼前的人。

“跟着我来,我能带你找到回家的路。”

“嗯。”

没有不跟着她的理由,我便紧紧地跟在她的身后,我发现好像只有注视着背影的时候,她的样子融入了周围的世界,她变得和周围一模一样,她没有再转过身来,也没有说一句话,只是静静地走在前面,带我走进了山间小路,这里已经没有太阳的恩赐,只有一片不知道会蔓延到哪里的黑暗。

恐惧再次占据了我的内心,可还好黑暗并没有永远持续下去,不一会儿就看到了出口。

走出山间小路,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好似熟悉的小镇,而令我吃惊的是这个小镇中有其他人类,是普普通通的,再平常不过的人类,我惊讶地停下了脚步,她好奇地转过身来,那一瞬间,她的样子又变得模糊了。

“怎么了,明明是一直住着的小镇,为什么会这么好奇?”

“我……其实我是第一次来这里。”

“啊啊,这是常有的事情呢,不过你的家在这里。”

“我的家……”

为什么家会在第一次来的地方呢,我无法理解,她貌似也没有想要解释的想法,她继续带着我走在小镇的路上,这里确实有着不少的人,路边还有各种卖小吃的手推车,山城小镇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人们说话的声音盖过了蝉声,可我却觉得有些寂寥。

因为没有人注意到了我们,就连路人之间偶然对上了视线这种事情也没有,没有人看向我,也没有人看向她。

她迈着轻快的步伐,偶尔来一个华丽的转身,就如同是在月下起舞一般,有着如夜空一般靓丽的黑色长发的她,身着的一袭纯白色的无袖连衣裙也在空中飘荡起来,甚至有看到不该看的地方的危险,可即使是如此吸引人,也没有人的目光为她驻留。

“到了。”

“这里是……我的家?”

“没错,这里是你的家。”

“……”

为什么我都不记得的事情她会记得呢,我百思不得其解,却又不敢再向她搭话,她那张模糊的脸注视着我,我应该会觉得很可怕,但神奇的是我一直都没有这样想,也许天生没有人与人之间的恐惧感,她真的是“我的爱”吧。

只见她冲我轻轻地挥了挥手。

“明天见。”

我的爱(深渊),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