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接近午后两点的时间了,太阳最是温暖的时候。

房间里,厚厚的窗帘却挡住了大片外界的光亮,唯一那漏进来的光线,也在灰尘闪烁间飘逸着清冷。

空气静谧得出奇。在这黑暗和窒息之中,唯有锋利的剑面与夜森冷蓝的双眸还泛出丝丝微光。

坐在泛着凉意的地面上,夜森如同机械一般,正一下一下重复着擦拭两把短剑的动作。

那正是他与烈狐橙比拼之时所用的武器。说来,这两把短剑也是各有所长,其中一把短剑重心的位置比较靠前,比较适合投掷,当时夜森就是将其引一丝线来束缚住烈狐橙的行动;另一把则剑身短却也厚实,中间有条血槽,是为杀伤利器,虽然不及珠凰剑族的剑拥有的天生威慑,却也如同吐出血红的信子的毒蛇一般冰冷可怖。算起来,它们陪伴了夜森也已经快要三年了,可来自精械族的精细制作的它们,居然丝毫不见磨损,依旧锋利异常。

可即使不加以擦拭剑面也光洁如新,夜森仍然重复着这似乎没有尽头的擦拭动作。他握住剑柄的那只手总会若有似无地滑过那刻着的一行小字——

森,生日快乐。

“拿好了,这两把剑可是我特地跑到精械族那里去求来的。”男人风尘仆仆的归来,第一件事情便是把它们交到自己的手里。

“哇——哇——我也想要像哥哥一样的礼物!”其他的孩子们都蹭到自己身边,脸上尽是艳羡之意。

“你又这么宠孩子。”女人则有些责怪的意思。

“怎么能说宠呢?男子成年的时候,自然要有一件称心的武器,否则以后要保护什么人的时候怎么办呢?”男人哈哈一笑,抱起弟弟妹妹来,“等你们这些小家伙也长大了,想要什么礼物都可以!”

“可是森他总是性子太过冲动了,前些日子他打伤的那人可有些来头,虽说现在相安无事,他来日报复怎么办?现在你居然还把这样有杀伤力的东西交给他……”

“没事没事~谁年轻不打打架?既然打赢了那说明我们的森身手高人一等啊!况且那个纨绔子弟总是仗着有花冢族的背景,平时为非作歹惯了,现在看来也是收敛了不少。现在天魔两界战争,花冢族也刚开始统治不久,世界乱呢,让他拿着防身也好。”

“唉……”在男人的袒护下,女人这才妥协了。

“……”闪过的回忆片段在夜森脑海里往复,渐渐地,手指施加在剑柄上的力道变得越来越大。

天魔大战的战火已然把灵猫族可以栖息的地盘损毁,火星纷飞,生灵涂炭。烤炙过后的焦黑地面,紧张黏滞的气氛依旧历历可闻。

然而,本来该是灵猫一族一起迁徙的日子,自己的一家却被冠以“勾结神族”这样莫须有的罪名被扣押于此。

弟弟妹妹被母亲护在怀里,父亲则在地上抽搐。

夜森目光幽深。他的斜对角处立着一面大大的落地镜,在镜面上,过往被如此清晰地照映出来。

那时候的自己,朝着那个纨绔子弟挥出了拳。

然后以同样的方式,落回到了父亲的身上。

是的,被自己所伤那个纨绔子弟,居然会是那些士兵的统领,花冢族安排来灵猫族迁徙事宜的负责人。

“——这就是你打伤我的代价!现在知道你惹上谁了吗?!你们愣着干吗!快给我追——那个小子肯定还没有跑远!”

说着,父亲又挨了一脚。

可,自己却连胸腔中一丝悲鸣也不能发出,只被允许拖着受伤的手臂,咽下咬破的唇渗出的鲜血,继续向前逃离。

——磕磕绊绊中,已然是孑然一身。

镜子里的场景依旧在继续。当身处青鸟一族大型的生日宴会上——自己可以当作没有感觉;在看到那天使与恶魔一家幸福的模样——自己可以装作无动于衷;可当胧想要邀自己去和那天使会面的时候,下意识的抗拒让夜森意识到——原来自己,比想象中更为介怀。

不肯去见神族的他们,因为是他们挑起了战争让自己无家可归,会引起自己的愤怒?

不,不是这样的吧。

那种恨意已然变得微漠,自己感到愤怒悲痛的,造成自己无家可归的真正原因,分明是——!

这些年来,自己并没有原谅自己啊。

回忆一旦开了端,就像绵延无尽的夜停不下来,种种联想更是可怖。

幽幽的那双猫眼也一并映在镜子里。由于颜色浅淡,蓝色静谧,那是一双看来总是冰冷淡漠的眼睛。可夜森自己知道,这分明就是个表象——虽然一直在告诉自己冷静,克制,可当那只来路不明的混血狐狸和胧贴的那么近的时候,即使知道他并不会真的伤害胧,发誓过再也不冲动行事的自己还是凭借内心那一股气而动。

如果情况又和当年重合,反而引起那只狐狸存心报复。

即使自己的力量是当年的自己所望尘莫及的。

可是自己又能保证可以将重要之人保护好吗?

“——不要!”在储物室中,弥漫着精液的气味。胧用精灵把自己大力推开,在垫子上喘着气,脸上还挂有泪珠。

更甚者,自己就会导致直接的伤害。

今昔的场景交叠着,重复着,喧闹得夜森太阳穴“突突”直跳——这时,有如被鬼魅侵占一般,交杂的人影撕开镜面,张牙舞爪地扑了过来——

“咚!”下一刻,夜森的拳头已然狠狠砸在了镜子上。

镜片碎裂的声响过后,片刻极静。

然后反而再次沸腾喧闹,炸裂出许多奸笑欢鸣,尽情地嘲弄嘲笑着自己。

“闭嘴!”夜森朝着那团张牙舞爪的黑暗发动了袭击。

黑暗变得愈加混沌,在虚空中,白茫茫的又是孤身一人。

“——夜、……!”

“——夜、森……!”

一个熟悉的声音破开黑暗传入耳内。

夜森一个激灵,视野渐渐变得清明过来。当他看清眼前的一幕时,几乎是反射性地抽回嵌入那雪白脖颈之中的利爪。虽然只是那一瞬间,那双金色的瞳孔里映出的自己,分明是疯狂而凌厉的恶鬼。

“……咳!咳!”胧终于得以呼吸新鲜的空气,大力咳嗽了几声,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

那是大约十分钟前,当听完树的话以后,胧感觉自己心里就像是被什么揪住了一样,一阵不祥的预感袭来。于是他立即便奔回了原来的地方,然而兔老爹还在老地方侃侃而谈,夜森已然不见踪影。

“啊?什么?夜生?”兔老爹抱着几瓶“进贡”而来的好酒,喝得已经话语打飘,“喔~是那个夜僧!他好像说要回……隔!回……诶诶?你急什么!隔!”

——房间!

果不其然,胧在门口就听见了玻璃碎裂的声响,身边的精灵也好像预知到什么一样不肯让自己进去。

犹豫了一番,胧还是坚持推开了门。前脚刚迈进房间,下一秒还没来得及适应房间里的昏黑的自己就猛地被压倒在地,被死死扼住了咽喉。

“……夜、森……”现在,胧才渐渐明白过来刚刚自己被夜森袭击的事实。小心翼翼地,又出声唤了他一声。

“……”可夜森只站起背过身去,一言不发。

房间里的寒意简直是扒开每一个毛孔缝隙钻进来。脖子嘶嘶发疼,而不详的预感也确实的在自己面前应验了。

一滴一滴殷红的血,从夜森右手的手指尖滴落。他的脚边,碎落的镜片大大小小,锋利非常。

“夜森、……流血了……咳!”虽然很想知道是怎么回事,但那触目惊心的鲜血让胧更加在意。

“……不用管我。”感知到胧伸过来的手的温度,夜森立即避开来。在碎裂的镜子上,可以窥瞥到他紧握的拳,但看不见转过身去的他的脸,“出去。”

“可是、……咳!……”

“我说出去。”不敢去看胧的脸,但无法忽视的咳嗽声似乎在提醒着自己——看啊,又是你造成的伤害。

“可是、咳……胧也想、帮上夜森的忙……夜森不也总是会……过来帮胧……吗?”胧能感觉到夜森在强压抑着什么,赶紧坚持着拉住夜森的衣摆。

“……!”然而胧的手立即就遭受无情打落,夜森的脸埋进自己的手掌里,冷静被打碎以后是竭嘶底里的暴躁,“——你又能懂我什么?!”

夜森知道自己在迁怒。

胧没有做错什么,刚刚被扼住脖子袭击的人反而是他——可炸了毛的猫,已然不会去注意这时在面前是不是会伤害自己,只想着排除任何会威胁到自己伤口的人。

而胧本身的存在就会刺伤那伤口。

“我、……唔……”

“——!”胧的声音有些不对劲。夜森簌地睁开眼,这才发现胧好像十分虚弱,身体一直在颤抖。

然后,伴随着“嘭”地一声,胧变为了幼童模样。大大的斗篷把他包裹在里面,金色无辜的眼眸,变得细小的胳膊从斗篷中挣扎着探出来。

是诅咒——!

在自己的眼前赫然变小的胧,又撕开了夜森回忆的一隅。抑制不住地蹲下身来,手有一种要抚摸上胧的脸的冲动。

“……像我这样反而会给你造成伤害的人,不适合做你的保镖。”但手指在离胧的面颊极近的地方,猛地收住。夜森的声音带着嘶哑,“胧,……你还是,另寻他人吧。”

“……!”力道传来,夜森本要抽离的手臂现在被胧死死抱住。夜森那深黑的耳朵与尾巴几乎就要和环境融为一体,好像随时就要湮灭不见——因而胧能感觉到,如果自己在此时放手,很可能就再也见不到夜森了。

“才没有、那回事!”胧抬起脸,直直的面对夜森。

——从认识起,夜森给自己的感觉便是冷静而强大的。在自己无助的时候,总是能及时赶来帮助自己。

但自己怎么忘记了,夜森也是避免着暴露的自己弱点的人,是随时弓着尾巴保持防备的人。猛然爆发的脆弱,其实并非没有蛛丝马迹可寻,是在看见神族时候的愣神,是自己想带他一起走时的手腕抽回。由于夜森压抑着自己,一直以来,那脆弱就像冰山一样只露出那小小一角,可水面之下,还盘踞着巨大的冰块。

——从初遇的温柔,到现在的脆弱,中间的种种夜森对自己帮助——即使身体因为诅咒的影响还在冒着冷汗,胧还是瞬间就下定了决心。在用尽全力扯住夜森的同时,胧一边催动起水晶萝卜。

金色的睫毛在胸前闪耀出的金光中扑闪。

“食谱其二八·【冒泡螺狮粉】……携不变之心,……显现于此。”

刹那间,光芒四射,照亮了黑暗房间的每个角落。

“——你!”夜森不料胧会做出此举,紧接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酸臭味灌入鼻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