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冬季格外寒冷,希尔维亚森林在北方王国的破坏中成为了满目萧然的荒野,这使北方的寒风得以更加顺畅地通过,侵袭整片大陆。就连大陆上为数不多的不冻港——自由港法兰朵尔的海面上也结上了一层薄冰。

在如此严寒当中,人们纷纷躲进了屋内,缩在火炉旁取暖,就连刚刚入侵了希尔维亚的军队也抵不住寒冷,将数不清的奇珍异宝弃之不顾,撤回了各自城堡中躲避骇人的北风。

拉芙蕾躲在一座钟楼顶端的狭窄空间里,用斗篷紧紧包裹住自己瑟瑟发抖的身体,靠在一小堆篝火边取暖。此刻的她显得分外弱小、无助。这个希尔维少女不久前还拥有温暖的家园、善良的同胞以及温柔的亲人,如今却孤身一人,在寒风中流落他乡。

她抱着罗尔维留下的短弓,蜷缩着,用空洞的眼神看着燃烧着的火焰。少女已经学会不再哭泣了,她知道即使流干泪水也没有人可以依靠,更知道自己背负着族人最后的希望。母亲临终前让她坚强地活下去,她必须鼓起勇气向前迈进。

拉芙蕾咬了一口刚烤熟的野兔,一股暖流瞬间充满了她的身体,但很快就消失不见了。她在撤离亚宣的战斗中弄丢了自己的手弩,幸亏有罗尔维给她的短弓,让她能够在荒野中猎取必要的食物。比起肉食,希尔维人更偏爱新鲜的植物果实,但此时此刻,拉芙蕾为了生存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

但幸亏有这严冬,拉芙蕾几乎没有遇到过北方王国的军队,这让她紧绷的神经得以稍稍松弛下来。但她心中的怒火,即使在零下十几度的冬季中也永远无法冷却。

拉芙蕾就这样在寒冷与孤独中度过了一天又一天,每当快到崩溃边缘时,母亲在傍晚为她梳头的画面,父亲从远方策马向她奔来的情景全都浮现在她眼前。

她靠着坚强的意志和加入希尔维亚近卫队后的严格训练勉强熬过了这个冬季。

春天终于降临大地,满目疮痍的希尔维亚森林中也开始冒出嫩绿的新芽,法兰朵尔港口中的薄冰也在旭日下逐渐融化。

初升的阳光照在熟睡的拉芙蕾脸上,她用纤细的手指遮住眼睛,缓缓睁开眼睑。和煦的阳光让少女在离开家乡后第一次感到些许愉快。拉芙蕾伸了个懒腰,用指尖轻轻抚摸着停留在钟楼石栏上的海鸥。这洁白的旅行者毫不畏惧银发的希尔维少女,它用喙轻啄着拉芙蕾的手臂,让少女露出了久违的微笑。

他们就这样嬉戏了一会儿,海鸥像是告别似地发出了洪亮的叫声,随后展翅向大海飞去。临走时,它的羽毛抖落在少女的头上,点缀着她顺滑的银发,让阳光下的她显得无比温柔可人。

拉芙蕾揉了揉眼睛,抓了一些羽毛放在斗篷的口袋里,起身朝码头的方向走去。她知道,约定的时间已经到了。

开春后的街道热闹了不少,许多受够了寒风和大雪的人们都从屋内走了出来,享受温暖的阳光和海风,码头的工人和水手们也忙碌了起来,将一箱又一箱的货物装上大大小小的船只。海上贸易是法兰朵尔的命脉,冬季的封港对商人和船主们造成了严重的打击。因此,这座城市中几乎所有人都趁着再次通航,拼命弥补着冬天的损失。

只有一个人是例外,那就是自由的索罗克船长。整个冬天,他明知道无法将货物运出港,却依旧在采购各种物资。人们无法理解这个疯狂的男人为什么要不惜花费大笔金钱也要囤积这些货物。

直到这一天午后,自由港的人们终于知道了真相。

拉芙蕾在酒馆前等了索罗克一个上午,却依旧不见他的身影,她开始有些不耐烦,皱着眉朝码头的方向望了过去。视力出众的她突然在远处发现了什么异常,码头方向的人群开始骚动。

拉芙蕾没有耐心继续在原地等待索罗克,她拉低了兜帽,快步朝骚动的人群走了过去。她从拥挤的围观人群中穿过,终于知道了骚动的原因——一艘比码头中最大的船还要大两倍的三桅帆船正停靠在岸边,带着花哨头巾的索罗克腰间佩着长刀,兴奋地笑着从甲板上跳了下来。

他不顾惊讶的人群,将目光聚焦在拉芙蕾身上,边弯腰行李,边大声喊道:“尊贵的拉芙蕾·克莱雅小姐,我为您献上这艘有史以来最大的远洋巨舰“白银号”,愿她能乘风破浪,将您带到远方的新大陆!”

从未见过如此雄伟航船的人们,在听到如此热情激昂的宣言后,纷纷欢呼着朝索罗克鼓掌。人们很快将视线集中到了精灵少女的身上,这是拉芙蕾最不希望发生的事情。

拉芙蕾拉了拉斗篷,让自己的脸尽可能不暴露在人们的视线当中,但冒失的索罗克很快朝她走了过去,掀起她的兜帽,单膝下跪亲吻着她的手背。

拉芙蕾被这突如其来的行动惊到了,她手足无措地在人群中呆呆站着,银色的秀发、长长的耳朵以及那一套精良的希尔维亚近卫队装备都暴露在了人们眼前。直到索罗克拉着她登上了那艘大船,她才回过神来。

拉芙蕾对索罗克怒目而视,责备他道:“我说了不要引人注意了吧!”

“真的很抱歉,乘着令人热血沸腾的大船,和令人热血沸腾的美人一同出海,我无论如何都想在那些蠢货面前炫耀一番!”索罗克笑着说,“反正我们今天就出发了,就算有人想打什么坏主意也来不及了。”

拉芙蕾无奈地叹了口气,她离开索罗克身边,在甲板上找了个没人的角落坐了下来。百无聊赖的她取出自己的鲁特琴独自弹奏了起来。琴声顺着海风洒满了整座码头,风和日丽的海边响起如此动人的旋律,人们纷纷驻足倾听。

黄昏降临,巨舰缓缓驶离港口,几乎半座城市的人都聚集到了码头,欣赏着橙黄色的夕阳中,伴着古老的旋律和海鸥的叫声出发的雄伟帆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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帆船在夜晚中沿着海岸线低速航行着,拉芙蕾靠在船头的栏杆上,独自仰望着海上的夜空。她静静回忆着,这是她第几次如此专注地凝视星海。

拉芙蕾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她知道这与伊戈索尔或是橡树庭院中看到的是同一片星空,但在寂寥的大海上,这暗夜里的星辰给她一种无边无际的寂寥感。她想象着,海对岸未知土地上的星空,是否会和家乡看见的相同;海对岸未曾谋面的人们,又会说着何种语言,建立起怎么样的世界。此刻的拉芙蕾在一瞬间忘记了自己的目的,她站在船头,吹着海风,觉得自己大概能够理解父亲那种强烈的冒险欲了。未知的世界是如此令人充满期待,如此令人激动不已。以致于即使是远离家乡,远离心爱的人,甚至是失去生命也要去追寻。

拉芙蕾在海风和无限的畅想中陷入了梦乡。梦里,父亲驾着白船从南方归来,拥抱着她和母亲,带着她们一同前往他一直向往的新大陆旅行。梦里的拉芙蕾放肆地挥洒着自己的笑容,而现实中的她却在没有意识的状态下,止不住流下了苦涩的泪水。

当她醒来时,太阳已经高挂头顶。北边的岸上,数不清的石头房子在大海与群山之间堆叠成一座规模不小的城市,这里虽然不如法兰朵尔热闹,却也聚集了不少水手和商人,一派繁华的景象。朝南远眺,兰利岛的轮廓依稀可见,这个辽阔岛屿的一半面积都被森林覆盖,但肆虐的森林巨魔以及各种野兽让人们只敢在海岸附近定居。

索罗克将一块涂了黄油的面包递给了拉芙蕾,少女用复杂的表情看了看这人类的食物,不情愿地接过来啃了起来。她嘴里边嚼着面包,边对船长说道:“这是我们第一个补给点吗?要在这里待多久?”

“天黑前我们就离开这里,你要上岸游览一下吗?”索罗克笑着说。

“不。”拉芙蕾看着远方的海面说,“我就待在船上吧。”

索罗克接道:“享受春天的海风也是个不错的选择。”他行了个礼,离开拉芙蕾,去别处处理补给相关的事情了。

短暂停留后,帆船离开了这座大陆西南角的港口城市。白银号刚刚出发不久,东南风就将南部海域的迷雾吹到了海岸线上,帆船不得不减速缓行,以防触礁或迷失方向。

拉芙蕾心中的焦急全都写在了脸上,她对索罗克的态度恶劣了不少,但那位乐观的船长与他的船员们却一如既往地充满干劲。倒是那些临时雇来的水手们显得士气低落,提不起干劲。

百无聊赖的希尔维少女只好用弹琴来打发时间,即使此时她的琴声中满是焦躁与不满,那些粗鲁的船员们依旧在这罕有的天籁之声中沉醉。他们意外地打起了精神,合着琴声哼起了与鲁特琴的旋律完全不搭调的水手之歌。

无意中鼓舞了士气的拉芙蕾叹了口气,轻抚着鲁特琴上的藤蔓花纹,停止了这项消遣,但船员们却仍然乐此不疲地放出粗俗高亢的歌声。

习惯在地广人稀的森林中自由漫步的拉芙蕾,在这局促的甲板上感到十分不自在。她用手背托着小而尖的下巴,朝左舷的迷雾中投去了散漫的目光。

她尝试分辨隐藏在迷雾后的景物,以打发漫长的航行时光。但这无心的举动很快就让她发现了一些奇怪的地方。

拉芙蕾的表情瞬间严肃了起来,她甩了甩斗篷,小跑着在甲板上寻找索罗克的身影。

此时的索罗克正在甲板上边哼着小曲,边擦拭自己的佩刀,他看见急匆匆跑过来的拉芙蕾,笑着对她喊道:“怎么了,美丽的精灵小姐?”

拉芙蕾拔出佩剑,对船长怒吼道:“索罗克!你这家伙!”

索罗克的船员们发现异动后,举起武器围了上来。但船长却举手示意手下们退下,他苦笑着看着拉芙蕾说:“是什么让您这样大发雷霆?是我们的食物不和您的胃口吗?”

“船一直沿着海岸航行!”拉芙蕾瞪着索罗克说,“我们不是应该朝南出海,去兰利岛吗?”

索罗克干笑了一声,回应道:“想不到美丽的精灵小姐在海上还挺认方向啊……”

“你到底想干什么?”拉芙蕾问。

“要知道,这次出航的成本是很高的……”索罗克无奈地说,“所以顺带跑一点小生意也是不可避免的……”

拉芙蕾皱起了眉,她刚想追问索罗克,甲板上的骚动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索罗克趁机举起长刀架开了拉芙蕾的佩剑,同时向后退了几步,离开了银发少女的攻击范围。

希尔维战士正想追击,索罗克就一脸紧张地对她喊道:“现在不是我们互相争斗的时候了……我的‘货物’似乎出问题了……”

拉芙蕾警觉地看了看周围,发现索罗克的水手们一个个倒在了甲板上。一大群北方王国的贵族战士从下层的船舱中冲上了甲板,举着武器和盾牌,将他们团团包围。

“这是怎么回事!”索罗克朝领头的贵族喊道,“不是说好把你们送到地方就行了!你们到底是军队还是海盗!”

领头的北方王国贵族轻蔑地看了看索罗克,将目光移到了拉芙蕾身上,他高举战斧,将凶悍的双眼瞪得圆圆的,用命令的语气对她吼道:“把提灯交出来!把莉雅拉·罗维娜的下落说出来!”

母亲的名字激怒了拉芙蕾,她的表情瞬间扭曲了。拉芙蕾在对方语毕的一瞬间,握剑直指人类战士的喉咙,以闪电般的速度冲进了敌阵。

突如其来的突进攻击让人类贵族措手不及,他踉跄了两步,一屁股坐在了甲板上。上前保护主人的两个人类战士来不及摆好防御姿势,只见眼前闪过一道白光,就被拉芙蕾的剑刃割断了气管。

气急败坏的贵族喘着粗气站起身来,他大声命令手下的战士们列阵攻击。训练有素的战士们排起紧密的队列,举起圆盾,用手中的长矛和战斧对拉芙蕾发动了一波波攻击。

敏捷的希尔维战士边躲避边寻找空隙攻击敌人,索罗克咬了咬牙,也举起佩刀,与拉芙蕾并肩作战。他大喊着“你们这些背信弃义的家伙”冲进了敌阵。

甲板上多出了好几具北方王国战士的尸体,但拉芙蕾和索罗克周围的包围圈也越来越小,他们即将腹背受敌。

一支长矛趁拉芙蕾不注意,朝她没有装甲保护的后腰刺了过来。索罗克及时发现了这紧急状况,却来不及用刀格挡。他狠狠咬着牙,一把将拉芙蕾推倒在地,让她躲过了这致命的攻击。但他自己却被长矛刺穿了身体,自由的索罗克朝拉芙蕾笑了笑,紧握长矛杆,朝敌阵冲了过去。他撞倒了两个人类战士,在敌人的阵型中制造出一个缺口后倒在了血泊中。

拉芙蕾看了一眼索罗克,愤怒地站起身来朝那个缺口冲了过去。她即因为这个可敬船长的牺牲感到悲愤,又为自己被仇视的人类救下而感到耻辱。

但此刻她已经顾不上自己复杂的情绪,剩下的人类战士们已经将她团团包围。少女在刺穿一个敌人的肩膀后,后脑感受到了强烈的冲击,她被矛杆击倒在地,意识恍惚地看着甲板上一双双沾满水渍的皮靴。

拉芙蕾知道自己的旅程已经达到了终点,再没有人会对她伸出援手了。她迷迷糊糊地看着人类粗壮的脚掌在甲板上踱步,逐渐失去了意识。

海上突然激起了巨浪,狂风撕扯着白银号的船帆,暴雨拍打着船帆的甲板。人类战士们刚想抓住晕倒在地的拉芙蕾就被这狂风暴雨吹得站不住脚。整艘船剧烈地摇晃着,头盔和盾牌从甲板的一头滚落到另一头,高大强壮的人类战士们也都趴在了甲板上,痛苦地挣扎、嚎叫着。

白银号被这突如其来的风暴拖离了海岸边,被朝南吹去。坚固的龙骨使她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下不至于解体,但白色的风帆已经被摧残地支离破碎。船上的人几乎都失去了意识,任由海上的风暴摆布。

不知过了多久,风暴终于停了下来,阳光照射在拉芙蕾的脸颊上。银发少女伏在甲板上,恍恍惚惚地朝外看去——帆船航行的海面在不远处突然断开,像无限宽的瀑布般朝前方低出几十米的广阔海域飞流直下。以这海上“瀑布”为界,一边是艳阳高照的白天,一边却已是繁星闪烁的深夜。紫色的极光在天空中形成了白昼与黑夜的分界线。

拉芙蕾从未见过的巨大海蛇从高处的海面一跃而起,钻进了低处的海面当中。身处白昼一侧的生物们,像是在躲避着什么似地,拼命向黑夜那一边游去。

拉芙蕾很快又陷入了沉睡,她所在的帆船顺着洋流接近了那宏伟的“瀑布”,在无数珍奇的海洋生灵包围下,一头扎进了黑夜里的大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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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被层叠的黑云笼罩着,残破不堪的白银号撞上了浮冰,终于停止了无休止的漂流。拉芙蕾缓缓睁开疲惫的双眼,使劲用无力的双手撑起自己的身体。她不知道自己在海上漂流了多长时间,也不知道自己在昏迷中隐约看见的奇异景象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

几分钟后,她恢复了清醒,周围惨烈的景象让少女禁不住捂住了嘴——甲板上躺着一具具结着霜的僵硬尸体,每一具尸体都保持着临终前嘶吼的表情。他们被狂风暴雨摧残了心智后,最终被无情的极寒夺去了生命。

拉芙蕾检查了自己的身体,发现斗篷上虽然蒙着一层厚厚的霜,但她的身上却几乎没有一点冻伤。起初,她怀疑是近卫队配发的斗篷有异常的御寒能力,但很快她就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斗篷的口袋中,什么东西泛着温暖的光芒,拉芙蕾发现那是森林之神交给她的包裹。虽然她被嘱托要在到达南方新大陆后才能打开这个包裹,但如今拉芙蕾已经完全失去了方向。她心一横,打开了被厚厚的亚麻布包裹着的东西,一盏被藤蔓包围着的提灯内部发出了金黄色的光芒。

“是它救了我……”拉芙蕾自言自语道,随后小心翼翼地将希尔维亚的至宝——森林之神的涌泉提灯重新收好,站起身来查看周围的情况。

船头方向的海面几乎完全结冰,化作了一片辽阔的冰原;船尾一侧的海面则被重重迷雾笼罩着,连十几米外的景象都无法分辨。

拉芙蕾几乎绝望了,她由这里的景象判断,在春夏期间依旧能够结冰的海域,只可能是位于北方大陆以北的地方了。她独自站在白银号的甲板上,眼神呆滞地看着望不到头的冰面,几乎放弃了与命运抗争。

但怀中的提灯让她想起了美丽的、充满生机的家乡,拉芙蕾取出了自己的鲁特琴,检查后发现它竟完好无损。于是她在这空旷、孤寂的冰海之中独自弹起了她熟悉的曲子——那是一首赞颂古树和溪流的长乐曲。

一只强壮的海鸥似乎被她的琴声吸引,从冻结的海面上空飞来,用悠长的啼叫声回应着悲伤的希尔维少女。

海鸥拍打着强有力的翅膀,停在了拉芙蕾面前的甲板上,安静地倾听着鲁特琴美妙的旋律。

拉芙蕾边弹着琴,边在心中想着:“这只海鸥居然能到这种地方来,他一定是族群中最勇敢强大的一个。就像父亲那样……”

一曲作罢,海鸥用炯炯有神的眼睛看了看拉芙蕾,拍着翅膀升空,飞离了白银号的残骸。

少女的心中出现了一个未成形的想法,她绞尽脑汁将它构筑完整,却始终缺少了一些什么。

直到她疲惫地躺在甲板上,拉芙蕾发现海鸥刚刚停留的地方黏着些许新鲜的泥土。

“!”她灵光一闪,断定冰面的尽头一定有陆地存在。

拉芙蕾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在船舱中收集起方便携带的食物和水,又找到一件毛皮大衣披在斗篷外面。她吃力地将索罗克船长的尸体拖进了船舱,将他安放在指挥室的座椅上,并把他的佩刀端正地摆在船长的大腿上。拉芙蕾并不太喜欢这个油嘴滑舌的男人,但她知道索罗克是个值得尊敬的朋友。她取走了索罗克本人和白银号的印章,与索罗克船长道别后,顺着船首放下了软梯,迅速地爬到了冰面上。

她拖着疲惫的身躯,艰难地在冰面上行进着。拉芙蕾的眼中已经没有了白天或黑夜,她不眠不休地走着,跌倒了就挣扎着再次站起身来。她忘记了时间,眼中只剩下前方永无止境的银白色冰面。

不知过了多久,拉芙蕾再次倒下了,这一次她再也没有力气站起身了。但这一次,她并没有在坚硬的冰面上磕出满身淤青,而是倒在了柔软、厚实的雪地上……

拉芙蕾醒来时已经躺在了温暖的石头房子里,她身上盖着厚厚的毛皮,身边摆着一碗热腾腾的蔬菜汤。

一个苍老的人类老妇出现在了她的眼前,用发音有些奇怪的北方王国语言对她说:“你醒啦?”

拉芙蕾紧张地摸了摸身上,发现自己只穿着贴身的麻布衫,其余所有东西都不在身边。银发少女焦急了起来,她掀开身上的毛皮,怒气冲冲地朝老妇人走去。

“别担心,别担心,孩子!”老妇人后退了两步说,“我把你的衣服都挂起来烘干了,你的行李全都摆在角落里呢。”

拉芙蕾看了看小屋的角落,发现自己的武器、盔甲、鲁特琴以及最重要的涌泉提灯全都整齐地摆在一张破旧的木桌上,而她的斗篷和毛皮大衣也都挂在了小屋门后的木架子上。她放下了警惕的心,无力地躺回了原来的位置。

老妇人将热汤递给拉芙蕾,笑着对她说:“你饿了吧,快喝一点。我出门的时候看见你躺在海滩上,就把你带回来了。”

拉芙蕾点了点头,上下打量着老妇人。

老妇人继续说道:“你是当兵的吗?我的儿子也是个当兵的,他在希格菲王国南方的边境服役,一年都回不来几次这个家呢……”

拉芙蕾有些不知所措,她轻声对老妇人道谢:“谢谢你救了我……”

老妇人似乎来了兴致,继续对拉芙蕾说:“你会说我们的话?看你的样子,不像是人类吧。你和人们总提起的南方大森林里的精灵族是一家人吗?我听村子里老猎人说过精灵的事情呢!”

拉芙蕾不知该如何回答,她轻轻点了点头,向老妇人问道:“这里是哪?”

“这里是罗兰帝国统治下的希格菲王国哦,我们的村子在最北边的海岸上。”

“罗兰帝国……”拉芙蕾轻声重复着这个陌生的地名。她完全被搞糊涂了,只得继续问道:“现在是……什么季节?”

“秋天已经过去了两周,北海的海面结冰了,冬天到来了。”老妇人回答。

“冬天……”拉芙蕾自言自语道,“我在海上待了一整年吗……”

老妇人继续说:“你是被北方的海盗袭击了吗?”

“不……不知道……”拉芙蕾扶着额头说,她被现在的状况完全搞晕了头。

“我一个人住,家里有人来做客一下子兴奋过头了,很抱歉吵到你休息了!”老妇人愧疚地说。

拉芙蕾的表情柔和了下来,她轻轻摇了摇头,对老妇人说:“抱歉,我不能在这里待太久。明天能带我去找你说的老猎人吗?我想找到我的同胞。”

“你的身体没问题了吗?”老妇人担心地说。

“我没事了……”拉芙蕾勉强地回答,“能把我的琴拿给我吗?我想弹一首曲子作为谢礼送给您。”

“真的吗!你是个乐师吗?”老妇人兴奋地说道,“我在结婚典礼上听过一次木笛!那之后除了老渔夫的口哨,还没听过像样的音乐呢!”说完,她拖着自己不太好使的腿脚快步挪到了墙角,小心翼翼地将那把从未见过的乐器拿了过来,递给了拉芙蕾。

拉芙蕾微笑看着这把熟悉的鲁特琴,琴身上的藤蔓花纹在小屋内炉火发出的橙黄色光线下显得典雅而深沉。拉芙蕾用纤细的手指轻轻拨动着琴弦,鲁特琴在屋内发出了如诗般的旋律。

拉芙蕾弹起了描绘星空与双月的曲子,她半睁着眼,长长的睫毛令美丽的金色瞳孔若隐若现。老妇人目不转睛地看着美丽的精灵少女,听着这令人忘却现实的旋律,她几乎忘记了时间,从这破旧的小屋飞到了浩瀚的星海当中。

“谢谢你带我经历那么美妙的旅行!”老妇人听完曲子后握着拉芙蕾冰凉而洁白的手说道。

“旅行?”拉芙蕾歪着头疑惑地说。

“是啊,听了你的曲子,就好像到了我从不曾去过的远方旅行一样。真的谢谢你,我的孩子!”老妇人说。

“孩子……我的年纪说不定还比你大呢。”拉芙蕾说。

“但你看上去就是个孩子啊。”老妇人眯着眼笑着说,“有一头好看的银色头发的小女孩。”

拉芙蕾沉默了,她想起了母亲在傍晚时为她梳理头发时的声音,随后陷入了沉思。

老妇人走到拉芙蕾身边,扶她躺下,为她盖好毛皮毯子,温柔地说:“你让我想起了去世的孙女她在几年前被海对面来的野蛮人杀死了……睡个好觉,我会想办法帮你找到家人的。”

困意逐渐朝她袭来,拉芙蕾就这样在温暖的炉火与慈祥的老人旁陷入了梦乡……

那晚过后,老妇人信守诺言,带拉芙蕾来到了一间堆满了杂物的小木屋,找到了了那个长着蓬乱头发与胡须的老猎人。

老猎人看见长耳朵的精灵少女后,兴奋地原地跳了起来,他拉着老妇人的手,又笑又叫地说:“从来没有人相信我!这回他们该闭嘴了吧!真的有精灵!我就说我在南边的大森林里遇见过他们!他们和教团的人说的不一样!二十年前我被熊击伤后就是被他们救了的!我昏迷的时候真的看到他们了!醒来的时候伤口上也敷了草药!他们虽然不太友善,但绝对心地善良!和教团说的不一样!”

即使是那位絮絮叨叨的老妇人也被老猎人连珠炮似的话语惹烦了,她伸手捂住猎人的嘴,压着嗓子对他说:“这件事别胡乱声张!你的话要是被教团的人听见了可是要被送去献祭的!”

“知道了!知道了!”老人也压低自己的大嗓门说,“我会带这个孩子回家的!我这条命也是被大森林里的精灵救下的!”

于是拉芙蕾在与老妇人道别后,跟随这个疯疯癫癫的猎人踏上了前往南方森林的路。

森林离海边的这座小村庄并不太远,他们在当天日落前就来到了森林与原野的边界。

老猎人朝西南方的森林深处挥了挥手,对拉芙蕾说:“他们就在森林的深处,要是我在的话他们是不会出现的!接下来的路,你一个人没问题吧?”

拉芙蕾点了点头,她双手交叉在胸前,对老人行了个希尔维亚式的礼,于是便转身走进了树木繁茂的森林当中。

这片森林面积的确不小,森林里的树木枝叶茂盛,溪水湍流不息,动物们也都充满了活力。但拉芙蕾的记忆中,故乡希尔维亚的森林要广阔太多太多,仅仅是她所居住的银之湖畔一个地区就比这里大上两三倍。而在希尔维亚随处可见的足以撑起一座城市的巨大古木,在这里一棵也看不到。

拉芙蕾在傍晚的林地中缓缓前进着。许久没有在森林中漫步的她,这时倒并不急于寻找自己的同族了。她享受着森林中充满生命力的空气,心想在着年轻的森林中生活的同胞们也算得上幸福了。

就这行走了几个小时后,拉芙蕾依旧没有在黑夜中的森林里发现同胞的踪迹。她开始焦急起来,担心那个老猎人已经忘记了曾经偶遇精灵的方位或是他根本就是个神志不清的疯子。

她抱着最好一丝希望,取出鲁特琴弹奏了起来。

寂寥的旋律散漫了周围的空气,隐藏在黑暗中的动物们纷纷现身驻足欣赏美妙的乐曲。一个影子从树梢上一闪而过,出现在了拉芙蕾的面前。他的表情上写满了无奈,仿佛是因为听了这琴声,迫不得已才现身似的。

身穿简陋绿色猎装的金发精灵男子背起了弓箭,对拉芙蕾说:“白狼的后裔,虽然你的琴声十分动人,但还是请你离开这片森林吧,你会给我们的族人带来灾祸……”

拉芙蕾的心一颤,她从未想过自己会被热情友善的同胞拒之门外。但少女不知道,迁徙到此处的精灵们早已不是富庶的希尔维亚森林中的希尔维人了,他们在充满危机的世界里挣扎着生活了太久,变得孤僻而敏感,一切威胁他们生存的人或事,即使是远方前来的同胞,对他们来说都是不祥之物。

“你认识于尔辛和莉雅拉吗?我是他们的女儿,拉芙蕾·克莱雅!希尔维亚近卫队的成员!”拉芙蕾激动地对同胞说:“北方王国的埃鲁特背叛了我们!人类烧毁了希尔维亚!我带来了森林之神的涌泉提灯,请帮助我一起寻找我的父亲,回到希尔维亚,夺回我们的故乡吧!”

“于尔辛和他带来的希尔维人在五百多年前就死去了……”金发的精灵弓箭手皱起眉对拉芙蕾说,“我也从没听过他们有一个女儿,一个被诅咒的‘白狼’……”

说完,他便快步爬上了身边的大树上,隐入黑暗中的森林深处……

拉芙蕾张开嘴、瞪大了双眼,她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看着森林深处僵在了原地,任由身边的飞鸟经过、野兽驻足,任由落叶洒满她的银发、雨水拍打她的脸颊,任由日夜交替、星辰变幻……

(完)