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喉咙干哑，仿佛一口干枯的水井，就连呼吸似乎都要随之停滞。
无法想象，那展现在视线之中的，到底是怎样一副狰狞而又充满质感的躯体……有如一尊大师手下的雕塑，又像是在其中藏满了刀剑，所以只是看了一眼，就有种眼睛被锋芒刺的生疼的错觉。
还有那仿佛就在耳边撕咬作响的笑声，犹如寒蛇滑入后颈，带来战栗般刺骨的寒冷。
【小鬼……】
他抬着头，有些骇然的看着那道低头望来的目光，犹如两团燃烧的鬼火，在那张虚幻的脸上缓缓跳动，就像他此时在胸腔“砰砰”直跳的心脏，陷入了某种诡异的同步。
突兀的，一股熟悉的感觉蓦然在他心头强烈升起，似乎那些封存在脑海深处的记忆一点一滴被解开了禁锢的束缚，轰鸣而来——
古老的低吟……夜深人静的街道……晃动着明灭不定的老旧灯管……狰狞的影子……如山岳般的黑影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
那仿佛是来自地狱的恶魔，带着即使度过漫长岁月也依旧经久不散的暴戾与仇恨！
那是对于自由的渴望！
想要挣脱枷锁，咬断铁链，斩开桎梏！
想要尽情宣泄漫长岁月以来那早已在胸膛积蓄的犹如火山般的愤怒！
愤怒滔天，怒火滔天！
那燃烧的火焰，其名曰——
复仇。
【隔着一段时日，我们再次见面了小鬼……】
他只觉得浑身渐渐陷入一片冰冷，呆呆的望着那道慢慢咧开嘴角的黑影，对他发出嘶哑的声音。
【还认得我吗？嘿嘿嘿嘿……】
“你……你是……”
他记起来了，全都记起来了。
在那个夜晚的小巷子里，那些从四面八方涌来的黑影就像是黑色的潮水，将他逼迫的堵在其间。
与此同时响起的还有那仿佛带着垂涎三尺，此起彼伏的呼吸声，以及互相阴恻恻的嘶哑交谈，像是许久未曾开口说话。
而其中如山岳般最为庞大的一道黑影，如果没记错的话……
他感觉自己慢慢睁大双眼，从瞳孔之中溢出一抹浓浓的惊恐。
就是眼前这个大家伙！
【看来是还有印象啊……】
黑影的声音就像两块摩擦的铁片，刺耳而磨牙。
【如果有一天身为大魔的我都会被人看过一眼之后就遗忘的一干二净，那委实太过于丢人了。你说呢，小鬼？】
明明是在这么一个诡异的地方，而且看对方的模样显然不是人类，却还可以发出似乎在跟一位许久未见的老朋友正常问候的语气……虽然声音听的十分难受，就像电影里大反派才有的特效音一样，但落入他的耳中，却不亚于一块石头扔到平静的湖面所溅起的大片涟漪。
简直违和而又反常！
于是在他的意识中，他抿了抿也不知道到底存不存在的嘴唇，选择了沉默不语。
【喂，小鬼，我好歹也算是把你灵魂之火重新燃起的人吧？你就是这么对待恩人的？】
黑影的声音隐隐透露出了一抹不快。
“你是……人？”
他似乎抓到了对方语句中的关键。
【……】
黑影像是突然被呛到了。
紧接着，爆发出了一阵无与伦比的咆哮。
【老子是魔头！威名远扬的大魔头！什么阿猫阿狗的人是老子的对手？小鬼你以后说话给老子注意点！否则老子不介意直接一口吞了你那弱小的就连塞牙缝都不够的灵魂！】
“……”
不知为何，原本在他心里对方带给他那如山岳般可怕气势突然变弱了，连同那副狰狞可怕的模样，相反还有几分……可爱？
或许是在意识的世界，明明咆哮已是近乎贴脸袭来，但就是感受不到四溅的唾沫星子和某种气息下的狂风暴雨，倒是可以十分清晰的感受到那股气急败坏的语气。
“你那时候……就想吃了我。”
于是等对方的咆哮过后，他平静的开口说道。
【切，好不容易渡过漫长岁月等来一道看上去还算鲜嫩可口的食物，不吃你吃谁？】
黑影撇过脑袋，粗壮的手臂抱在胸膛，露出一种像是“不屑”的人性化表情。
意识里的汤晓羽差点有种见了鬼的感觉。
不对。
这家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本身就是相当于鬼的存在吧……
“这里是……”
他把视线从黑影身上挪开，环顾四周。
天空依旧是灰蒙蒙的，但挂在其上铅色的云朵却是动了起来，以一种极为缓慢的势头，向着不知尽头的远方缓缓飘荡。多了几分生气。
至于脚下，同样是一片灰蒙蒙，盯的久了，似乎还能看到其内的流动——就好像踩在倒挂在头顶天空的尽头，空间在这个地方完全相反了过来，又像是一面镜子，将他们的影像倒映在了这里。
【我想你应该隐隐有所猜测吧……】
黑影略微带着玩味的声音传来过来。
【这里是你灵魂所在的地方】
“灵……魂？”
汤晓羽一愣，随即微微低下头轻声喃喃，像是在咀嚼这个词所包含的含义。
在遭遇一系列本就匪夷所思的事情之后，他的心性也从一开始的“死鸭子嘴硬”到了如今的“宁可信其有也不可信其无”，可谓是完成了一个巨大的转变。
否则，又该如何解释就发生在眼前的一幕幕呢？
不得不说，还真是讽刺。
【灵魂啊，可真是这个世上最美妙的东西了。它既能填饱肚子，也能带来力量……多久了，我都几乎快忘了这其中的滋味】
黑影咧开嘴角的弧度更大了，露出根根锐利的如同枪簇锋寒的尖牙。
【所以当我知道有一份白白送上门来的食物时，终于忍不住想要下手，结果……】
【被那个疯婆子阴了啊！哈哈哈哈！】
他轰然爆发一阵仿佛磨牙吮血的狞笑。那笑声恐怖，似乎蕴含着无数岁月下所一点一滴积累的戾气与恨意，叫人胆寒战栗。
【拜她所赐……全都拜她所赐！我竟然要屈居在你这小鬼体内！真是好手段，好手段呐！哈哈哈哈！这个该死的疯婆子！】
汤晓羽想离这个突然不知道抽的什么风的大家伙远一点，却发现此时状态下的他根本就无法做到所谓的移动。
【嘿嘿……灵魂状态下的你，又能去哪？】
黑影突然停下了大笑，如鬼火跳动的目光幽幽看来。
【如果脱离了这副躯壳，那你离死亡，也就不远了……】
“我要出去。”
汤晓羽沉默，然后说道。
【你这个无知而又弱小的蝼蚁，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却还敢一头扎入这里，真是连‘死’字都不知道怎么写的！】
黑影的嘲笑如若惊雷。【是该说你初生牛犊不怕虎，还是……蠢如猪头呢？】
【这是你自己的身体，你却还要来问我怎么出去？简直是要让人笑掉大牙！】
灵魂状态下的汤晓羽紧紧皱眉。
【如果你是想尽快恢复意识，好去救你那位死党，那我劝你还是省省吧】
黑影像是看穿了他心里所想，冷笑道。
【只凭你这一身弱不禁风的身板与力量，又能在这里掀起多大的浪花？而且我能感受的到，有熟悉的气息在这周围伺机潜伏，那并不是你一个普通人能够抵抗的力量】
【只要你胆敢触碰，瞬间就要你……尸骨无存！】
“不试试……又怎么知道？”
汤晓羽咬着牙，声音从喉间挤出。
【哈哈哈哈！小鬼！你真是让我不知道怎么形容你才好！】
黑影再一次嘶哑的大笑。嘲笑对方的不自量力，嘲笑对方坐井观天！
他以为他们是什么存在？难道是路边的阿猫阿狗，或者是一头只会吃人的野兽？还是所谓无形的鬼？
可笑！简直可笑至极！
【你不会想要亲眼见证的小鬼！如果不是那个疯婆子做了一些手脚，你早就灵魂尽失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我也终究迎来自由！】
【而不是困在你这又蠢又弱的蝼蚁身体里，还要陪着你玩过家家似的游戏！】
“你够了……”
饶是以汤晓羽的性子，被这样一个家伙三番五次毫不留情的言语的羞辱，也几乎是要无法忍耐。
【够？还远远不够小鬼！】
黑影带上了凶狠的声音已然是迅速贴近。
【你觉得你能反驳吗？你觉得被几个渣渣打昏在地很有面子吗？你觉得一个让自己醒来都无法做到的家伙，又能做到什么吗？你只是一个小丑罢了，汤晓羽。】
【一个无能为力的……小丑！】
“我去你大爷的！”
汤晓羽猛的抬头怒吼，神色狰狞。
“我会救到他的，我一定会救到他的……叶文语！他就是在等着我去救他啊！”
轰！
仿佛一瞬间崩塌的声响，有明亮的光从缝隙中投入这个世界，将他们的身影照耀的雪白发亮。
这个灵魂所在的世界似乎陷入了毁灭，不断有铅色的碎片至头顶上方簌簌飘落，与此同时脚下可以称作‘地面’的灰色也大片大片如油漆般剥落，往下凹陷。
【那我可真期待了啊小鬼……】
黑影就半蹲在这个世界崩溃的中心，咧开的嘴角仿佛带着经久不散的血腥与狰狞，看着似乎就要从这儿离去的男孩。
【不过小鬼，你会需要用到我的力量的……】
【你终将明白，身为一个普通之人却深入这个世界的悲哀……】
【到时你一定会来找我，会来渴求我的力量！】
【毕竟那是你唯一的出路啊……】
【嘿嘿嘿嘿……】
【所以小鬼……！】
【我，等着你！】
世界轰然爆散，化为一团遮蔽视线的白光，唯有那道嘶哑的声音似乎还残留在耳边久久回荡，像是一个诅咒。
以及传入耳畔，仿佛从现实而来的另一道声音——
那道声音似乎在说：
叶文语。
然后，他醒了过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