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妮走在寒武城的大街上。

不斷地有行人把目光落在她的身上,落在她那一頭顯眼的藍發上。脫下了一身獄卒甲胄的她,又重新變回了那個藍發紫眸粉臉的明艷女人。

柯妮開始毫無理由的煩躁起來。

她發現脫下了那一身皮甲,暫時脫離了那個獄卒身份,離開了那個深埋於地下的冰冷獄穴,重新呼吸着外面的新鮮空氣,這一切都並沒有改變她心裡的空虛和壓抑。

在很小的時候,她以為自己之所以老是會感到無聊,是因為小孩子的世界太過簡單幼稚不夠成熟。

後來長大了一些,她以為自己的無聊來源於整天的無所事事。

當她忙忙碌碌試圖用各種各樣的事情來填補心中的空缺時,她又覺得無聊是因為自己的生活太過平庸缺少刺激。

等她想方設法成為了一名冰寒之獄的獄卒后,卻又發現做一名獄卒比她之前的生活更加無聊。

在她結束了這一個月的地下獄卒生活,重新行走在地面上的世界,她才猛然醒悟:

原來從頭到尾無聊的都不是生活,而是那個不知所措的自己。

看看吧,這些大街上形形色色的人,顧客和商人為了一分錢的利益激烈的爭來吵去,父母和孩子為了街邊一個玩具的歸屬來回博弈,年輕的情侶為了掌控對方和保護自己的隱私而鬥智斗勇,一對老人安詳的路過看着街上發生的一切互相一笑回想起當年…………

這整條街在她的眼裡都是那樣的充滿生趣。

可問題是,她,究竟要怎樣做才能融入進去?

似乎這世上的每一個人都有自己想要做的事情,每一個人都有自己想要達到的目的,每一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那份滿足,每一個人都有自己存在的位置和意義。

只有她不清楚。

只有她永遠不清楚自己的下一腳應該邁向哪裡。

她到底要說什麼話做什麼事,擁有什麼樣的想法和目標,她的人生才不會感到空虛?

一種只有生而為人才會有的奇妙沉重負罪感,開始壓迫着她。

所有人都可以或多或少說出對於未來的理想和期望,憑什麼你卻漫無目的毫無意義的活在這世上?

柯妮停下腳步,看着空空如也的雙手。

我到底想要做些什麼?我究竟該成為一個怎樣的人?我的這雙手,能去抓住些什麼東西?

她想來想去,只得到了一個恐怖的答案。

她不知道。

彷彿街上每一個人看着她的目光里都開始帶上了鄙視。

連自己的未來都沒有規劃的人,連自己的人生都沒有方向的人,連自己的前路都看不清楚的人,除了浪費空氣污染土地,還有什麼存在的價值?

她感覺連自己的呼吸都在漸漸變的困難。

原來我只是一個沒有為人覺悟的低級麻木之人。

不,不,我只是,我只是……

我只是對我的人生感到迷茫而已。

一瞬間又彷彿有無數尖酸的嘲笑回蕩在她的腦海:

什麼迷茫?說的那麼好聽幹嘛?其實不就是想混吃等死嗎?

不,不,我絕不是想混吃等死,我絕不是想混吃等死……

大街上每一個人的目光都像是帶上了刺般尖利,柯妮心虛又慌張地朝着人少的地方跑去,她一邊跑一邊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也許此刻大街上的人們都在議論紛紛,這個姑娘是不是瘋掉了傻掉了,她想着。

她不想聽見那些路人的議論。

當黑夜降臨大地,天幕亮起了繁星,在外漫無目遊盪了許久的柯妮,終於決定回家。

她回到了自己的家,那個寒武城城南邊緣種滿南方花草的小院子。

“媽媽。”她推開院門朝着屋裡喊到,“我回來了。”

然而出來迎接她的,卻是她的父親,琳多四大統領之一的“藍發流氓”柯羅特。

柯妮在原地停了一下,慢慢走了過去。

“父親。”她有些不情不願的叫了一聲。

“我來看看你們。”柯羅特見女兒站的離自己稍遠,便笑着向前主動跨了一步。

柯妮想往後退,卻被自己的父親拉緊雙手一路牽進了屋裡。

“尼婭,我們的女兒回來了。”柯羅特朝屋裡喊到。

一個纖瘦的人影一路小跑着撲到了柯妮的懷裡。

尼婭,一個以人類體型來看,十分嬌小的女性貓人。

尼婭·星瞳,柯妮的母親。

柯妮一邊摸着那顆在自己的懷裡拱來拱去的毛絨圓頭,一邊面帶譏笑地問站在一旁的柯羅特:

“父親,您怎麼有空來這裡呢?您來這裡做什麼?接我們母女回您的統領府嗎?”

“柯妮,不許這樣和你父親說話。”她懷裡的母親抬起頭來,用漂亮的紫色雙眼注視着她,裡面是濃濃的不安和擔憂。

然後那個嬌小的身體就輕盈的離開了她,靈巧地鑽入了邊上那個男人的懷裡開始撒嬌。

柯妮臉色陰冷地轉身出去。她不願意看見接下來母親向那個男人獻媚的場面。

即使那個女人是她的母親,那個男人是她的父親。

也許是因為,貓人這個醜惡名聲昭著整個埃迪卡拉大陸的種族;也許是因為,星瞳這個充滿着淫靡傳說的該死族名;也許是因為,那些流傳在琳多國朝野上下的噁心八卦傳聞;也許是因為……

不,根本沒有那麼多的也許,她就是沒法去接受這種事情——

一個被俘虜的女奴用身體去取悅討好自己的主人從而避免了更加悲慘命運的故事。

為什麼,那個女人偏偏要是自己的母親?為什麼,自己偏偏是那充滿着恥辱的取悅的結果?

難道我活在這世上,只是為了承受這流淌在血液里的無恥和羞辱嗎?

她煩躁的躺在院子里那一小片星絨草上打滾,直到渾身沾滿了藍白混雜的碎屑和汁液。

那是她年幼時從媽媽那裡學來的習慣,屬於貓人的習慣。

她多麼希望那來自母親遙遠家鄉的淡淡草腥能夠使她平靜下來。

然而總有人想破壞她內心的安寧。

“怎麼?不歡迎我過來嗎?”柯羅特看起來有些奸詐的臉擋住了柯妮頭頂的天空,他拿小指和拇指輕輕捋着嘴邊那兩撇性感的小鬍鬚,像是一個嫖完娼后心滿意足的老流氓。

“怎麼會呢?您是我的父親,來看自己的妻子和女兒有什麼不對?”柯妮對着那張永遠沒有正形的臉露出一個譏笑,在心裡惡意的補充道,我只是不想打擾你們,也不想你們打擾我。

“我知道你不喜歡我,也看不起尼婭。”柯羅特挨着女兒坐下,撩起清爽的藍色短髮,似乎是故意向女兒炫耀着自己留給她的強大遺傳特徵,“我也知道有許多人編造着各種版本的噁心傳言,來繪聲繪色的描述當年尼婭是如何不知廉恥地勾引了我或者我是如何毫無人性地強迫了她。”

“難道您還想告訴我當年發生的一切都是你情我願嗎?”柯妮憤恨的看着那個製造了自己的無恥男人,她簡直無法理解為什麼這個男人可以如此淡定的當著自己女兒的面談論這種讓她無法接受的話題。

“也許可以算是吧。”柯羅特聳了聳肩,“至少從我和尼婭的角度來看,我們並沒有做錯什麼吧?她需要我的庇護,所以選擇了委身於我;而我則光明正大把她娶回了家,我貪戀屬於自己的女人又有什麼不對?”

柯妮不知道為什麼一個人的嘴臉可以無恥到這種地步,那副流氓一樣的行徑實在是讓她噁心。

這就是給了我生命的父母嗎?

難道在他們的眼裡這一切就都只是一場公平合理的生存交易嗎?

那自己又算是什麼?

所以,你們都沒有錯,錯的只有這個不該降生的我嗎?

柯妮頭疼欲裂,只渴望着能夠找一個不為人知的地方,悄無聲息的躲起來,永遠永遠的躲起來,誰也不會來打擾,什麼也不用去想。

她開始想念冰寒之獄最底層的那間囚室。

冰冷,黑暗,安靜,與世隔絕。

也許,自己就該和那個囚犯一樣,在無盡的孤獨中被世界遺忘。

也許,那才是自己最應該存在的地方。

兩天的時間轉瞬即逝,可這兩天對於柯妮來說卻是如此的漫長和煎熬。

她盡量讓自己不要去想那個賴在這裡兩天兩夜不走的流氓父親和那個寄生蟲般完全膩在了他身上的貓人母親。

是的,他們都沒有什麼錯。

對於媽媽來說,那個男人就是這陌生人類國度里唯一的依靠,色相、尊嚴、身體……付出自己僅剩的一切來換取想要的生活幾乎是無助的她在當時最本能的選擇。

畢竟,為了更好的生活下去而什麼都可以做,這不本來就是生物的天性嗎?

而那個男人又做錯了什麼?難道他沒有給母親想要的生活嗎?還是說他沒有養育自己?

所以,原來錯的就只有無法接受這一切的我嗎?柯妮痛苦的想着。

兩天前,她幾乎以一種逃離的姿態,走出了冰寒之獄,回到了家裡。而現在,她正以一種同樣的姿態,逃離那個被她稱為家的地方。

難道我此生就無法找到一個讓我心安,讓我不用逃離的地方嗎?

當這樣的念頭再次出現在她心裡時,她又一次想起了那間深埋於地下的黑暗牢房。

還有那個被鎖在黑暗裡的囚徒。

於是她的手裡便不知不覺多出了兩塊肉餅和一瓶酒。

當她再次來到地底的這片黑暗裡時,那個囚犯依舊萬年不變的低着自己的頭顱。

她把今天的飯和兩塊肉餅一瓶酒都放在那囚犯的面前。

“謝謝。”囚犯照例是這充滿了客氣的兩個字。

她在囚犯的斜對面靠牆坐了下來,心想這還真是一個古怪的囚犯。

不掙扎不懺悔不兇惡不恐懼不瘋癲。

如果是一個被囚禁了數十年生命即將走到盡頭的老人,出現這種死屍一樣的平靜她還可以理解。

可他看起來還很年輕。

柯妮可以隱約感受到,在他的身體里潛藏着磅礴旺盛的生命力。

難道他是在這個地牢里出生並長大的嗎?

即便他真的如他所聲稱的那樣是一個惡魔,恐怕也是這世上最奇特的惡魔。

最溫柔,最落魄,最不會讓人害怕的惡魔。

當然不久柯妮就會明白,她的這種想法是多麼的錯誤。

現在的她只是在這片黑暗裡安安靜靜的坐着,彷彿只要和這個囚犯一起待在這片黑暗裡,內心就會得到難得的安寧。

一個能讓人感到平靜和安心的惡魔嗎?她嘴角不知不覺浮上了一絲古怪的笑意。

她發現自己竟然難得有幸目睹了那個囚犯的進食。

她仔細看着她的一舉一動,第一次注意到,這個囚犯鐐銬下的雙手,是那樣的……小巧。

白凈、纖瘦、細長,就像是寵物鼠類的爪子。

他拿那爪子似得雙手,抓起肉餅掰開成一塊一塊,送入低着的嘴裡。他明明吃的很快,可又有一種有條不紊的優雅感。柯妮靜靜的看着他把一個肉餅吃完,沒有留下一絲碎屑。

恰巧在這個時候,燈滅了。

柯妮聽着黑暗裡傳來細小的咀嚼聲,她想起了一個古老的說法——野獸進食時從來不會輕易讓人看見。

“你真是我見過最奇怪的囚犯呢。”柯妮一邊說一邊想,其實自己好像也沒見過幾個囚犯。也許囚犯都是他這個樣子的?

她感到有兩束目光穿過黑暗落在自己臉上。

“你,還在這裡,沒有走嗎?”

他已經恢復了一些言語的能力,說話時口齒清晰了很多,可還是會有磕磕絆絆的古怪停頓。

“你沒有發覺嗎?”

“光,熄了,我以為你,走了。”那囚犯將目光從她的方向移開,“你,為什麼要,待在這種,地方呢?又不是,什麼,好地方。”

柯妮聽着他那古怪的說話方式,暗自想笑。

“我為什麼不能待在這裡?難道人做什麼事情都一定得有合理的理由嗎?”

突如其來的沉默。

“喂?說話啊?”她感到在這狹小的黑暗裡,似乎出現了某種讓她感到【巨大】的東西。

是那個囚徒的方向。

就好像是,一頭沉睡多年的史前巨獸,開始有蘇醒的跡象。

然而僅是一瞬間后又消失了。

是錯覺嗎?

“謝謝。”低沉的道謝聲,“你說的,很對。這世上,並不是,所有的事,都需要,那麼多,理由。”

柯妮總覺得他的話聽起來有些古怪,那裡面包涵着某種不明的喜悅。

他為什麼要向自己道謝呢?

“你,也是我,見過的,最,奇怪的,獄卒。”囚犯一字一頓的說道。

“我很奇怪嗎?”柯妮問他。

“是的。除了我,我,以為這個,世上,沒有人會,喜歡,待在這個,地方。”

“其實我也不喜歡。我只是想待在這裡罷了,這裡很安靜。”她想了想補充道,“這裡也很乾凈。”

這是她一直沒有想明白的事。

似乎除了她從來不會有人來這裡。

可是這裡卻很乾凈。

難道那個囚犯從來都不排泄嗎?

她又感到了那雙目光在自己的身上掃來掃去。

然後那個黑暗中的囚徒笑了起來:“你是個,女人,對嗎?”

她心裡一突,想不明白自己是哪裡漏了破綻。明明已經連聲音都喝了變音藥劑改變過的。

“難道在你的眼裡,喜歡乾淨是只有女人才會有的特權嗎?”她故意裝作聽不懂他的話。

“喂,可是你的,頭髮,從盔甲下,露出來了,啊。”那囚犯聽起來在努力憋着笑。

“啊?!”她慌張的拿手去摸,卻什麼都沒有摸到,只聽見了那囚犯終於憋不住的淡淡笑聲。

“還說自己,不是個,女人嗎?”

被耍了。

她有些羞惱。

同時她也終於確定了一件之前就一直相信的事情。

即使在這沒有一點光亮的環境下,那個囚犯依然是可以看得見的。

“喂,有什麼好笑的?不許笑!”她向著那個囚犯的方向吼道。

那個囚犯的笑聲隨着她這一聲呵斥聽話的戛然而止。

地下囚室又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喂,你怎麼又不說話了?”過了一會兒,她有些尷尬地問那個黑暗裡的囚徒。

只是她忘記了,那個囚徒其實本來就不怎麼說話的。

“我,為什麼要,說話?因為你,想聽嗎?”她感到那雙眼睛又在自己的身上掃來掃去。

“誰想聽你說話啊!”她不知為何心裡躁動不安起來,似乎這黑暗的地下囚室里再也沒有方才的寧靜了,氣呼呼摸索着起身,準備離開。

“如果我,跟你說話,的話,你,就不會走,是嗎?”

柯妮冷笑:“你覺得可能嗎?你說不說話,跟我有什麼關係?難道你要是一直不停地說話,我還要一直陪你待在這黑暗的地下嗎?”

“那如果,我能夠,從這裡,出去呢?”囚犯突然提高了聲音說道。

“啊?”柯妮腦子沒有轉過圈來。

“我說,如果我,能夠從,這裡出去,的話。”囚犯深吸了一口氣,“你可以待在我的身邊不要離開嗎?”

他這一句話,說的很流利,沒有停頓,只是說完就猛的咳嗽了起來。

柯妮聽了這話覺得又好氣又好笑,回頭衝著黑暗裡那囚徒的方向吼道:“喂,你有病吧?你一個囚犯胡說什麼啊?就算你從這裡出去,和我這個獄卒又有什麼關係?”說完,她繼續摸索着離開這間囚室。

“喂,停一下。”身後傳來囚徒的叫聲。

“哼。”柯妮冷笑着繼續向前走。

“喂,我讓你,停一下,有人,朝這裡,過來了。”

“那跟我有什麼關係?”柯妮繼續扶着牆向前走。

“喂,你知道,來的人是,誰嗎?是,我們的,國王陛下。”

柯妮向前走的身形滯了滯,她已經通過那幽長冰壁上的遙遠反光知道,真的有人過來了。

“你在開玩笑嘛?國王陛下?國王陛下為什麼會來這裡看你?”她嘴上這樣說著,心裡卻不知為何,有些相信了那個來的人就是國王。

也許是因為,他那雙能夠看穿黑暗的眼睛。

“你不想,知道國王,來找我,幹什麼嗎?”

那個囚犯的話,就像是惡魔充滿誘惑的低語響在她耳邊,柯妮承認,她開始心動了。

“可是如果是國王來找你的話,我也沒有資格留下來旁聽吧?”

“我可以,做到。我可以,跟伏邑談,讓他,允許你,留下來,旁聽。”囚犯說道。

“你說,你可以跟……”柯妮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可以,跟伏邑談。哦,也就是,我們的,國王陛下。”那個囚犯特意解釋了一下。

伏邑,柯妮知道那是國王的名字。

可是整個琳多王國,又有幾個人感這樣隨意的直呼他的名字?

這個囚犯到底是什麼人?國王又為何要來找他?

“算了吧,也許是什麼我不該知道的秘密呢?”柯妮這樣說著,腳卻邁不動步子。

她感到那雙眼睛落在她的後背上,背後又響起了那囚犯有些開心的笑聲。

和那更加有誘惑力的低語。

“喂,想聽的話,就,留下來啊?”

柯妮搖了搖頭,邁動了腳步。

“喂,其實,我也可以,讓伏邑,命令你,待在這裡,聽我們,的談話的。”那囚犯見她要走,聲音焦急了起來。

“你是在威脅我嗎?”柯妮聽到這句話,索性乾脆就不走了,她摸索着回到囚室里,沿着牆根向那個囚犯的方向靠去。

她到要看看,這個囚犯到底是個什麼什麼驚人的來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