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光从水晶萝卜里散发出来,一丝一缕落在胧的手里,重量一分一分的增加。

在某一刻,待它们终于在某一点被引爆开,消失于空气里,胧的手上也捧住了那份柳叶肠粉。

在雪白的方形盘子里,薄而透明的肠粉卷至上而下堆叠成一个小小的三角。像是迷蒙的雾气所笼罩,香气也是淡淡的引人,肠粉里面那抹橙红的颜色看不真切,整体散发出的依然是如玉般莹白的光泽。肠粉深浅沟壑由浅褐色的酱汁浸润着,又以浓香的花生油裹挟黑芝麻淋于其上,那样吹弹可破之感让人忍不住想要亲吻上去。白璧般的盘子周围还以青翠柔美的柳叶唤醒新鲜的亮意,也更添一份素雅淡洁的美感。

胧夹起三角最上层的那一个肠粉。它被切为正好一口的大小,用筷子撂起,拉起的是一条薄而透的粉皮,内部以一片等大的虾滑铺开,那红白相间的细腻身姿上有金黄玉米点缀,都是鲜亮而明媚。

胧轻轻把这片肠粉送入口内,滑顺入口的时候清爽鲜甜的味道也开始溢出。在酱汁充分的浸润以及热油的勾带下,肠粉本身朴实的米味淋漓尽致洒出,鲜嫩而紧致的那一片虾滑使得在享用偏软的米皮也能感到牙间的柔韧,玉米粒在丰富口感的时候更是爽甜异常——米香油香豉香与芝麻香时刻侍奉左右,用热闹呼喊把享用肠粉的愉悦推到了最高点。

“……”虽然是很美味的肠粉,可是胧并没有在这道柳叶肠粉中感受到主人的心情。胧默默吃着,不禁有些纳闷。

于是把这第一层的肠粉咽下以后,胧又伸出筷子夹向了肠粉堆起的三角的第二层。

第二层的肠粉较于第一层的肠粉长上了不少,但也可以看到里面橙红的虾肉,似乎并没有什么差别。于是胧用筷子把这一卷肠粉由中部夹起送入口中。

“……?!”

好像……在这肠粉里少了什么?胧看看自己咬断的缺口。果然在这层肠粉中,玉米脆甜的身影已然不见。但因为虾滑的存在,总体来说,鲜甜口味仍然不减,依旧美味。

第三层从外观上,胧就已经能看出和前两层的差别了。玉米和虾滑的双双失踪,让整个肠粉委屈地瘪了下去,只得靠自己的折叠堆起厚度。

肠粉本身的米味清淡,所以往往需要其他深厚一些的味道来引领——即使只是一点,这样才会使得口感平衡。但还好,柳叶肠粉本身的米香很出色,在酱汁香油的搭配下,米本真的口味与香气层层叠叠,可惜在前面的对比下,不能不显得口感偏于绵软。

可到了第四层——胧实在有些无法入口了。本来豉香四溢的酱汁在这一层被换成变成了单纯咸死人的酱油。肠粉的米味极为素淡,精髓本就在于浸润它们的酱汁,从而带出肠粉本身的鲜味——可以说粉是躯壳而酱汁才是灵魂。现在黑色的酱油,它的颜色相比上层变得深黑,虽然黑是可以反衬出米皮的白亮的,但已经没法与撒上的油很好的配合去烘托米的本味。即使肠粉看起来依旧美丽,却变成像是一味在强调肠粉的薄而通透,肠粉滋味被完全忽略了。

更糟糕的是,上层的肠粉正好一口大小,而现在因为层数增加,肠粉实在过于冗长,一条肠粉在筷子的撕扯下边缘参差不齐,再无那样能够赏心悦目的完整性。只是多吃两口,这肠粉无论是卖相还是味道都让人心生厌腻。

到最后几层,也就是三角底部的位置——长成一坨坨叠加的肠粉甚至连米浆也不新鲜了,肠粉本身应有的光泽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变得黯淡无光。吃入口中也只会涩而无味,堪比把一根干油的蜡烛塞进嘴里。

——这,算是什么肠粉啊?

胧把筷子停了下来。吃到现在,脑内对柳叶肠粉的印象已跌落到了最低谷。无论前面吃起来如何,最后的印象让人足以忘掉前面惊艳人的滋味,只会觉得“这道菜怎么这么糟糕,想要忘掉这次的品尝经历”。

在一层一层的肠粉变化中,胧脑内这一印象显露的时候,胧的思绪也变得如此清晰明朗——

所以,主人的意思是……要自己忘掉吗?

不管前面有什么样的回忆,现在请把它们全部推翻。如果抱有留恋,继续品尝那也只会是糟糕的事情了。

你的主人,根本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么美好的人啊。

所以干脆把我,忘了吧。

胧木愣的眼神望着手上只剩下那些破碎而无味的柳叶肠粉,干脆夹起一片柳叶在口中咀嚼。

原来主人——是带着这样的心情离开的吗?

简直就像是跨着时空在承认桃十和雪花告诉自己的事情。所以什么用水晶去收集食谱,如果明白了爱主人就会回来的说辞,都只是为了敷衍自己。

柳叶的汁水不出意料的,让苦味爬满了舌苔。

胧却没有把柳叶吐掉,手上颤抖着,施加在盘子上的力气越来越大——在胧的疯狂中,柳叶肠粉渐渐爬满了金色的裂纹,在刹那间又碎回了金光,消散而去。

接下来胧的手挪到了水晶萝卜之上,狠狠一拔,痛苦使得胧的手指死死抓住它,就想要往地上摔过去——

既然——主人的本意是这样的话!那我——!

“滋滋——!”然而水晶萝卜发出了一阵电光,胧的身体瞬间麻痹,身上一股焦味散发出来的时候,意识也黑了过去。

——那是到符老那里的时候,由符老加上去的符咒。本来这个符咒是用于惩罚那些图谋不轨的人,只要有伤害水晶萝卜的意思,水晶萝卜就会毫不客气地给予电击的惩罚,而且还是随着恶意增加惩罚越重。不过符老大概也不曾想到,现在的胧居然也会被这施加的符咒所伤吧。

“碰!”被电晕的胧冒着黑烟倒在了地上。

……“胧……胧!”

也不知过了多久,胧的耳畔传来很温柔的,熟悉的声音。

……主人?

胧的眼睛渐渐睁开。青色薄纱的外套,鱼尾,腰间的小翅膀……然而在胧眼神聚焦的时候,面前飘着的却是镜湖姐。

胧都想狠狠掐一下居然第一个念头还会觉得是主人的自己一把。

“睡在这里容易感冒喔?”镜湖姐笑着把手摸上自己的额头,有些调侃的味道,“你看你一副傻傻的样子,是不是已经烧着了?看那么多精灵都绕着你这个小暖炉转。”

嗯?自己好像原来是倒在地上的啊?胧彻底醒过来以后,发现自己却是倚靠在长廊的柱子上,所以看起来更像是在柱子上睡着了一般。

“镜湖姐、也来……宴会吗?”

“倒是你,宴会都开始了,你在这里做什么呢?要不是那个小女仆告诉我们,我们还找不到你呢!”镜湖不置可否,而一只乌鸦盘旋着,说着话落到了镜湖的肩膀上。

“……?”胧看看那只乌鸦,又看看镜湖,“新的、宠物……?”

“哈哈,你看胧都不记得你了呢。”镜湖一听却立即笑了出来。

“真是伤人啊,明明镜湖你还是我拉过来找胧的。”那乌鸦羽翼扑棱几下,风带起了几片黑色的羽毛,而后转瞬间化为了人形。暗蓝流光的直发披肩,而后带起一个个外卷。修身的长裤以及小马甲,和镜湖拥有的温婉之美不同,她眉宇间的气质流露出赫然是一种中性美。

“胧兔子你居然只记得你的镜湖姐啦?你的夜鸦姐我呢?”

“……”胧的头上被夜鸦一阵乱摸,依稀想起似乎主人确实有这一个曾经要好的朋友。夜鸦姐来自夜雀一族,这个种族里到处是擅长侦查的乌鸦兽人。作为陆兽人族的共同特点,夜鸦她身上自然有着乌鸦的一些特征——背后乌黑发亮的翅膀以及圆黑的眼睛,本应该有耳朵的地方也是左右延伸出两缕长卷羽毛串,与发同色,不似其他兽人有着兽耳。

因为种族以侦查能力为重,还有他们种族的收集习性,因此据说有着大陆最为详尽的情报网以及最大储存量的宝石。可惜就是夜雀族家教严厉了一些,所以自己确实有段时间都没有见到夜鸦姐了。

“鸦婆现在管的可严了,我都不敢露个人形让别人看到我乱跑——看来宴会都不能好好玩喽。”果然夜鸦向着镜湖无奈地摊手,“我能逃出来都不容易——唉,饶了我吧。”

“……”胧望着夜鸦和镜湖,现在自己对有关主人的事情都变得异常的敏感,面前太有日常感的对话反而让胧感到不舒服。

“怎么了?从刚才就闷闷的?”镜湖似乎发现了胧情绪的低落。

“你是怎么从胧兔子的面瘫里提取情绪信息的?”夜鸦也看着胧,但是面上是一副搞不懂的样子,“我看起来他的高兴啊伤心啊好像没有什么区别?”

“为什么、要来……找我呢?”胧一把揪住夜鸦衣服下摆,抬眼望住她。

“……”镜湖似乎觉察到了什么,但夜鸦倒没有感觉,甚至还捏了捏胧的小脸蛋,很干脆地笑了,

“那当然是我一直用我的侦探乌鸦在跟随着你呀!你以为有什么能瞒过我们夜雀一族吗?几天前夜晚的时候看你被看起来挺凶挺壮的七个小东西带走,岛上屏障的原因,侦探乌鸦又只能跟到童话岛外面。”夜鸦在此顿了顿,“本来我还挺着急的,但后来又收到情报你忽然变成了童话族的贵宾?不知道具体情况如何,所以我干脆在这次宴会拉着镜湖……”

“夜鸦姐、……是主人、让你看着我的吗?”胧没等夜鸦废话完,已经急不可待地抛出了自己最大的那个疑问。

似乎也没料到胧会提起,夜鸦得意的笑容一敛,“嗯……嗯,阿狐走前让我不要让你丢了,所以……”

“是呢,阿狐在离开的时候也很放心不下胧哟。”镜湖带着笑靥挡住胧看向夜鸦的目光,“但是胧你不用着急,她应该不久就会回来了呢。”

“……为什么……还要骗我呢……”胧的身体颤抖着,手一点点地滑落,“明明、在潜逃……不是吗?主人……不会回来了、对不对?”

“……!!”

夜鸦和镜湖脸上有着难掩的震惊。

镜湖赶忙蹲到胧的面前,“没有这回事哦,胧。你的主人只是外出一会,她一定会回来的。”

“那、镜湖姐……能告诉我主人在哪里吗?为什么除了我、大家……大家都知道主人被禁谈了呢?”

“……”镜湖一时语噎。

“杀人的事、你们都知道……”胧空洞的眼神看向两人,“你们、也都相信吗……主人明明那么温柔的……”

明明主人留下的柳叶肠粉都表达了那样的心情,胧却还是问了出口。

“没错!这就是事实!所以阿狐她才会离开!”沉默半晌,黑鸦像是豁出去了一样,眉宇间充斥着痛苦,“可阿狐她不希望你知道,只希望你能拿着水晶好好生活……”

“……水晶呢?胧?”镜湖和夜鸦这才发现,胧的斗篷胸前的位置,已是空空荡荡。

“……水晶、我丢掉了。”胧的手指深深嵌入手心。其实胧的记忆只到自己被电晕之前,对于水晶为何消失了自己也一无所知,但胧现在只想要强行去忘掉——既然主人希望自己忘掉过去,现在连镜湖姐和夜鸦姐也都告诉自己确有其事,自己又何必留着那水晶给自己添堵呢!

“你快把水晶找回来!”夜鸦一惊,两手死死压住胧的两肩,“既然已经发生了,不愿意相信也不能改变什么!”

“……我不要。除非主人能回来。”胧别过脸去。

“不要任性!胧!”夜鸦吼道,“阿狐她即使回不来——那也是……”

“——胧!”

而后随着夜鸦的一阵惊呼,胧猛地站起身,已经冲了出去。

镜湖挥手唤起一道水屏障,拦住了已经展开翅膀的夜鸦想要冲过去的趋势,摇了摇头。

“为什么不去追啊?!”黑鸦身侧的拳头握得死死的。

“……鸦你啊,先把自己的情绪能平稳下来再说吧?”

“……!”黑鸦分明看见,镜湖青色的,担忧的眼睛里,映出自己也是要哭出来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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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来了……又来了——!

杀人也好,潜逃也罢,那不是记忆中那个温柔的人会做的事情。

可每个人都在更深更深一层的告诉自己,那个你不想接受的想法才是现实。桃十和雪花的一致复述,主人偷偷留下逐渐丧失味道的肠粉,还有镜湖姐和夜鸦姐——

自己还是不想去相信。

可是——好像有一只恶魔在侵蚀自己的心,

——那为什么,所有人都告诉我那边才是真实呢?

——那为什么,要瞒得我这么辛苦呢?

——那为什么,就不能现在——出现在我的面前呢?

“胧。”前方出现了主人微笑的幻影。

——它在胧冲过的瞬间,支离破碎。

胧的脑内现在能想到的只剩下一个人——

那是可能知道主人去向最后的指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