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多半是最为纯粹的恶意,与社会教化和知识的普及程度毫无关联,挫败的屈辱感让怒火蜕化为憎恶与愤恨,歇斯底里到令人咋舌的程度。像是掌管情绪中枢的脑前叶未能合并的未熟的孩童,无理由地向周遭倾泻暴力,以此明确自身飘渺的存在,为从一开始就是初心者难度的歌舞升平的生活带来一丝丝的调剂。在富贵子弟中,尤为众数,这是狮子堂还在就学之时便已明白的道理。

大概是目睹了稻羽那窘迫的境况,校园的种种都比两人最初预想的要顺利地多,时光一晃而逝,再没有人敢寻滋生事,大多数人都抱持着事不关己的态度。

周围人一时间诞生的短促的危机意识并不能快速地改变现状,但作为权宜之计,却是足以让改变的契机发生最为有效的手段。

——必须从大众印象中的被欺压者的身份中解放出来。为此,狮子堂做了他平时不会去做的过分招摇的事情。

与其说是稻羽嚣张跋扈的恶果,不如说是他正好撞上了拉开保险的枪眼。

哪怕是沦落到现在的窘境,狮子堂也不觉得自己应该任由稻羽肆意妄为,就像是祛除死皮必须要经受余痛,将特定人群的恶意全数接下乃是不得不作出的牺牲。

与料想中别无二致的报复,狮子堂应对方私发信息中的要求,孤身一人出了校门,来到了约定的地点。

完全不出所料的行为,只会充斥在狮子堂那个年代里老旧的肥皂剧中的烂俗桥段。但也正因如此,才会稍微有些棘手。

“你还真来了啊,真有你的。只要以那个大小姐作为要挟的话,什么蠢事都会做吗?看来我真是有些过分高看你了。”有些扎眼的,稻羽的右手手臂向着不自然的方向扭曲着,因五官扭曲而露出皱纹的额部上不断地冒着冷汗。

“你才是一直都在做些蠢事吧。为了那无意义的罪名,弄折了自己的手臂吗?”

“哼,确实如你所说,对于像你这样的人确实是无所谓的罪名吧,有着这样的本事,无论在哪里都能谋得生存。但是,作为主人而没有制止这样恶劣行径的那家伙一定会被连坐退学。”稻羽因为右臂传来的持续不断的疼痛而露出了略显诡异的笑容,“纵容故意伤害甚至可能正是由她指示这样的言论甚嚣尘上,有着前科,被人们所厌恶的世良迎来彻底的社会性死亡,真是可喜可贺。”

“……你似乎很确信自己的把戏一定能掀起风浪来啊。我倒是觉得你还是早些去医院会更好一些。”

“哈,说些什么蠢话。那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稻羽微微咋舌后说道,“人们才不会在乎什么真相,偏听偏信,落井下石都是他们的拿手好戏,我不过是给他们一个可以宣泄心中积压已久不满的机会。否则,你以为我靠什么来在学园中‘作威作福’……因为被默许了啊!”

“我很清楚我是个坏到骨子里的人,以凌虐弱者为乐。但是,这样的我被大家所需求着,大家都期望着这样的事情,他们需要一个领头人,以便他们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地为非作恶。你其实也很明白的吧,你已经被将死了。只要风向一转,那帮家伙们一定会一呼百应。”

狮子堂也明白,那绝不是危言耸听,如果一切都如他所说得那般进展下去,事情多半会无可挽回。

自稻羽自折右臂出现在狮子堂的面前之时,他就再没有小看过稻羽的决心。

只是……

为自己重新占得上风而志得意满的稻羽得意洋洋地瞥向狮子堂,却发现他用右手捂住了嘴,眉角上挑,脸也涨得通红,一副在努力憋笑的样子。

“……你在笑什么?”

狮子堂并没有第一时间给予回应,花了足足半分钟平复了自己的心情,才缓缓开口说道:“不,我只是在想,既然如此,那有为什么要把我叫出来呢?你是想要通过交涉来获得什么吗?”

“就是这一点,我就是讨厌你这一点。无论何时都认不清形势,装模做样地不肯服软,明明如果你有诚心认错的打算,一切都还有回旋的余地。”

“认错吗?”

“是啊,如果你愿意立刻跪下学三声狗叫,并且舔舔我的鞋子,就这么放过你们也不是不可以。”

“不惜将自己的手臂弄折栽赃嫁祸,却只是这样就满足了吗?那种事情,做上十组也无妨,但您那名贵的鞋子可能今天之后就会被扔进垃圾箱吧,实在可惜。”

“……”出乎稻羽预想的,狮子堂毫不避讳地接下了他的刁难,好似什么微不足道的事情一般。“切,我大概明白从第一眼看你就不爽的理由了。”

“洗耳恭听。”

“我想,多半是八字不合吧。”

“深有同感。”

说到底,占到局部场面优势的稻羽根本没有就这样简单就放过他们的打算。

“不过,话说回来,无论是录音还是影像,想要将咱们两人之间对话记录下来的方式不可胜数,对我来说颜面上的损失根本不值一提,倒是少爷你,如果这资料被披露出去,你在外界好好打理运作的形象也许就会功亏一篑也说不定。”

“你是在跟我谈条件吗?”稻羽满不在乎地游刃有余地说道,“即便你将这段录下音来放出去又怎么样,对于无关者来说,我与你的言辞都不过是一面之词,在这种状况下,你难不成会觉得毫无名气与社会影响力的你会取信于人?”

狮子堂知道,这大概便是稻羽现在敢站在自己面前谈判的最大底气,想必他已经备份了数份医院的医检报告。虽然狮子堂并未下重手,但这样的说辞却是不足为外人道的,一旦在这种事情上被人做手脚,也只是百口莫辩。

“我想你也明白,如果情况坐实,你会被故意伤害罪问刑,虽然可以被人保释,但也免不了一阵子的牢狱之苦,而世良那家伙多半也会以纵容手下作奸犯科的说法被学校遣退。这一切……都是你这个看不清状况的家伙的错。”

“就算直白地告诉你也没关系,只要我手上还有你故意伤人的证据,不论你说些什么都是不足取信的。”稻羽整个人的情绪变得乖戾而亢奋,瞪大的眼珠中布满了血丝,以诡异而夸张的幅度扬起的嘴角彰示着本人的异常,“我本不想做到这种程度的,全部都是你的错,明明只是一介无名小卒居然敢违逆我的决定,害得我颜面尽失,一定是哪里搞错了。所以不要怪我,为了修正这个违逆我的奇怪的世界,你是必须被排除的乱序因子。”

……高意识形态病,狮子堂几乎可以确信眼前的这个还未真正踏入社会的学生有着这样的心理宿疾。

“他们很快就会明白什么是正确的,我为了这所学校,做了数不清的贡献,你以为这所学校是为什么能够如此闻名遐迩的,就凭那些好吃懒做的富家子弟?别逗我笑了,不论是商业上的运作,还是舆论上的引导,在人际方面疏通道路,让即便是一无所能的人也可以在社会上身居要位,是我和我的权利以及人脉,让这所学校到达了寻常人无法企及的高度。可以说,是我一手缔造了这个学校的社会地位,每个人都对作出了这样巨大贡献的我毕恭毕敬……只有那个家伙,只有世良她,没有把我当做特殊的人来看待。就凭她是从政者的女儿,无论什么时候都和与她交互的人平起平坐地相谈,无论是地位低微还是身份显赫都一视同仁,你认为这是她的平易近人吗?”

“不……这恰恰才是她的高傲所在,明明自己比之任何人都要高人一等,却能与任何地位的人平等地交流,她没有认识到自己处在怎样的立场之上,没有做她应做之事,这正是她傲慢的原点。学校就是社会,是阶级秩序分明的团体,像她这样的规则破坏者必须有人站出来予以肃清,我本是这么想的。但是,在与她的交互中,我渐渐找到了以前从未发现的乐趣,将她那不肯屈就于任何人的高傲踩碎对我来说像是吸毒一样地畅快,她不对任何人示以超过限度的好意,也就意味着融入不进任何圈子,只要我稍微做些动作,她就被轻而易举地孤立起来,实在是太过简单了。我本想着她很快就能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但她却这样执迷不悟了两年。难道我应该对一个无可救药的人怀以怜悯吗?我又不是搞慈善的,无法改变她的话,就由我亲手毁了她,你不觉得这是一项常人无法完成的伟业吗?”

稻羽像是一员虔诚的信徒,向眼前的狮子堂滔滔不绝地阐述着他那张狂的信仰,明明是难以想象的问题发言,但在他那声情并茂的言谈中却透露出无法言喻的感染力。

在狮子堂的眼里,稻羽的形象也得以渐渐明晰起来。

那轻而易举地混淆是非黑白蛊惑人心的能力,大概是来自于思想上的混沌,或者说,那是由上天赋予的才能,但是作为附赠品的必须由自己执掌支配一切的野心却成了他痛苦的根源。

“但是你,想引起世良的注意不是吗?如果我没猜错的话……”

“你猜错了。戏谑那个软弱的家伙不过是我的乐趣,不懂得反抗,只是忍气吞声的样子能够轻易地激起人们的嗜虐心,总有一天,你也会明白的,我到底是在执着些什么。”稻羽矢口否认了狮子堂的说法,“但现在,这些都没有意义了,因为你的到来,世良她居然对我起了反抗心,虽然我不知道你都做了些什么,但我发现了,这并不是我想要的,她终于放下了她的高傲,但是,我对于她开始向着大众的那份趋同性,感到无法接受。她必须是特别的,只有这样,我所做的一切才不是没有意义,那家伙被谁轻易改变了这种事情,我绝对不会认可。所以,只有你这个家伙,否定了我所做的一切的家伙,无法原谅。”

“那个……虽然从刚刚一直都在听你自说自话,但你搞错了一件事情,你不过是将失败推诿到他人身上,与我是否来到学校,又是否坏了你的好事毫无关系,世良她一直都是那个样子,高傲却又温柔,单纯却又深思熟虑,你没能改变她是你的失败,而现今她的改变也并非我的功劳,这全部都是出自她自己的决断。并不是所有的事物都必须经由你的手而促成,你没能改变的,由现在的她亲自践行。”

“……闭嘴。”

“而且,她也并非与大众趋同,是你的视野太过狭隘了。”

“我叫你闭嘴没听到吗!”

稻羽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歇斯底里地低声怒吼着,“……别搞错了,我不是来这里跟你讨论什么哲学问题的,我的要求只有一个,如果你不想累及世良,就从她身边离开。”

在稻羽提出最后的条件之后,狮子堂也终于决定亮出底牌,他之所以敢于赴约,绝不是凭着一腔孤勇,是稻羽妄自尊大的浮夸举动下的小小的疏忽。

“我想,你多半喜欢世良吧。”

“!!!”

那是绝对性而致命的一击。在那言语悄然落地的一瞬,男子的计划与意图,全然翻转,破碎。

听到这话,稻羽的瞳孔猛地骤缩。

“因为我发现了在上午你偷偷塞进世良手提包侧袋的情书,那虽然是世良视野的死角,但却被我看了个清清楚楚,所以你才要单独约我出来,好让计划得以顺利实施。”

“你在……说什么?”

“本应该是万无一失的秘策。”

“所以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即便你现在拒不承认也已经无力回天了,不只是情书上的署名,只要去做字迹鉴定就可以轻易地辨别真伪。你在情书里向世良告白了,这本来算不上什么大事。但是,你却让世良拒绝的话就归还你之前赠给她的小小的卡通手办。那个由你亲手放置到她的储物柜里的手办,你知道她绝对会拒绝的,所以她肯定会去拿那个手办归还于你。”

“哈?真有意思,没想到你还是个编故事的人才,既然这么有时间遐想,不如趁早辞了侍从的工作回家写小说怎么样?”

“那么,你现在还能这么说吗?”狮子堂从口袋中掏出了一个有着天蓝色短发少女的袖珍手办,“虽然我不是很了解,但这似乎是现在一款名叫‘苍蓝之星’的大人气冒险动漫作品的女主角,其周边也是炙手可热,只这一件小东西也价值不菲,在被人拒绝后要回也可以说是合情合理。先前那浮夸的怕事的性格也不过是你的演技吧,要是没些本事又怎么能在学院里胡作非为而不受制止。”

“……”

“纳米型粘附爆弹——虽然因为体型微小而导致炸药当量不足,威力不大,但是零距离爆开的话,杀死一个人却是绰绰有余。触发条件多半是添置了精密的热感应器,能够让设置爆弹的男性无事,而让女性达成爆弹的触发条件,利用那个仅仅只有平均0.3摄氏度的男女表皮温差……虽然到这里都只是我的推测,但是,是不是真的一验便知。”狮子堂虽然在话语间留了余地,但是他可以确信,因为纳米型粘附爆弹是所有CHEC佣兵都应该熟识的高尖端对人特化兵器,多用于暗杀之途,绝不可能会看走眼。

“呵呵呵哼哼哼哈哈哈。没想到,我本有着就算暴露也绝不会有人认得它的正体的信心,纳米型粘附爆弹即便是在正规军队中也属于机密的特动作业道具……却被你一眼看了出来,原本的杀器却成为了致命的纰漏,真是讽刺。如此一来,我们的立场就反转了。我变成了必须要求饶的一方。私藏军备,杀人未遂的名号即便是我也担不起,你是这么想的吧?”

稻羽的刘海被在一阵狂风的吹拂下遮住了眉眼,只有扬起的嘴角还依稀可见。

“没错,我确实已经被逼到了绝路了。自从遇上你这个家伙后便事事不顺,今天一天掉的头发能顶上我自出生以来脱发的数量,但纵使如此,我也绝不求饶。去告发我吧,但我,绝不会在世良面前做出丢脸的表情。世良那家伙,超帅的,所以,我也想像她那样做一次。即便是舞台的谢幕也要富有仪式感。”

“不想输给那个讨厌的家伙,所以,偶尔愚蠢一次也没什么吧。”稻羽用着谁也听不见的声音喃喃自语着,就地仰倒在了昏暗无人的柏油路面上。

从没想过会输,但输了的话要做的也只有堂堂正正地去输。游戏中无论用怎样恶劣的手段都无所谓,但游戏已经结束了,执拗地赖在牌桌上不下场,只是三流的做法,太难看了——只有这与世良水月同样出身名家的稻羽的那扭曲的美学与最后的自持留存心中。

“大小姐,他这么说了,你打算怎么办?”

“!!!”稻羽闻言猛地一个鲤鱼打挺从地面上起身,然后世良水月的身影充斥了他的整个视界。“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世良水月无言地走上前来,然后一记清脆的声响自稻羽的耳畔回荡,脸颊上泛起的火辣辣的痛感让他渐渐意识到刚刚发生了些什么。

“这样就算两清了。”世良水月像是对此失去了兴趣而转过头去,向着稻羽所在方位的反方向走去,“之后无论你做些什么都无所谓,不论是朋友还是敌人,我都会奉陪到底。”

“咳咳。”狮子堂刻意地清了清嗓子,“这样真的就好了吗?大小姐,不再多考虑一下吗?”

稻羽的脸颊此刻已经再感受不到疼痛,但或许是心理作用,被扇过的那一边好似像被炭木炙烤一样烧了起来。

“我可是打算杀了你的!即便如此,你还是不愿正视我吗?把我告上法庭啊,你在瞧不起我吗!?”

“纳米型粘附爆弹是军队统一规格的制品,但这份爆弹里的不稳定物的当量严重不足,多半是持有者的自制品,其发效性也比一般的成品迟缓的多,足够一般人反应过来,最多只会造成手部皮肤二级烧伤的程度。”世良忽然转头向狮子堂问道,“如果这样的结果向法院报告后会得到什么样的结果呢?”

“并非非法买卖持有军备,还对其威胁性进行了控制。虽然计划失败,但是制作者却完美地保障了后路,即便是法庭也无法对这种行径予以重罚吧。”狮子堂认真地给予了回复,“真是狡猾的犯罪者。”

“那么对于这样狡猾的犯罪者,怎样的行为才能更好地予以报复呢?”

“精神上的鞭笞与谴责。”

“就是这样。”世良水月最后回过头来,向着稻羽说道,“还有什么疑问吗?”

……

最后,只留下稻羽一个人重新仰面躺倒在路上,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一轮皓月之外,只有数点星光于夜空闪烁。

可恶。原本还以为可能会有转机,但事实上却是自己的完败。

自己确实只是想给世良那家伙一个警告,没成想就连爆弹的不稳定物当量都进行了数据演算分析。本来还想着做最后的反抗,把世良他们引到自己的圈套里来,由她亲手将自己送进军事法庭,要是她没能发现,顺遂了自己的心意也算是赢了她一招……明明炸药当量那种无关紧要的事情,不说也罢。

直到最后还是那副高高在上看不起人的嘴脸,将大小姐的身份贯彻始终。

……

“月色……真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