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条司夜微微颔首,用着不卑不亢地语气,一字一句地回应道:“如此今日怕是多有叨扰了。”

南条司夜跟随着水树的步伐踏入屋内,房子算不上宽敞,也并不气派,即便与现今平民的住房相较亦有不至。

虽然在外面观其规模,南条司夜多多少少也对屋内的状况有了些设想,只是来至屋内见到此情此景的南条还是下意识地怔了一下。

似乎是对南条司夜的反应早就有所料想一般,水树抢在南条司夜发话之前就出言解释道:“啊……因为是一人独居,生活上也未曾有过什么不便利的地方,家居便一切从简了。”

换言之,对于水树来说,家——不过是个仅仅用来作片刻休憩的个人场所。

“原来如此……”南条司夜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对于一般人绝难接受的说辞,南条司夜毫无抵触地轻易接受下来,丝毫不觉得其中有什么不妥之处。

水树引领着南条司夜来至客厅。只是,令水树颇感惊讶的是,原本应该还坐在这里的无所事事的中年男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踪影,茶具也被归置到原位,就好似——谁也不曾来过一般。

是因为听到我和南条小姐的对话,察觉到不是继续在这里悠闲下去的场合而抢先一步离开了吗?

水树不禁望向连着客厅的庭院外围的那仅仅两米之高的围墙。

偏偏在这种时候耍些不必要的机灵……

水树不由得耸了耸肩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请在此处随意就坐。”水树转过身来向着南条司夜微笑着说道,“至于饮品……我这里可能没有能够配得上您口味的高档品牌。”

“不,水树小姐说笑了,不必如此,我今日前来除却表达谢意这点,实际上是有要事想与小姐商谈。”南条司夜话锋一转,神色瞬时凝重,嗓音也仿佛逐渐降调的钢琴音阶一般低沉下来。

水树闻言不由得愣了一瞬,并重复了一遍其实她早已经听得一清二楚的南条司夜的话语:“南条小姐是说……有要事相谈?”

南条司夜不假犹疑地用力点了点头,那郑重而肃穆的神色让水树意识到南条司夜丝毫没有与自己打趣的打算,更不必说那本就不符合在自己印象中她那认真板正的性格。

“我明白了。”水树见状从柜中拖出坐垫,端正地坐在南条司夜的面前。

“实际上……是有关于‘赛贝尔AI暴动事件’的一些至今我还无法释怀的疑点。”

……赛贝尔AI暴动事件?

水树闻言后脸色不禁一变:“‘赛贝尔’事件不是已经圆满地画上了句点……”

“啊,确实应该是这样才是。所以接下来所说的,都只是作为当事人的我的个人推测与猜想。”南条司夜撩起了自己那有些碍事的金色发丝,一字一句地缓缓说道,“因为AI暴走药物忌刻药的影响,在事件中的我的记忆有着明显的断层,所以我在身体调养得差不多之后整合了整个事件的历程资料,在其中却发现了几处即便想让人忽视也无法做到的扎眼至极的疑点。”

“就像是纯白的纸张上的醒目墨点……让人无法不去在意。”

没有留给水树发问的时间,南条司夜不带丝毫停顿地继续说了下去。

“先前,你们接受的任务是阻止暴动以及将我救出没错吧……或许由我来说并不合适,但实际上,我个人并不渴望着你们的到来。”

“啊,这个我多少还是知道一点的。”不过水树却没有对南条司夜这番言论感到讶异,“实际上,那是你设计的一个圈套不是吗?在斯法莉亚告知我阿加雷斯其实是由你的意识本身控制时其实我就已经有所预想。”

“嗯,那本来是为了将忌刻药的数据序列信息散播出去以及扼杀其传播者的终极手段,我所能承受的最大代价便是人造都市‘赛贝尔’的付之一炬。城镇住民进行了及时的疏散,也为最后的善后人员留下了安全离开的通路。”南条司夜的神色凝重,如风铃般悦耳的声音深处带有着略微的颤抖,像是在强行回想着无法疏离的痛苦回忆。

“只是……比我预想得还要早的,那个家伙便出现在了我的面前,我曾设下的所有防卫都被轻而易举的攻破,导致我的计划不得不为之作出变更。亲自操纵阿加雷斯的行为其实并不在我自己原先设想的计划之内。”

“那个家伙……你是说‘所罗门之钥’吗?”水树闻言不由得出声发问。

“‘所罗门之钥’?那是什么,某种神秘结社吗?”

“等一下……南条小姐你是说,你不知道‘所罗门之钥’的存在吗?那个由‘反攻网络特战兵器’组成的侵入赛贝尔的组织。”水树的心中忽然涌起了一种令险些她毛发倒竖的不祥之感。

“啊?”南条司夜的脸上明显地浮现出疑惑不解之色。“我见到的那家伙是一个被AI操纵的机械体,才不是什么人类,更不可能是水树小姐所说的‘反攻网络特战兵器’了。”

那一刻,两人同时理解了,她们彼此之间对“赛贝尔AI暴动事件”本身的认知产生了无可消弭的分歧。

静谧的空气笼罩了整个空间,长时间的沉默让两人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缓和气氛。

一个她们同时忽略了的至关重要的问题在此刻浮现出来。因为事件的完美落幕本身甚至让她们钝化了她们那在一次次生死关头打磨地宛如利剑一般尖锐的洞察力。

说到底——“赛贝尔AI暴动”事件的真凶到现在也没有解明。

水树曾一度认为“赛贝尔AI暴动”事件是由“所罗门之钥”引发的恶性报复事件,但是现在她的假象却与水树的说法出现了巨大的出入。

这绝不可能是一起没有经过计划的即兴作案,权且不说能够使AI失去制御的神秘药物“忌刻药”的来源,就水树所知,能够轻易突破“AI圣女”南条司夜所设下的防卫系统的组织都屈指可数。

“我从赛贝尔的数据库调取来的资料里并没有留下所谓‘所罗门之钥’这样组织的记录,即便是从留在赛贝尔进行后勤工作的人那里也没有得到有关于他们的讯息。”足足半晌,南条司夜才开口打破这原本就不宽敞的房间里的凝重氛围。

“但有一点我很清楚,我所见到的‘那家伙’是独自犯险,它的身边不可能有其他策应的同伴。”

“……”水树静默着不发一语,翘首等待着南条司夜的后文。

“‘那家伙’从一开始做好了不予回归的准备,它的操纵者在它的程序里植入了达成目标就自灭的单纯指令,没有期待它带回任何的数据与资料,就像是被抛弃的棋子一般,在我将‘那家伙’毁灭的那一刻,我就明白我被人摆了一道。”

“‘忌刻药’的传播临界条件是‘那家伙’的机能彻底终止,我在那时没能想到这一点,虽然一切都如我所愿的发展了下去,但我却险些铸成了大错……但是,设计程序的人非常聪明,‘忌刻药’有着非同寻常的侵蚀性,像是被胶囊包裹起来的具有腐蚀性毒药,投入清水中,不予处理总有一天也会发展成同样的局面吧。”

“最终就像水树小姐你所知道的那个样子,AI的暴动成功平息下来,那家伙所携有的‘忌刻药’的数据序列也成功被散布出去,根据散布出去的信息,全世界范围内都可以根据其数据序列来制造中和药剂,如此一来,至少这个品类的药物已经不足为惧了,但是……”

“‘忌刻药’的传播来源依旧并不明晰,这种药物并不受国际法保护,只能是私下生产。而且只要稍微对忌刻药的数据序列进行极小比例的微调,它就将变成全新的药类,中和药剂就会失去作用,所以那也不过只是一时之策。”

“说起这个来,”水树像是忽然回想起什么般皱了皱眉,“那时候那个家伙确实……”

————

【早在他们侵入这里之前,AI暴走的种子便已经埋下了,想必和它接触过的只有南条司夜本人才是。】

【就是说我们被人算计了,其实仔细分析数据就能明白,你手里所持有的‘忌刻药’所能形成的信息紊乱与阿加雷斯的状况并不能产生对应,你们顶多就是在已经将要燃起的火上浇了一把油而已……】

那个家伙,到底是什么来历?

还有所谓的“所罗门之钥”,这个组织又是……

“怎么了?是想起了什么有关的线索吗?”南条司夜发觉了水树神态的微妙变化,索性出声询问。

“……那是发生在你失去意识的那一段时间的事情,据所罗门之钥’人员们自己坦白的言论来看,他们似乎也有着‘忌刻药’的来源,似乎还是完全不同的品类。”

“所以……从刚刚开始水树小姐你就一直提及的‘所罗门之钥’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组织呢?”

“那个组织的具体情况我也不甚明了,不是在赛贝尔与他们打过两次照面,我甚至都没有听说过他们的名号。但是,那是一帮由‘反攻网络特战兵器’组成的穷凶极恶组织这一点应该不会错……虽然只是两次简单的照面,但我却未曾从他们身上感受到丝毫善意。”水树把视线从南条司夜的身上移向葱郁的庭院,“该说是丧心病狂亡命之徒还是怎样……那些人的眼神中都带有着生活在秩序之中的人所不可能拥有的混沌。”

不知不觉间已然到了午后时分,天空也渐渐阴沉下来,厚重的云层像是要从天上压下一般,隐隐有雷雨之势。

即便,这一切也不过是由计算机演算出来的即时数据,却多少还是令人心感压抑。

“‘所罗门之钥’……吗?”南条司夜闻言低下了头颅,似乎在绞尽脑汁地思考着什么,“他们会与‘赛贝尔AI暴动事件’的真凶有着什么样的联系吗?”

然而无论进行怎样的信息交互,事件的全貌还是未有完全地在两人面前展现出来,像是被云雾缭绕的崇山峻岭,看不真切。

“果然还是缺少了必需的关键性信息吗……我所见到的‘那家伙’早在侵入赛贝尔以前就将和自身信息有关的所有资料进行了初始化,就是为了防止万一计划失败后我能追查到它的踪迹。”

“等一下……这么说的话!”南条司夜突然自言自语并猛地站起身来。

“诶?”一时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水树被南条司夜毫无征兆的举动吓了一跳而怔在了原地。

“那里一定会留有线索才对!”南条司夜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般,露出了足以倾倒迷醉任何男性的轻颦浅笑。“即便是消除了所有可以彰显其身份的信息,为了达成目的,只有一点是绝对不可能将其彻底消弭的。”

“……”水树依旧是一副没有掌握当前状况的傻愣模样。

“忌刻药是有着非同寻常的侵蚀性与传播性的药物啊!正因为如此,它才会是病毒。虽然被‘那家伙’的身体包裹起来,但是一路上不可能留不下踪迹,虽然无法用肉眼辨识,但是只要用超级计算机对其进行解析的话,整个行进路径都会在瞬间明了的,是绝对无法用任何事物作掩盖的绝对性的证据。一度定向性的改变,即便是用中和药物对其进行复原其被定向性改变过的痕迹也无法抹消。”

“只是……我不觉得刻意做到这种地步的他们会没有考虑到这种可能性,如果无法抹消这种可能性,计划又意外失败的话,他们一定会选择在我对其进行反追踪的过程中趁机做掉我吧。”南条司夜说到此处忽然一顿,像是受了风寒一般,脸颊微微泛红,原本流利的言语也变得有些磕绊起来,“虽、虽然我知道这是完全没有道理的请求,因为南条教团因为‘赛贝尔AI暴动事件’经济拮据,连上次委托的报酬都还未有支付,但是,就算如此……”

“我不能坐视那帮试图在世界范围内引发混乱与无序的恶人逍遥法外,不能期待每一次事件都可以像这次一般圆满收场。”

金发少女把头深深低下,坚毅的脸庞上不曾带有一丝动摇,即便是刚刚从鬼门关前侥幸逃回的她……

即便是作为由民众组成的组织的领袖,偌大的组织中甚至找不出一位“反攻网络特战兵器”的尴尬境况……

“能再为我担当一次护卫吗?”

“为什么非要做到这种程度,南条教团动乱尚平,赛贝尔那边明明都自顾不暇……”

“因为,我们都是八年前弗朗西斯事件的受害者。往昔的岁月犹如无从驱离的梦魇,直至今日我还生存在那一度笼罩于整个世界的阴影之中。

……我能从那场灾变中留存下来的唯一理由,无数人把生存的希望托付到我手中时向我提及的小小奢愿。我在别人的无私馈与下存活下来,那我又怎能不肩负起所有为我而死的人的遗志。”

“即便赌上我所拥有的一切,我也绝不能让它再度重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